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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地山与王统照

作者:张同俭,闫玮     来源:新编现代文学史     时间:2011-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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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许地山的小说
  许地山(1893-1941),名赞?,字地山,笔名落华生。出生在台湾省台南一个爱国者家庭。甲午战争后,其父携全家迁回大陆,落籍福建漳州。中学毕业后,在福建省立第二师范任教,次年赴仰光华侨办的共和学校任教,漫游缅甸和马来西亚各地。1915年回国,1917年到北京,考入燕京大学学习,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投身学生运动,同年11月与郑振铎等创办进步刊物《新社会》旬刊。1920年燕大毕业,留校任教,并与郑振铎、沈雁冰、周作人等发起筹备文学研究会,同时开始在革新后的《小说月报》上发表小说作品。1922年又毕业于燕大宗教学院,23年赴美留学,在哥伦比亚大学哲学系研究宗教,次年转赴英国牛津大学,研究宗教史、印度哲学、梵文及民俗学。27年回到北京,任北大文学院和宗教院教授。
  许地山的文学创作正是基于这独特的经历和复杂的思想,人道主义使他同情弱小和被压迫者,痛恨吃人的封建礼教和封建制度;佛教思想却使他把一切归之于天意和命运,带有明显的宿命论色彩。他的创作一开始,也汇入了问题小说的热潮之中,却出手不凡,显出了与叶绍钧、冰心、王统照等人不同的奇彩异趣。
  许地山早期小说最引人注目的特色是它的传奇性。这种传奇小说具有鲜明的浪漫主义特色,又竭力地推动浪漫主义向现实主义靠拢。这种传奇作品受到宗教思想的影响,却又固执于探讨人生的意义。最先在《小说月报》上发表的小说《命命鸟》,讲述仰光一对青年男女--世家子弟加陵和俳优之女敏明因爱情受到家庭反对,遂双双携手投湖自尽的故事,有力地控诉了封建婚姻制度对青年的戕害,但作者又受佛教经义的影响,让敏明在梦境中看破尘世儿女之情的虚伪和易变,追求“六根清净”,想到人生的彼岸寻觅一方净土。他们最终选择的归宿:从容携手共涉湖水,“好像新婚的男女携手入洞房那般自在”。死亡、殉情,在这对恋人看来,有一种超尘脱俗的魅力,故事的结局处理得颇为别致,富于传奇性。可以说这种传奇小说对人生的理解既有虚玄和悲观的一面,也有坚韧和达观的一面,所以他笔下的正面人物多能坚韧地承受自己所面临的厄运,达观地消释世间的种种烦恼,《商人妇》中的惜官、《缀网劳蛛》中的尚洁,都曾被丈夫遗弃,后历遭劫难,流落异邦,但她们在命运的播弄面前,以宗教的容忍心,苦乐观处事待人。惜官被发达致富的丈夫卖给一个印度商人,在印度商人病故后,她又重游旧地,千里寻夫而不果。在她看来,“人间一切的事情本来没有什么苦乐的分别,你造作时是苦,希望时是乐;临事时是苦,回想时是乐......”代表作品《缀网劳蛛》描写的是马来半岛的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妇女的故事。妇女尚洁是一个慈爱清明、逆来顺受、一切听其自然的虔诚的基督徒。她以仁爱之心,救治受伤的盗贼,遭到丈夫的误会和虐待,被撵至土华岛。在岛上,她毫无怨言,只身过着清苦的日子,安闲宁静,泰然处之。她的处世哲学是,人就如缀网的劳蛛一样:“我像蜘蛛,命运就像我的网”,“所有的网都是自己组织得来,或完或缺,只能听其自然罢了”。其夫终被感化,把尚洁接回了家中。许地山就在他这些传奇小说中探讨了“五四”以后的数年间的小说中经常遇见的的一些社会人生问题。他以消极的玄虚的宗教思想来辅助这种社会人生的探讨,但在探讨的过程中又曲折地表达了对社会的批判、对被损害着的同情和对人生的执着。
