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到同世纪末(同、光),中国资本主义开始有了初步的发展。同时民族危机进一步加深。一八九四年(甲午)中日战争失败后,彻底暴露了清王朝腐朽无能,亡国之祸迫在眉睫。在这个政治经济的新形势下,中国资产阶级改良主义思潮,逐渐形成了一个相当广泛的政治和文化运动。一八九八年(戊戌)的变法维新,就达到了这一运动的顶点。作为改良运动的一个有机的组成部分,就是诗歌改良运动,就是梁启超等所谓“诗界革命”。
“诗界革命”的发生,是改良运动的需要,也是近代进步诗歌潮流进一步的发展。在戊戌变法前一两年,梁启超、夏曾佑、谭嗣同等提出“诗界革命”的口号,并试作“新诗”。“纲伦惨以喀私德,法会盛于巴力门”;“三言不识乃鸡呜,莫共龙蛙争寸土”:这就是谭嗣同所自喜的“新学之诗”。喀私德,Caste的译音,指印度社会的等级制;巴力门,Parliament的译音,英国议院名;龙指孔子,蛙指孔子教徒。可见这时所谓“诗界革命”或“新诗”,确如梁启超所批评,只是“颇喜挦扯新名词以自表异”。但诗界这种尝试,反映了人们对新思想、新文化的要求,并试图解决诗歌如何为改良运动服务的问题,还是有一定意义的。戊戌变法失败后,梁启超在日本著《饮冰室诗话》,继续鼓吹“诗界革命”。他批判“以堆积满纸新名词为革命”的诗风,认为“能以旧风格含新意境,斯可以举革命之实矣。苟能尔尔,则虽间杂一二新名词,亦不为病”。这是“诗界革命”的一个发展,它要解决的虽然仍是诗歌如何为改良运动服务的问题,但它却是近代进步诗歌潮流的一个概括和理想。
在改良运动中,最早从理论和创作实践上给“诗界革命”开辟道路的是黄遵宪。他是梁启超极力赞扬的“诗界革命”的一面旗帜,也是龚自珍以后最杰出的一个诗人。
黄遵宪(1848—1905)字公度,广东嘉应州人。他出身于由商人致富的官僚家庭。从一八七六年(光绪二年)中式顺天乡试举人,旋为驻日本使馆参赞,到一八九四年为新嘉坡总领事,先后在国外十六七年。在长期的外交活动中,他为资本主义社会的政治、文化和科学文明所吸引,思想和创作都起了深刻的变化。最初他认为中国再不能闭关自守,应了解并学习日本的变法维新,这就是他著作《日本国志》和《日本杂事诗》的由来。后来他任美国旧金山总领事,看穿了美国选举总统所谓“民主”的丑剧,作《纪事》,给以有力的嘲笑和批判。但他不可能认识资本主义政治制度的本质,在任驻英国使馆参赞时,却又羡慕英国资产阶级的“民主”,并终于树立了“守渐进主义,以立宪为归宿”的改良主义政治思想。从新嘉坡回国后,他在上海参加了以康、梁为首的“强学会”,创办《时务报》;又到湖南助陈宝箴创行新政,提倡变法。戊戌政变后,遂隐居乡里,以诗人终。他是一个外交家和改良派的积极活动家,也是一个努力向西方寻求真理,企图改革腐朽内政,挽救民族危机的爱国者和诗人。
“穷途竟何世,馀事作诗人”。黄遵宪不甘以诗人自命,是有他更大的政治抱负的。他对梁启超说自己作诗是“愤时势之不可为,感身世之不遇”。从这种态度出发,他在诗创作上也提出比较进步的主张。早在他二十一岁时作的《杂感》诗里即反对传统诗坛的拟古主义:“俗儒好尊古,日日故纸研;六经字所无,不敢入诗篇。古人弃糟粕,见之口流涎;沿习甘剽盗,妄造丛罪愆。”并提出“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即今流俗语,我若登简编,五千年后人,惊为古烂斑”的现实主义观点,“有别创诗界之论”。后于伦敦使署作诗集自序,他要求“诗之外有事,诗之中有人”,即要求诗要为事而作,反映现实生活和斗争;要表现自己的思想感情,不必去模拟古人,因为“今之世异于古,则今之人亦何必与古人同”:进一步明确了诗歌创作的现实主义精神。