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赋抒情,这是汉代作家对屈原艺术创作的直接继承,自汉代初叶,就不断 地有作家将其愤懑、感伤诉诸赋中。只是在西汉时,以司马相如、扬雄为代表的 铺陈之作成为赋的正宗,而抒情赋则如涓涓细流,贾谊的《吊屈原赋》,司马相 如的《长门赋》,司马迁的《悲士不遇赋》,扬雄的《逐贫赋》等,前启后继, 不绝如缕。东汉时期,由于政治文化以及其他方面条件的变化,士人处于外戚、 宦官争权夺势的夹缝中,志向、才能不得施展,愤懑郁结,便纷纷以赋宣泄其胸 中不平。于是,这涓涓细流逐渐汹涌奔腾起来,蔚为大观。
东汉抒情赋主要有纪行赋和述志赋两类。
所谓纪行赋,就是通过记叙旅途所见而抒发自己的感慨。这类题材源于刘歆 的《遂初赋》,东汉赋家时有续作。纪行赋以纪行为线索,兼有抒情述怀,写景 叙事,一般篇幅不太长,和那些铺张扬厉的京都大赋明显不同。纪行赋是汉赋发 展过程中开辟出的一个新的境界,是赋家在抒情言志上别寻新途的一种大胆尝试, 是后代游记文学的先声。
班彪(3-54)的《北征赋》作于两汉交替的动乱之际。班彪在王莽已亡、 淮阳王刘玄失败的时候从长安到天水避难,途径安定郡城(今宁夏固原)时写下 了这篇作品。《北征赋》在体制上对刘歆的《遂初赋》多有摹拟,就途中所见的 历史遗迹抒发自己的感慨,主张以德化边,反对以武御边,并为人民遭受的苦难 而悲伤流涕。这篇赋四句一转,曲尽其意,文辞典雅,颇具情韵。
班昭(?-120)的《东征赋》是她随其子到陈留时所作,其乱辞称:“ 先君行止,则有作兮,虽其不敏,敢不法兮。”这表明班昭的《东征赋》是效法 其父班彪的《北征赋》而作。赋中记叙自洛阳至陈留的经历,对于孔子、子路、 蘧伯玉等先哲前贤多有称颂,都是触景生情,发为感慨。和班彪的《北征赋》相 比,《东征赋》的感情描写更为细腻,作者把自己内心的矛盾和苦闷曲折而真实 地反映出来,强自开解而又无可奈何,低徊往复,而又有古淡的文风。
东汉纪行赋的殿军是蔡邕(133-192)的《述行赋》。
桓帝时,中常侍徐璜等擅权,闻蔡邕善鼓琴,遂强征其进京。邕不得已而上 路,至偃师,称疾而归。他对朝政废坏、朝中大臣互相倾轧,深致不满,对自己 被牵连进攻治漩涡耿耿于怀。遂以这次被迫赴京所经历的地点为线索,联想起前 代兴亡、善恶之事,抒发了内心的抑郁不平。“登高斯赋,义有取兮;则善戒恶, 岂云苟兮。”这正是他沿途所感,也是他取舍往事的原则和创作宗旨。
在他所走过的洛水两岸,从夏王朝到春秋,有多少逆臣贼子扰乱朝政,旋即 又遭到可耻的失败。佛肸为赵简子管理中牟,却率众以叛;管叔、蔡叔非但不维 护周王室的统治,反而勾结殷商后裔作乱;信陵君杀死晋军主帅,夺取兵权,本 是乱臣,却被误称为贤公子。蔡邕为人们不能看清乱臣的本质而深感不平,而对 那些正道直行之士,他总是怀着崇敬的心情,高度推许。在荥阳为保护刘邦而慷 慨赴死的纪信,在偃师伏剑自刎的田横及其部下,都以浩然正气彪炳千秋,蔡邕 对他们无比景仰。每经过一地,古人的善恶行迹,山河气象的阴晴晦明,他心中 沉重的历史感和对社会现实的关切,都要互相激荡冲溉。压抑在他心中的愤懑不 平,在一地一事一景一物的记述中充分地表现出来。赋中直接指斥当时的东汉天 子,所表现的胆识超越前人。
这篇赋感情痛切沉重,幽思婉转。写历史上的人和事,几乎件件指斥现实; 写山河云雨,仿佛句句有所寄托,从而将历史、现实,景物、情感有机地熔为一 炉。赋的前半篇为吊古,后半篇为伤今,层次非常清晰。全篇以秋天的淫雨作为 衬托,气氛悲凉沉重。山行景色的点缀,也写得生动传神。
述志赋是东汉赋向抒情方面转变的又一新发展。所谓述志赋,是指赋家在社 会动乱、宦海沉浮中用以宣寄情志的作品。
冯衍的《显志赋》是东汉早期述志赋的重要作品,这篇赋从他辞官西归长安 故里写起,流露出强烈的不平。冯衍胸怀大志,富有才能,但却英雄无用武之地, 坎坷终身。赋中叙述了他在个人遭遇、家庭生活、后代早夭等多方面的不幸,既 自责又对未来充满恐惧,接着又在历史的广阔时空中驰骋,把退隐作为自己的人 生归宿。《显志赋》在精神上与屈原相近,但在形式上与《楚辞》类作品又稍有 不同。
班固的《幽通赋》和冯衍的《显志赋》在基本精神上多有相承,他追述自己 的家族遭乱世而不泯的发展历史,思考自己如何才能继承父亲的遗志,不辱没先 人。他静思冥想,梦与神通,坚信自己对社会、人生变化的幽昧难明之理能够有 所认识。古往今来,事业的兴衰,家庭的成败,接踪继影地出现在他面前。他要 探究其间的所以然,以“复心弘道”,“保身遗名”,作为自己的人生选择。这 篇赋颇多幽深哲理的思考,文风典雅深邃,语言古奥。