  浓郁的异域色彩也增强了许地山小说的传奇性。许地山是南方人,除在燕京大学学习、任教,和在欧、美留学的一段时间外,主要的生活和活动区域在南方,足迹及于台、闽、粤、南亚。所以他的小说故事往往发生在缅甸(《命命鸟》)、印度(《商人妇》)、新加坡(《醍醐天女》)、马来西亚(《缀网劳蛛》)等异域,国内的“生活区”大多在闽粤等地(《换巢鸾凤》、《黄昏后》等),这种清新超逸的南国风味和异域色彩,是许地山小说初问世时至为引人注目的地方。他以澄澈潇洒的笔触描写南国风物,热带森林和海岛、乡村里长着椰、榕、槟榔、露兜树和木棉花等婀娜多姿的植物,与青山碧波相映照,形成一种绿阴扑扑的野趣。再加上美妙的“雀翎舞”,动听的“巴打拉”......散发着一种清幽雅秀、涤去尘垢的自然美感。许地山又是人类学和风俗学的行家,他对描写对象的风土人情、民俗宗教熟悉得如数家珍,这就使得他的小说中的地方色彩既有野逸之气,又有人间烟火之味,《命命鸟》中,豪门世族鼓励子弟出家为沙门,为父母积福,为来生准备善业是当地盛行的风习,《商人妇》中佛教徒把对婆罗门人的施舍看作污点,妇人在丈夫死后若干日允许重嫁,不须终身守节,也带有异域色彩。这些南国风光,异域情调和人世风俗、现实人生熔于一炉,构成了许地山传奇小说的地方色彩。
  20年代末,阶级斗争的激烈,动荡时代的严峻,促使许地山的思想有了较大转变。他一改消极避世而变为极端愤怒,走向对现实黑暗与丑恶的揭露,早期佛教思想的阴影逐渐消失,1928年发表的《在费总理的客厅里》便是这种迹象变为明显的现实主义倾向的开端。他直面中国社会现实,小说背景亦从异域、乡野转向北平、广州等大都市,资本家、官吏、警察、交际花、城市贫民、乞丐、游民.......出现在他的小说里。1934年发表的《春桃》和1940年发表的《铁鱼的鳃》,则标志着许地山走上了切实沉着的现实主义创作道路。《春桃》成功地塑造了一个心地善良、大胆泼辣、敢于蔑视世俗礼法的劳动妇女形象--春桃。军阀混战年代,在背井离乡的逃难中,春桃与丈夫李茂失散,她不受别人的支配,宁可捡破烂,也不愿给洋人做佣人。在共患难中,她与穷苦青年刘向高同居,过着贫困但平等相待的生活。后来她遇见已经失去双腿并沦为乞丐的李茂,并不见弃,而将他接回家中。在“我是自己的”“咱们的事,谁也管不了”的信念统驭下,她和两个男人开起了“三人公司”,以自己的意志支配自己的命运。这是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难得的富有有现代气息与魅力的下层女性形象之一。春桃的积极进取的人生观不仅显示出了比敏明、尚洁、惜官、玉官等女性高得多的道德审美价值,更显示了作者对劳动人民的真正了解。
  许地山属于人生派,然而是别具心裁的人生派,从传奇到写实的一系列作品,显示了他的小说在思想情调和艺术风格上的独特性和复杂性,也使他在五四新文学发展史上占有特殊的位置。#p#副标题#e#
[作品选析]
                                                                       春桃
                                                                           许地山
  《春桃》写于1934年,是作者的后期作品,它以很强的现实性改变了作者早期作品充满异国情调、宗教色彩的倾向。 
 