但在表现方法上,他却主张利用古人优良的艺术传统,力求变化多样:“一曰复古人比兴之体;一曰以单行之神,运排偶之体;一曰取《离骚》、乐府之神理,而不袭其貌;一曰用古文家伸缩离合之法以入诗。”对于材料语言,他认为要尽量利用那些切用的古今历史语言资料,并结合“古人未有之物,未辟之境,耳目所历,皆笔而书之”,从而创造那“不名一格,不专一体,要不失为我之诗”。他说:“风雅不亡由善变,光丰之后益矜奇。”他的诗论主张表现了变古革新的精神,他的创作实践也表现了“新派诗”的风貌。
黄遵宪的诗,反映了新世界的奇异风物以及新的思想文化,开辟了诗歌史上从来未有的广阔的领域。“我是东西南北人,平生自是风波民;百年过半洲游四,留得家园五十春”(《已亥杂诗》)。时代变了,生活变了,接触了新世界,就给他的诗歌创作带来了新源泉、新意境。有名的《今别离》四首,歌咏轮船火车、电报、照相片、东西半球昼夜相反四事,确实给诗界带来了新气息:
别肠转如轮,一刻既万周。眼见双轮驰,益增中心忧。古亦有山川,古亦有车舟。车舟载离别,行止犹自由。今日舟与车,并力生离愁。明知须臾景,不许稍绸缪。钟声一及时,倾刻不少留。虽有万钧柁,动如绕指柔。岂无打头风,亦不畏石尤。送者未及返,君在天尽头。望影倏不见,烟波杳悠悠。去矣一何速,归定留滞不?所愿君归时,快乘轻气球。
——其一,咏轮船火车
这类诗,写新事物,新文化,反映近代社会生活的巨大变化,表现新的思想感情,是一种有历史意义的创造。他写新世界的景物,如《八月十五夜太平洋舟中望月作歌》,即景抒情,奇境独辟,广阔的眼界和胸襟消融了向来旅客所惯有的孤独情绪,也是近代社会生活巨大变化的反映。
但更重要的是,他时刻关心国家民族的命运,描写了一系列的重大历史事件,突出地反映了中国近代社会的主要矛盾,特别是帝国主义列强与中华民族的矛盾,表现了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逐客篇》写美帝国主义掠夺我国廉价劳动力去开发美国,“蓝缕启山林,丘墟变城郭”,而后又百般地虐待华侨,驱逐华工。诗人愤慨地写道:“鬼蜮实难测,魑魅乃不若,岂谓人非人,竟作异类虐!”《冯将军歌》模仿《史记?魏公子列传》不断重复“公子”的手法,全诗连续用“将军”的称呼,热情地歌颂年老的冯子材英勇地抗击法国侵略军的光辉战绩,并希望继起有人,抵抗帝国主义列强的侵略,拯救国家民族的危亡命运:“得如将军数十人,制梃能挞虎狼秦,能兴灭国柔强邻,呜呼安得如将军!”《度辽将军歌》揭露湖南巡抚吴大澄在中日战争的可耻失败:
闻鸡夜半投袂起,檄告东人我来矣!此行领取万户侯,岂谓区区不余畀?将军慷慨来度辽,挥鞭跃马夸人豪。平时搜集得汉印,今作将印悬在腰。将军乡者曾乘传,高下句骊踪迹遍;铜柱铭功白马盟,邻国传闻犹胆颤。自从弭节驻鸡林,所部精兵皆百炼;人言骨相应封侯,恨不遇时逢一战。雄关巍峨高插天,雪花如掌春风颠。岁朝大会召诸将,铜炉银烛围红毡;酒酣举白再行酒,拔刀亲割生彘肩。自言“平生习枪法,炼目炼臂十五年;目光紫电闪不动,袒臂示客如铁坚。淮河将帅巾帼耳,萧娘吕姥殊可怜;看余上马快杀贼,左盘右辟谁当前?”鸭绿之江碧蹄馆,坐令万里销烽烟;坐中黄曾大手笔,为我勒碑铭燕然。么麽鼠子乃敢尔,是何鸡狗向虫豸!会逢天幸遽贪功,它它籍籍来赴死,能降免死跪此牌,敢抗颜行聊一试。待彼三战三北馀,试我七纵七擒计。两军相接战甫交,纷纷鸟散空营逃。弃官脱剑无人惜,只幸腰间印未失。将军终是察吏才,湘中一官复归来。八千子弟半摧折,白衣迎拜悲风哀。幕僚步卒皆云散,将军归来犹善饭。平章古玉图鼎钟,搜箧价犹值千万。闻道铜山东向倾,愿以区区当芹献。借充岁币少补偿,毁家报国臣所愿。燕山北望忧愤多,时出汉印三摩挲。忽忆辽东浪死歌,印兮印兮奈尔何!
