随着中国同盟会的成立、资产阶级民主革命高潮的到来,出现了文学团体“南社”。它最初酝酿于1907年,正式成立于1909年,发起人为陈去病、高旭和柳亚子。在第一次“雅集”的十七人中,有十四人是同盟会会员。它以提倡民族气节相号召,实际上是应和民族民主革命,反对清王朝的种族压迫和专制统治。命名为“南社”,意谓“操南音不忘本”,亦即表示反清革命。1910年开始出版《南社》,分文录、诗录和词录三部分,到1923年,共出版二十二集。1917年,又出版《南社小说集》一册。辛亥革命前有社员二百馀人,辛亥革命后剧增至一千多人。“南社”的成立和发展,标志着文学为革命服务的目的性更明确了,文学的战斗性和群众性也大大地加强了。
陈去病(1874-1933),字巢南,江苏吴江人。他出身于商人家庭,“有江湖任侠之风”。最初受康梁维新运动的影响,后来转向革命。在南社成立前,他就是一个活跃的革命分子。曾参加中国教育会(在上海)、拒俄义务队(在日本)、中国同盟会(在芜湖)等革命团体,组织过“神交社”(在上海)和“秋社”(在杭州)。又曾远到岭南,进行革命活动,“图南此去舒长翮,逐北何年奏凯歌”;“此去壮图如可展,一鞭晴旭返中原”:表现了昂扬豪迈奋发有为的革命精神。“尤嗜文章,于诗歌叙记迄碑铭者咸有述作”,诗作的最多。他的诗大抵歌颂宋明民族英雄、革命烈士和游侠剑客,借以抒发革命怀抱,感慨生平。写革命壮游,如《将游东瀛赋以自策》、《图南一首赋别》、《中元节自黄浦出吴淞泛海》等,尤足表现其高歌慷慨、雄心勃勃的革命气派。兹录后一首:
舵楼高唱大江东,万里苍茫一览空。海上波涛回荡极,眼前洲渚有无中;云磨雨洗天如碧(烈日中忽遇阵雨),日炙风翻水泛红。唯有胥涛若银练,素车白马战秋风。
他的诗一般“去华反朴,屏绝雕镵”,拘守旧风格较严,苍健有力,而鲜明生动不足。
高旭(1877-1925),字天梅,江苏金山人。他出身于地主家庭,1904年留学日本,1906年归国后,在上海创办健行公学,提倡革命,并为中国同盟会江苏支部部长。高旭早年即愤慨于“伪韩伪杜”、“吟花弄鸟”的腐朽诗风。他吸取了“诗界革命”的进步因素,作了不少通俗诗歌,鼓动革命,如《女子唱歌》、《爱祖国歌》、《军国民歌》、《光复歌》、《国史纪念歌十六首》等。他的长篇歌行,更浩浩荡荡,充满奔放的革命热情,最突出的是《海上大风潮起作歌》:
……亡国惨状不堪说,奔走海上狂呼号。非种未锄气益奋,雄心郁勃胸中烧。拟将大网罗天鹏,安得阔斧斫海鳌。……相期创造新世界,簸山荡海吼蒲牢。……文明有例购以血,愿戴我头试汝刀。有倡之者必有继,掷万髑髅剑花飘。……作人牛马不如死,漓淋血灌自由苗。……冬冬法鼓震东南,横跨中原昆仑高。
此外如《登富士山放歌》、《路亡国亡歌》等,也都是同类作品。高旭的诗,一般摆脱约束,开阔奔放,直抒革命怀抱。但缺乏洗伐凝炼,芜词累句所在难免。辛亥革命失败后,他的颓唐失意情绪也就不可控制。“一曲清歌两行泪,可能唤醒国人无”;“风雨飘摇同此感,可能词笔挽沧桑”:则竟然怀疑了南社的革命作用。
柳亚子(1887-1958),名弃疾,江苏吴江人。他和陈去病同县,思想经历也相近。最初也受康梁维新运动的影响,后来转向革命。1903年,加入中国教育会,到上海进入爱国学社,认识章炳麟、邹容等革命家,革命思想就此确定。1906年,参加中国同盟会和光复会。1907年游上海,便与陈去病、高旭等酝酿南社。1909年南社成立后,他做了很多实际工作,表现了更多的热情。
作为年轻的诗人,柳亚子对当时的各色腐朽诗派,是有冲击的力量和勇气的。他在《论诗六绝句》中写道:
少闻曲笔湘军志,老负虚名太史公。古色斓斑真意少,吾先无取是王翁。
郑陈枯寂无生趣,樊易淫哇乱正声。一笑嗣宗广武语,而今竖子尽成名。
这对当时的气焰高张的主要拟古诗派,无异下了总攻击令。他又有《……论诗三截句》,推尊夏完淳、顾炎武和龚自珍,特别颂扬了龚自珍:
三百年来第一流,飞仙剑客古无俦。只悉孤负灵箫意,北驾南舣到白头。
他和南社的许多诗人一样,对龚自珍诗是有着一种特殊的嗜好的。