  这年的夏天分外地热。街上的灯虽然亮了,胡同口那卖酸梅汤的还像唱梨花鼓的姑娘耍着他的铜碗。一个背着一大篓字纸的妇人从他面前走过,在破草帽底下虽看不清她的脸,当她与卖酸梅汤的打招呼时,却可以理会她有满口雪白的牙齿。她背上担负得很重,甚至不能把腰挺直,只如骆驼一样,庄严地一步一步踱到自己门口。
 
  进门是个小院,妇人住的是塌剩下的两间厢房。院子一大部分是瓦砾。在她的门前种着一棚黄瓜,几行玉米。窗下还有十几棵晚香玉。几根朽坏的梁木横在瓜棚底下,大概是她家最高贵的坐处。她一到门前,屋里出来一个男子,忙帮着她卸下背上的重负。
 
  “媳妇,今儿回来晚了。”
 
  妇人望着他,像很诧异他的话。“什么意思?你想媳妇想疯啦?别叫我媳妇,我说。”她一面走进屋里,把破草帽脱下,顺手挂在门后,从水缸边取了一个小竹筒向缸里一连舀了好几次,喝得换不过气来,张了一会嘴,到瓜棚底下把篓子拖到一边,便自坐在朽梁上。
 
  那男子名叫刘向高。妇人的年纪也和他差不多,在三十左右,娘家也姓刘。除掉向高以外,没人知道她的名字叫做春桃。街坊叫她做捡烂纸的刘大姑,因为她的职业是整天在街头巷尾垃圾堆里讨生活,有时沿途嚷着“烂字纸换取灯儿”。一天到晚在烈日冷风里吃尘土,可是生来爱干净,无论冬夏,每天回家,她总得净身洗脸。替她预备水的照例是向高。
 
  向高是个乡间高小毕业生,四年前,乡里闹兵灾,全家逃散了,在道上遇见同是逃难的春桃,一同走了几百里,彼此又分开了。
 
  她随着人到北京来,因为总布胡同里一个西洋妇人要雇一个没混过事的乡下姑娘当“阿妈”,她便被荐去上工。主妇见她长得清秀,很喜爱她。她见主人老是吃牛肉,在馒头上涂牛油,喝茶还要加牛奶,来去鼓着一阵臊味,闻不惯。有一天,主人叫她带孩子到三贝子花园去,她理会主人家的气味有点像从虎狼栏里发出来的,心里越发难过,不到两个月,便辞了工。到平常人家去,乡下人不惯当差,又挨不得骂,上工不久,又不干了。在穷途上,她自己选了这捡烂纸换取灯儿的职业,一天的生活,勉强可以维持下去。
 
  向高与春桃分别后的历史倒很简单,他到涿州去,找不着亲人,有一两个世交,听他说是逃难来的,都不很愿意留他住下,不得已又流到北京来。由别人的介绍,他认识胡同口那卖酸梅汤的老吴,老吴借他现在住的破院子住,说明有人来赁,他得另找地方。他没事做,只帮着老吴算算账,卖卖货。他白住房子白做活,只赚两顿吃。春桃的捡纸生活渐次发达了,原住的地方,人家不许他堆货,她便沿着德胜门墙根来找住处。一敲门,正是认识的刘向高。她不用经过许多手续,便向老吴赁下这房子,也留向高住下,帮她的忙。这都是三年前的事了。他认得几个字,在春桃捡来和换来的字纸里,也会抽出些少比较能卖钱的东西,如画片或某将军、某总长写的对联、信札之类。二人合作,事业更有进步。向高有时也教她认几个字,但没有什么功效,因为他自己认得的也不算多,解字就更难了。
 
  他们同居这些年,生活状态,若不配说像鸳鸯,便说像一对小家雀罢。
 
  言归正传。春桃进屋里,向高已提着一桶水在她后面跟着走。他用快活的声调说:“媳妇,快洗罢,我等饿了。今晚咱们吃点好的,烙葱花饼,赞成不赞成?若赞成,我就买葱酱去。”
 
  “媳妇,媳妇,别这样叫,成不成?”春桃不耐烦地说。
 
  “你答应我一声,明儿到天桥给你买一顶好帽子去。你不说帽子该换了么?”向高再要求。
 
  “我不爱听。”
 
  他知道妇人有点不高兴了,便转口问:“到的吃什么?说呀!”
 
  “你爱吃什么,做什么给你吃。买去罢。”
 
  向高买了几根葱和一碗麻酱回来,放在明间的桌上。春桃擦过澡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红帖子。
 
  “这又是那一位王爷的龙凤帖!这次可别再给小市那老李了。托人拿到北京饭店去,可以多卖些钱。”
 
  “那是咱们的。要不然,你就成了我的媳妇啦?教了你一两年的字,连自己的姓名都认不得!”
 
  “谁认得这么些字?别媳妇媳妇的,我不爱听。这是谁写的?”
 