诗人把无比的愤怒变为冷峻的讽刺,通过对这位愚昧无能而狂妄自大的“将军”的描摹,典型地揭露了清王朝及其官僚将帅们的昏庸腐朽。随着中日战争的节节失败和清延的丧权辱国,他写了《哀旅顺》、《台湾行》等一系列叙事诗。诗人的爱国热情始终是昂扬的,他曾用通俗的形式作《出军歌》、《军中歌》、《旋军歌》等二十四首,大力鼓舞抗敌情绪。这实际是有组织的一篇长诗,分为二十四章,每章末字连缀起来,成为“鼓勇同行,敢战必胜,死战向前,纵横莫抗,旋师定约,强我国权”六句战斗口号。例如《军中歌》:
堂堂堂堂好男子,最好沙场死。艾炙眉头瓜喷鼻,谁实能逃死?死只一回毋浪死,死死死!
阿娘牵裾密缝线,语我毋恋恋。我妻拥髻代盘辫,濒行手指面:败归何颜再相见,战战战!
戟门乍开雷鼓响,杀贼神先王。前敌鸣笳呼斩将,擒王手更痒。千人万人吾直往,向向向!
探穴直探虎穴先,何物是险艰!攻城直攻金城坚,谁能漫俄延!马磨马耳人靡肩,前前前!
……
梁启超说“读此诗而不起舞者,必非男子”。可想见它对当时读者的鼓舞力量。又曾作《幼稚园上学歌》十章和《小学校学生相和歌十九章》,教育少年儿童的爱国思想,情调与此相近。
戊戌变法失败后,他带着悲愤的心情作《感事》诗,揭露顽固派的残酷愚昧,悼念维新党人的横遭斥逐,或惨被杀害。但他坚信中国未来的政治趋势必然要经过“变从西法”的道路。在晚年的《已亥杂诗》中,他写道:
滔滔海水日趋东,万法从新要大同;后二十年言定脸,手书心史井函中。
他所希望的“大同”实即改良派所要求的“民主”政治制度。
黄遵宪的创作方法是现实主义的。他系统地具体地记录中国近代史上的重大事件,突出地反映了中国近代社会的严重危机和主要矛盾。他的诗有“史诗”之称。他知识广博,当时所谓新学和新世界的见闻,以及传统的历史文化,无不用来作诗,他的作品多宏篇巨制,给人一种五光十色,博大宏深的感觉。在手法上,他努力使传统的诗歌形式与新内容谐和,使严整的韵律与散文化的笔法谐和,使“流俗语”、新名词与旧格调谐和,因而他确实创造了“旧风格含新意境”的诗,成为“诗界革命”的一面旗帜。
但黄遵宪诗的缺点也是显而易见的。他因为要保存旧风格,就不得不保存旧形式,极力运用旧典故、旧语词、旧句法。因而诗体就不能彻底解放,成为真正的“新诗”。他的若干“史诗”相当难读,实由于摆脱传统束缚不够,用典过多,几乎无一字无来历,显然和“同光体”的影响有关。当然,在思想内容上,对帝国主义的凶恶本质,以及改良派所幻想的西方资产阶级国家的民主制度的虚伪性等等,认识上存在着很大局限,固不必说,即对清王朝的腐朽罪恶的揭露也还不够深广。他的诗表现着浓厚的改良主义色彩。
(责任编辑:王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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