柳亚子在这个时期的诗,追怀民族英雄,悼念革命烈士,揭露清王朝的腐朽黑暗,抒发革命的怀抱和理想,表现了旺盛的革命热情和意志,略和陈、高的诗相近。但在风格上却显然和他们不同。“翩翩亚子第一流,七律直与三唐俦”(《天梅遗集?诗中八贤歌》),他写了许多七言的律诗和绝句,既不像陈去病的那样拘谨板滞,也不像高旭的那样恣肆放纵,而是清新朴实,流转自如,这是龚自珍的影响。“中国的文学语言,无论雅言或常语,在他的笔下就像是雕塑家手里的软泥,真是得心应手”(郭沫若《柳亚子诗词选序》)。这在他的诗,特别是七言律绝,表现得尤为明显。辛亥革命失败后,他也不像南社的许多诗人那样容易消沉颓丧,他批判革命党人对袁世凯的妥协,“铙歌慷慨奏平胡,大局终怜一着输”。在诗袁声中,他的革命意志依然是昂扬的,作《孤愤》:
孤愤真防决地维,忍抬醒眼看群尸?美新已见扬雄颂,劝进还传阮籍词。岂有沐猴能作帝,居然腐鼠亦乘时。宵来忽作亡秦梦,北伐声中起誓师。
诗人愤怒地斥责了袁世凯的盗国,也狠狠地鞭挞了刘师培等封建馀孽的卑劣。他是南社诗人中一个少有的随着时代前进的爱国诗人。
在南社作家中,苏曼殊(1884-1918)别具一格,倾倒一时。他原名玄瑛,字子谷,广东香山县人。母日本人,生于日本,1889年随父回广东原籍。由于复杂的家庭关系,他幼年即孤苦零仃。在革命潮流的激荡下,1903年,他在日本成城学习时,参加拒俄义勇队和军国民教育会。同年回国,任苏州吴中公学教授和上海《国民日日报》翻译,后去香港,旋至惠州古寺中削发为僧。从此流浪各地,一面留心现实,与革命党人交游,一面又追逐庸俗朽的享乐生活。辛亥革命失败后,悲观失望更甚,竟以颓废终。
苏曼殊在短短的流浪的一生中,学习了中文、日文、英文和梵文,兼工诗画,能写散文、小说,翻译过拜伦诗和法国雨果小说《悲惨世界》,确实表现了多方面的努力和特出的才能。1903年他开始在《国民日日报》上发表诗文和翻译小说。这时正是轰轰烈烈的“苏报案”发生之后,爱国运动和革命形势迅速发展的时候,苏曼殊在他的作品里,也表现了爱国青年的锐气和雄心。他的诗风格别致,自有一种动人力量。如最初发表的《以诗并画留别汤国顿》七绝二首:
蹈海鲁连不帝秦,茫茫烟水着浮身;国民孤愤英雄泪,洒上鲛绡赠故人。
海天龙战血玄黄,披发长歌览大荒;易水萧萧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
既雄壮又悲凉,既隐约又鲜明,和当时一般慷慨激昂的爱国诗歌是有区别的。后来他所作的诗绝大多数仍是七言绝句,如1908年的《过蒲田》:
柳阴深处马蹄骄,无际银沙逐退潮。茅店冰旗知市近,满山红叶女郎樵。
1909年的《淀江道中口占》:
孤村隐隐起微烟,处处秧歌竞插田。羸马未须愁远道,桃花红欲上吟鞭。
歌吟生活的和谐喜悦,诗中有画,饶有意趣。但更多的却是流露着个人感伤的微吟轻叹。辛亥革命后,益发颓唐自伤,孤吟欲绝。“伤心怕向妆台照,瘦尽朱颜只自嗟”(《何处》);“相逢莫问人间事,故国伤心只泪流”(《东居杂诗》):他的身世感慨,终至泛滥无端,不可收拾。他的诗突出地反映了辛亥革命失败后一部分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对革命前途的失望和苦闷情绪。“雪蜨上人工短吟,二十八字含馀音”(《天梅遗集?诗中八贤歌》),实际他的诗的“馀音”不是别的,正是这种消极情绪。
苏曼殊的小说有《断鸿零雁记》、《天涯红泪记》(仅二章,未完)、《绛纱记》、《碎簪记》等六篇,都以爱情为题材。《断鸿零雁记》分二十七章,写作者的飘零身世和爱情故事,《绛纱记》写昙鸾与五姑、梦珠与秋云两对青年男女的爱情悲剧。他的小说带有比较浓厚的悲观厌世色彩,而文词清丽自然,情节曲折生动。对辛亥革命后盛行于上海的“鸳鸯蝴蝶派”小说有一定的影响。
南社的著名作家还有马君武、周实、宁调元等。马君武(1882-1940)名和,字贵公,广西桂林人。他写了一些“鼓吹新学思潮,标榜爱国主义”的诗,如《自由》、《从军行》等,但作品不多,影响较小。周实(1885-1911),字实丹,号无尽,江苏山阳(今淮安)人。武昌起义后,他和同邑阮式集合城中学生和各界人民数千人开会,宣布光复。由于缺乏革命经验和警惕,他们旋被反动派阴谋杀害。周实是辛亥革命的烈士,也是南社的杰出诗人。他认为诗歌贵因时立言;严厉指斥“守宗派,谋格律,重声调,日役役于揣摩盗窃之中”的拟古主义和形式主义倾向。他的诗奔放雄劲,感慨万端,有一种冲破封建网罗和革命救国的激情。他的《拟决绝词》,充分表现了坚强的革命意志和准备为革命而牺牲的决心。又如《民立报出版日少屏索祝爰赋四章》之一:
昆仑顶上大声呼,共挽狂澜力不孤。起陆鱼龙鳞爪健,处堂燕雀梦魂苏。重重草木羞依附,莽莽荆榛待剪除。千万亿年重九日,自由花发好提壶!