  “我填的。早晨巡警来查户口,说这两天加紧戒严,那家有多少人,都得照实报。老吴教我们把咱们写成两口子,省得麻烦。巡警也说写同居人,一男一女,不妥当。我便把上次没卖掉的那分空帖子填上了。我填的是辛未年咱们办喜事。”
 
  “什么?辛未年?辛未年我那儿认得你?你别捣乱啦。咱们没拜过天地,没喝过交杯酒,不算两口子。”
 
  春桃有点不愿意,可还和平地说出来。她换了一条蓝布裤。上身是白的,脸上虽没脂粉,却呈露着天然的秀丽。若她肯嫁的话,按媒人的行情,说是二十三四的小寡妇,最少还可以值得一百八十的。
 
  她笑着把那礼帖搓成一长条,说:“别捣乱!什么龙凤帖?
 
  烙饼吃了罢。”她掀起炉盖把纸条放进火里,随即到桌边和面。
 
  向高说:“烧就烧罢,反正巡警已经记上咱们是两口子;
 
  若是官府查起来,我不会说龙凤帖在逃难时候丢掉的么?从今儿起,我可要叫你做媳妇了。老吴承认,巡警也承认,你不愿意,我也要叫。媳妇嗳!媳妇嗳!明天给你买帽子去,戒指我打不起。”
 
  “你再这样叫,我可要恼了。”
 
  “看来,你还想着那李茂。”向高的神气没像方才那么高兴。他自己说着,也不一定要春桃听见,但她已听见了。
 
  “我想他?一夜夫妻,分散了四五年没信,可不是白想?”
 
  春桃这样说。她曾对向高说过她出阁那天的情形。花轿进了门,客人还没坐席,前头两个村子来人说,大队兵已经到了,四处拉人挖战壕,吓得大家都逃了,新夫妇也赶紧收拾东西,随着大众望西逃。同走了一天一宿。第二宿,前面连嚷几声“胡子来了,快躲罢”,那时大家只顾躲,谁也顾不了谁。到天亮时,不见了十几个人,连她丈夫李茂也在里头。她继续方才的话说:“我想他一定跟着胡子走了,也许早被人打死了。
 
  得啦,别提他啦。”
 
  她把饼烙好了,端到桌上。向高向沙锅里舀了一碗黄瓜汤,大家没言语,吃了一顿。吃完,照例在瓜棚底下坐坐谈谈。一点点的星光在瓜叶当中闪着。凉风把萤火送到棚上,像星掉下来一般。晚香玉也渐次散出香气来,压住四围的臭味。
 
  “好香的晚香玉!”向高摘了一朵,插在春桃的髻上。
 
  “别糟蹋我的晚香玉。晚上戴花,又不是窑姐儿。”她取下来,闻了一闻,便放在朽梁上头。
 
  “怎么今儿回来晚啦?”向高问。
 
  “吓!今儿做了一批好买卖!我下午正要回家,经过后门,瞧见清道夫推着一大车烂纸,问他从那儿推来的;他说是从神武门甩出来的废纸。我见里面红的、黄的一大堆,便问他卖不卖;他说,你要,少算一点装去罢。你瞧!”她指着窗下那大篓,“我花了一块钱,买那一大篓!赔不赔,可不晓得,明儿检一检得啦。”
 
  “宫里出来的东西没个错。我就怕学堂和洋行出来的东西,分量又重,气味又坏,值钱不值,一点也没准。”
 
  “近年来,街上包东西都作兴用洋报纸。不晓得那里来的那么些看洋报纸的人。捡起来真是分量又重,又卖不出多少钱。”
 
  “念洋书的人越多,谁都想看看洋报,将来好混混洋事。”
 
  “他们混洋事,咱们捡洋字纸。”
 
  “往后恐怕什么都要带上个洋字,拉车要拉洋车,赶驴更赶洋驴,也许还有洋骆驼要来。”向高把春桃逗得笑起来了。
 
  “你先别说别人。若是给你有钱,你也想念洋书,娶个洋媳妇。”
 
  “老天爷知道,我绝不会发财。发财也不会娶洋婆子。若是我有钱,回乡下买几亩田,咱们两个种去。”
 
  春桃自从逃难以来,把丈夫丢了,听见乡下两字,总没有好感想。她说:“你还想回去?恐怕田还没买,连钱带人都没有了。没饭吃,我也不回去。”
 
  “我说回我们锦县乡下。”
 
  “这年头,那一个乡下都是一样,不闹兵,便闹贼;不闹贼,便闹日本,谁敢回去?还是在这里捡捡烂纸罢。咱们现在只缺一个帮忙的人。若是多个人在家替你归着东西,你白天便可以出去摆地摊,省得货过别人手里,卖漏了。”
 
  “我还得学三年徒弟才成,卖漏了,不怨别人,只怨自己不够眼光。这几个月来我可学了不少。邮票,那种值钱,那种不值,也差不多会瞧了。大人物的信札手笔,卖得出钱,卖不出钱,也有一点把握了。前几天在那堆字纸里检出一张康有为的字,你说今天我卖了多少?”他很高兴地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仿着,“八毛钱!”
 