为述志赋注入巨大活力的当属张衡。
张衡不仅创作了《二京赋》那样表现出传统特色的京都大赋,同时,他还写 作了《思玄赋》、《归田赋》等抒情之作。和帝、顺帝时,衡以特殊才能受到亲 幸,宦官共进谗言诬蔑之。他每为自己的处境苦恼,经常思考人生和社会问题, 以为吉凶倚伏、幽微难明,遂将自己的感受写成《思玄赋》。此赋篇幅较长,采 用骚体句式,表现手法也较多地学习《离骚》。陈述自己遭诋毁却不肯屈从俗辈, 遂驰骋想象,遍访古圣先贤,以探求人生玄妙之理,此赋带有较明显的摹拟成分。
张衡的《归田赋》则表现出更多的创造性和艺术才能,使其成为文坛上独领 风骚的作家。仕途的污浊使张衡郁郁不快,想游于纷乱的尘世以外又作不到,于 是他憧憬那与官场形成鲜明对比的田园。他构想出一个充满自然情趣的田园景象: “仲春令月,时和气清,原隰郁茂,百草滋荣。王雎鼓翼,鸧鹒哀鸣,交颈颉颃, 关关嘤嘤。”这百草和禽鸟都能任情舒展的田园,这充满勃勃生机的境界,怎能 不令他心驰神往!在这里可以获得赏览自然景物的欢乐,还可以轻松自由地射钓。 他的蓬庐远离尘嚣之外,在这里弹奏前代名曲,读圣贤之书,挥毫奋藻,尽情地 陈述其对人生、社会的感受。他笔下的田园充溢着浓厚的生活兴趣,体现出身心 同外在环境的和谐,同时,也带有鲜明的道家色彩。
张衡的大多数作品都表现出对现实的否定与批评。他探讨人生玄妙哲理,也 探寻合于自己理想与性格的生活空间。于是,田园的环境、心境,恰与官场、仕 途形成对比。《归田赋》的艺术表现形式和语言运用,也同他所展现的内容相称。 作者一反《思玄赋》等作品中的艺术表现习惯,此赋篇幅短小,语言清新自然。 与作品所展现的环境、心情浑然一体。这些特点使《归田赋》成为中国文学史上 第一篇描写田园隐居乐趣的作品,同时,它也是汉代第一篇比较成熟的骈体赋。 无论从张衡的全部创作看,还是从汉赋的发展过程看,《归田赋》都具有重要的 意义。
纵观张衡的述志赋,《思玄赋》和《归田赋》尽管表现手示有别,但其精神 实质是一致的。赋中写游仙,写归田,这些描写都是用以排遣精神上的苦闷,并 不是真的以隐逸为归宿。赋家身在仕途,但却蔑弃功名,不为官场的勾心斗角所 困扰,而是向往闲逸,追求人身的自由,这就是《思玄赋》和《归田赋》共同的 心理根源。
东汉末年,赵壹创作的述志赋别具特色。
赵壹恃才倨傲,不见容于乡里。曾作《穷鸟赋》,以象征的手法表达了自己 像鸟困于樊笼般的窘境和苦恼,也对援救自己的人表达了由衷的感谢。更具有代 表性的作品是他的《刺世疾邪赋》。他把压抑在胸中的郁闷和不平化为激切的言 词,公诸世人。他用简练的笔把那个污浊的社会现实勾勒出来。“舐痔结驷,正 色徒行”;“邪夫显进,直士幽藏”。他不同于一般文学家那样讥咒前朝,颂美 当今。他指出,德政、赏罚都不足以挽救社会,汉代也并不比秦朝治理得好,反 而每况愈下。他甚至于大胆地把批评的矛头直指“执政”,即最高统治者。“原 斯瘼之攸兴,寔执政之匪贤”。这样勇敢的批判精神和爱憎鲜明的语言,只有赵 壹写得出。他竟然表示:“宁饥寒于尧舜之荒岁兮,不饱暖于当今之丰年”,他 由刺世竟至于发展到同世道绝决的程度。此赋在抒发自己感情时直率猛烈,痛快 淋漓,对时政揭露批判的深度和力度都是空前的,有似一篇笔锋犀利的讨伐檄文。 这篇作品在体制上活泼自由,不循常规,篇幅短小,语言刚劲朴素,是早期抒情 小赋的名篇。
汉代的抒情赋通常都是理胜于情,东汉的纪行赋和述志赋也不例外。和西汉 抒情赋稍有不同的是,西汉赋家把“悲士不遇”作为抒情的主题,感慨自己未能 遭逢历史的机遇。而东汉的抒情赋则以知命为解脱,反映出对人生的理性态度, 同时流露出个人无力把握自己命运的惆怅。
东汉抒情赋不时出现隐逸倾向,与此同时,积极参与现实,关心国家命运的 思想情感也在涌动。冯衍的《显志赋》仍沉缅于自身不幸的倾述,而对当时乱离 之际的民生苦难却基本没有涉及。班彪的《北征赋》在“游子悲其故乡”的同时, 又“哀生民之多故”,把自身的坎坷和百姓的疾苦联系在一起。班昭的《东征赋》 同样表现出对时政民生的关注。至于蔡邕的《述行赋》,主要着眼点在国家和人 民,而不是自己的遭际。东汉抒情赋也由早期的自怨其生转到为社会伸张正义。 赵壹的《刺世疾邪赋》和蔡邕《述行赋》在精神实质上是一致的,作者不仅仅是 申诉自己的不幸,而是自觉为社会伸张正义,表现出强烈的参与现实的入世精神。
(责任编辑:王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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