更表现了对革命的乐观态度。他的诗语言自然明丽,形式题材亦变化多样。惟反映现实政治、社会,仍不够深广。宁调元(1885-1913),字仙霞,号太一,湖南醴陵人。他很早便参加革命活动,曾被系长沙狱三年;辛亥革命后,因反对袁世凯篡夺革命政权,在武汉又被捕入狱,不久遇害。他的诗大部分在狱中作,尤多慷慨悲愤之辞。兹录其《武昌狱中书感》一首:
拒狼进虎亦何忙,奔走十年此下场!岂独桑田能变海,似怜蓬鬓已添霜。死如嫉恶当为厉,生不逢时甘作殇。偶倚明窗一凝睇,水光山色剧凄凉。
可见其长期为革命奔走,始终不向黑暗封建势力低头,甘心献身革命的顽强战斗精神。
和南方的革命诗人慷慨高歌、进步的革命诗歌蓬勃发展的同时,一些腐朽诗派也不甘寂寞,会合在一起,进行最后的挣扎。他们把诗坛移到北京。1907年,即秋瑾遇害的一年,张之洞以大学士为军机大臣兼管学部,从武昌到了北京。接着陈衍、樊增祥、易顺鼎、陈宝琛、郑孝胥等等,也都先后到了北京。1910年,即“南社”成立的后一年,陈衍、赵熙等在北京也创立“诗社”。他们“遇人日、花朝、寒食、上巳之类,世所号为良辰者,择一目前名胜之地,挈茶果饼饵集焉。晚则饮于寓斋若酒楼,分纸为即事诗,五七言近体听之。次集则必易一地,汇缴前集之诗,互相品评为笑乐。其主人轮流为之”(《石遗室诗话》)。这个“诗社”的创立是为了欣赏良辰美景,品茶饮酒,是为了取笑乐,好像是无所为而为,实际上是为垂死的清王朝起了粉饰太平的反动作用,隐然和“南社”的革命活动相对抗。辛亥革命后,又加入了陈宝琛、郑孝胥以及走向反动的各色改良派人物,反动诗社愈来愈扩大,成为“亡国大夫”们的吊古伤今、互相安慰的场所。1912年,陈衍在梁启超主编的《庸言》杂志上发表《诗话》,继续鼓吹“同光体”,提倡江西派。1913年旧历三月三日,樊增祥、沈曾植等十人“修禊于上海之樊园”,“赋诗皆用少陵丽人行韵”。同日梁启超、严复、易顺鼎等三十多人,“修禊于京师西郊之万生园”,“以群贤毕至,……分韵”。这一天是新旧遗老们代表各种腐朽诗派在腐朽诗坛上的大合唱。其中“同光体”仍为势力最大的一派。这个时期,不仅改良派诗人已变为革命的死对头,革命派也起了分化,有不少人颓唐堕落,与遗老们互相唱和。此外还出现了王国维为艺术而艺术的一派。他受西方资产阶级哲学的影响,反对哲学和艺术为政治服务,是一个反动流派,他的《人间词话》,提出了“写真景物、真感情”的“境界”说,以及“有造境,有写境”不同的创作方法,接触到文学艺术上一些根本理论问题,表现了与过去诗话、词话不同的精神面貌,发生了相当大的影响。但它也提出了不必深入现实生活、强调主观精神和形式技巧等错误的唯心哲学观点。这个时期,资产阶级革命派已无力清除这些诗派的垃圾,责任不得不落到无产阶级领导下的1919年“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肩上来了。
(责任编辑:王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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