  “说是呢!若是每天在烂纸堆里能检出八毛钱就算顶不错,还用回乡下种田去?那不是自找罪受么?”春桃愉悦的声音就像春深的莺啼一样。她接着说:“今天这堆准保有好的给你检。听说明天还有好些,那人教我一早到后门等他。这两天宫里的东西都赶着装箱,往南方运,库里许多烂纸都不要。
 
  我瞧见东华门外也有许多,一口袋一口袋陆续地扔出来。明儿你也打听去。”
 
  说了许多话,不觉二更打过。她伸伸懒腰站起来说:“今天累了,歇吧!”
 
  向高跟着她进屋里。窗户下横着土炕,够两三人睡的。在微细的灯光底下,隐约看见墙上一边贴着八仙打麻雀的谐画,一边是烟公司“还是他好”的广告画。春桃的模样,若脱去破帽子,不用说到瑞蚨祥或别的上海成衣店,只到天桥搜罗一身落伍的旗袍穿上,坐在任何草地,也与“还是他好”里那摩登女差不上下。因此,向高常对春桃说贴的是她的小照。
 
  她上了炕,把衣服脱光了,顺手揪一张被单盖着,躺在一边。向高照例是给她按按背,捶捶腿。她每天的疲劳就是这样含着一点微笑,在小油灯的闪烁中,渐次得着苏息。在半睡的状态中,她喃喃地说:“向哥,你也睡罢,别开夜工了,明天还要早起咧。”
 
  妇人渐次发出一点微细的鼾声,向高便把灯灭了。
 
  一破晓,男女二人又像打食的老鸹,急飞出巢,各自办各的事情去。
 
  刚放过午炮,十刹海的锣鼓已闹得喧天。春桃从后门出来,背着纸篓,向西不压桥这边来。在那临时市场的路口,忽然听见路边有人叫她:“春桃,春桃!”
 
  她的小名,就是向高一年之中也罕得这样叫唤她一声。自离开乡下以后,四五年来没人这样叫过她。
 
  “春桃,春桃,你不认得我啦?”
 
  她不由得回头一瞧,只见路边坐着一个叫化子。那乞怜的声音从他满长了胡子的嘴发出来。他站不起来,因为他两条腿已经折了。身上穿的一件灰色的破军衣,白铁钮扣都生了锈,肩膀从肩章的破缝露出,不伦不类的军帽斜戴在头上,帽章早已不见了。
 
  春桃望着他一声也不响。
 
  “春桃,我是李茂呀!”
 
  她进前两步,那人的眼泪已带着灰土透入蓬乱的胡子里。
 
  她心跳得慌,半晌说不出话来,至终说:“茂哥,你在这里当叫化子啦?你两条腿怎么丢啦?”
 
  “嗳,说来话长。你从多喒起在这里呢?你卖的是什么?”
 
  “卖什么!我捡烂纸咧。……咱们回家再说罢。”
 
  她雇了一辆洋车,把李茂扶上去,把篓子也放在车上,自己在后面推着。一直来到德胜门墙根,车夫帮着她把李茂扶下来。进了胡同口,老吴敲着小铜碗,一面问:“刘大姑,今儿早回家,买卖好呀?”
 
  “来了乡亲啦。”她应酬了一句。
 
  李茂像只小狗熊,两只手按在地上,帮助两条断腿爬着。
 
  她从口袋里拿出钥匙,开了门,引着男子进去。她把向高的衣服取一身出来,像向高每天所做的,到井边打了两桶水倒在小澡盆里教男人洗澡。洗过以后,又倒一盆水给他洗脸。然后扶他上炕坐,自己在明间也洗一回。
 
  “春桃,你这屋里收拾得很干净,一个人住吗?”
 
  “还有一个伙计。”春桃不迟疑地回答他。
 
  “做起买卖来啦?”
 
  “不告诉你就是捡烂纸么?”
 
  “捡烂纸?一天捡得出多少钱?”
 
  “先别盘问我,你先说你的罢。”
 
  春桃把水泼掉,理着头发进屋里来,坐在李茂对面。
 
  李茂开始说他的故事:
 
  “春桃,唉,说不尽哟!我就说个大概罢。
 
  “自从那晚上教胡子绑去以后,因为不见了你,我恨他们,夺了他们一杆枪,打死他们两个人,拚命地逃。逃到沈阳,正巧边防军招兵,我便应了招。在营里三年,老打听家里的消息,人来都说咱们村里都变成砖瓦地了。咱们的地契也不晓得现在落在谁手里。咱们逃出来时,偏忘了带着地契。因此这几年也没告假回乡下瞧瞧。在营里告假,怕连几块钱的饷也告丢了。
 
  “我安分当兵,指望月月关饷,至于运到升官,本不敢盼。
 
  也是我命里合该有事:去年年头,那团长忽然下一道命令,说,若团里的兵能瞄枪连中九次靶,每月要关双饷,还升差事。一团人没有一个中过四枪;中,还是不进红心。我可连发连中,不但中了九次红心,连剩下那一颗子弹,我也放了。我要显本领,背着脸,弯着腰,脑袋向地,枪从裤裆放过去,不偏不歪,正中红心。当时我心里多么快活呢。那团长教把我带上去。我心里想着总要听几句褒奖的话。不料那畜生翻了脸,楞说我是胡子,要枪毙我!他说若不是胡子,枪法决不会那么准。我的排长、队长都替我求情,担保我不是坏人,好容易不枪毙我了,可是把我的正兵革掉,连副兵也不许我当。他说,当军官的难免不得罪弟兄们,若是上前线督战,队里有个像我瞄得那么准,从后面来一枪,虽然也算阵亡,可值不得死在仇人手里。大家没话说,只劝我离开军队,找别的营生去。
 
  “我被革了不久,日本人便占了沈阳;听说那狗团长领着他的军队先投降去了。我听见这事,愤不过,想法子要去找那奴才。我加入义勇军,在海城附近打了几个月,一面打,一面退到关里。前个月在平谷东北边打,我去放哨,遇见敌人,伤了我两条腿。那时还能走,躲在一块大石底下,开枪打死他几个。我实在支持不住了,把枪扔掉,向田边的小道爬,等了一天、两天,还不见有红十字会或红C字会的人来。伤口越肿越厉害,走不动又没吃的喝的,只躺在一边等死。后来可巧有一辆大车经过,赶车的把我扶了上去,送我到一个军医的帐幕。他们又不瞧,只把我扛上汽车,往后方医院送。已经伤了三天,大夫解开一瞧,说都烂了,非用锯不可。在院里住了一个多月,好是好了,就丢了两条腿。我想在此地举目无亲,乡下又回不去;就说回去得了,没有腿怎能种田?求医院收容我,给我一点事情做,大夫说医院管治不管留,也不管找事。此地又没有残废兵留养院,迫着我不得不出来讨饭,今天刚是第三天。这两天我常想着,若是这样下去,我可受不了,非上吊不可。”
 
  春桃注神听他说,眼眶不晓得什么时候都湿了。她还是静默着。李茂用手抹抹额上的汗,也歇了一会。
 
  “春桃,你这几年呢?这小小地方虽不如咱们乡下那么宽敞,看来你倒不十分苦。”
 
  “谁不受苦?苦也得想法子活。在阎罗殿前,难道就瞧不见笑脸?这几年来,我就是干这捡烂纸换取灯的生活,还有一个姓刘的同我合伙。我们两人,可以说不分彼此,勉强能度过日子。”
 
  “你和那姓刘的同住在这屋里?”
 
  “是,我们同住在这炕上睡。”春桃一点也不迟疑,她好像早已有了成见。
 
  “那么,你已经嫁给他?”
 
  “不,同住就是。”
 
  “那么,你现在还算是我的媳妇?”
 
  “不,谁的媳妇,我都不是。”
 
  李茂的夫权意识被激动了。他可想不出什么话来说。两眼注视着地上,当然他不是为看什么,只为有点不敢望着他的媳妇。至终他沉吟了一句:“这样,人家会笑话我是个活王八。”
 
  “王八?”妇人听了他的话,有点翻脸,但她的态度仍是很和平。她接着说:“有钱有势的人才怕当王八。像你,谁认得?活不留名,死不留姓,王八不王八,有什么相干?现在,我是我自己,我做的事,决不会玷着你。”
 
  “咱们到底还是两口子,常言道,一夜夫妻百日恩——”
 
  “百日恩不百日恩我不知道。”春桃截住他的话,“算百日恩,也过了好十几个百日恩。四五年间,彼此不知下落;我想你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我。我一个人在这里,得活,得人帮忙。我们同住了这些年,要说恩爱,自然是对你薄得多。
 
  今天我领你回来,是因为我爹同你爹的交情,我们还是乡亲。
 
  你若认我做媳妇,我不认你,打起官司,也未必是你赢。”
 
  李茂掏掏他的裤带,好像要拿什么东西出来,但他的手忽然停住,眼睛望望春桃,至终把手缩回去撑着席子。
 
  李茂没话,春桃哭。日影在这当中也静静地移了三四分。
 
  “好罢,春桃,你做主。你瞧我已经残废了,就使你愿意跟我,我也养不活你。”李茂到底说出这英明的话。
 
  “我不能因为你残废就不要你,不过我也舍不得丢了他。
 
  大家住着,谁也别想谁是养活着谁,好不好?”春桃也说了她心里的话。
 
  李茂的肚子发出很微细的咕噜咕噜声音。
 
  “噢,说了大半天,我还没问你要吃什么!你一定很饿了。”
 
  “随便罢,有什么吃什么。我昨天晚上到现在还没吃,只喝水。”
 
  “我买去。”春桃正踏出房门,向高从院外很高兴地走进来,两人在瓜棚底下撞了个满怀。“高兴什么?今天怎样这早就回来?”
 
  “今天做了一批好买卖!昨天你背回的那一篓,早晨我打开一看,里头有一包是明朝高丽王上的表章,一分至少可卖五十块钱。现在我们手里有十分!方才散了几分给行里,看看主儿出得多少,再发这几分。里头还有两张盖上端明殿御宝的纸,行家说是宋家的,一给价就是六十块,我没敢卖,怕卖漏了,先带回来给你开开眼。你瞧……”他说时,一面把手里的旧蓝布包袱打开,拿出表章和旧纸来。“这是端明殿御宝。”他指着纸上的印纹。
 
  “若没有这个印,我真看不出有什么好处,洋宣比它还白咧。怎么官里管事的老爷们也和我一样不懂眼?”春桃虽然看了,却不晓得那纸的值钱处在那里。
 
  “懂眼?若是他们懂眼,咱们还能换一块儿毛么?”向高把纸接过去,仍旧和表章包在包袱里。他笑着对春桃说:“我说,媳妇……”
 
  春桃看了他一眼,说:“告诉你别管我叫媳妇。”
 
  向高没理会她,直说:“可巧你也早回家。买卖想是不错。”
 
  “早晨又买了像昨天那样的一篓。”
 
  “你不说还有许多么?”
 
  “都教他们送到晓市卖到乡下包落花生去了!”
 
  “不要紧,反正咱们今天开了光,头一次做上三十块钱的买卖。我说,咱们难得下午都在家,回头咱们上十刹海逛逛,消消暑去,好不好?”
 
  他进屋里,把包袱放在桌上。春桃也跟进来。她说:“不成,今天来了人了。”说着掀开帘子,点头招向高,“你进去。”
 
  向高进去,她也跟着。“这是我原先的男人。”她对向高说过这话,又把他介绍给李茂说,“这是我现在的伙计。”
 
  两个男子,四只眼睛对着,若是他们眼球的距离相等,他们的视线就会平行地接连着。彼此都没话,连窗台上歇的两只苍蝇也不做声。这样又教日影静静地移一二分。
 
  “贵姓?”向高明知道,还得照例地问。
 
  彼此谈开了。
 
  “我去买一点吃的。”春桃又向着向高说,“我想你也还没吃罢?烧饼成不成?”
 
  “我吃过了。你在家,我买去罢。”
 
  妇人把向高拖到炕上坐下,说:“你在家陪客人谈话。”给了他一副笑脸,便自出去。
 
  屋里现在剩下两个男人,在这样情况底下,若不能一见如故,便得打个你死我活。好在他们是前者的情形。但我们别想李茂是短了两条腿,不能打。我们得记住向高是拿过三五年笔杆的,用李茂的分量满可以把他压死。若是他有枪,更省事,一动指头,向高便得过奈何桥。
 
  李茂告诉向高,春桃的父亲是个乡下财主,有一顷田。他自己的父亲就在他家做活和赶叫驴。因为他能瞄很准的枪,她父亲怕他当兵去,便把女儿许给他,为的是要他保护庄里的人们。这些话,是春桃没向他说过的。他又把方才春桃说的话再述一遍,渐次迫到他们二人切身的问题上头。
 
  “你们夫妇团圆,我当然得走开。”向高在不愿意的情态底下说出这话。
 
  “不,我已经离开她很久,现在并且残废了,养不活她,也是白搭。你们同住这些年,何必拆?我可以到残废院去。听说这里有,有人情便可进去。”
 
  这给向高很大的诧异。他想,李茂虽然是个大兵,却料不到他有这样的侠气。他心里虽然愿意,嘴上还不得不让。这是礼仪的狡猾,念过书的人们都懂得。
 
  “那可没有这样的道理。”向高说,“教我冒一个霸占人家妻子的罪名,我可不愿意。为你想,你也不愿意你妻子跟别人住。”
 
  “我写一张休书给她,或写一张契给你,两样都成。”李茂微笑诚意地说。
 
  “休?她没什么错,休不得。我不愿意丢她的脸。卖?我那儿有钱买?我的钱都是她的。”
 
  “我不要钱。”
 
  “那么,你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
 
  “那又何必写卖契呢?”
 
  “因为口讲无凭,日后反悔,倒不好了。咱们先小人,后君子。”
 
  说到这里,春桃买了烧饼回来。她见二人谈得很投机,心下十分快乐。
 
  “近来我常想着得多找一个人来帮忙,可巧茂哥来了。他不能走动,正好在家管管事,检检纸。你当跑外卖货。我还是当捡货的。咱们三人开公司。”春桃另有主意。
 
  李茂让也不让,拿着烧饼望嘴送,像从饿鬼世界出来的一样,他没工夫说话了。
 
  “两个男人,一个女人,开公司?本钱是你的?”向高发出不需要的疑问。
 
  “你不愿意吗?”妇人问。
 
  “不,不,不,我没有什么意思。”向高心里有话,可说不出来。
 
  “我能做什么?整天坐在家里,干得了什么事?”李茂也有点不敢赞成。他理会向高的意思。
 
  “你们都不用着急,我有主意。”
 
  向高听了,伸出舌头舐舐嘴唇,还吞了一口唾沫。李茂依然吃着,他的眼睛可在望春桃,等着听她的主意。
 
  捡烂纸大概是女性中心的一种事业。她心中已经派定李茂在家把旧邮票和纸烟盒里的画片检出来。那事情,只要有手有眼,便可以做。她合一合,若是天天有一百几十张卷烟画片可以从烂纸堆里检出来,李茂每月的伙食便有了门。邮票好的和罕见的,每天能检得两三个,也就不劣。外国烟卷在这城里,一天总销售一万包左右,纸包的百分之一给她捡回来,并不算难。至于向高还是让他检名人书札,或比较可以多卖钱的东西。他不用说已经是个行家,不必再受指导。她自己干那吃力的工作,除去下大雨以外,在狂风烈日底下,是一样地出去捡货。尤其是在天气不好的时候,她更要工作,因为同业们有些就不出去。
 
  她从窗户望望太阳,知道还没到两点,便出到明间,把破草帽仍旧戴上,探头进房里对向高说:“我还得去打听宫里还有东西出来没有。你在家招呼他。晚上回来,我们再商量。”
 
  向高留她不住,便由她走了。
 
  好几天的光阴都在静默中度过。但二男一女同睡一铺炕上定然不很顺心。多夫制的社会到底不能够流行得很广。其中的一个缘故是一般人还不能摆脱原始的夫权和父权思想。
 
  由这个,造成了风俗习惯和道德观念。老实说,在社会里,依赖人和掠夺人的,才会遵守所谓风俗习惯;至于依自己的能力而生活的人们,心目中并不很看重这些。像春桃,她既不是夫人,也不是小姐;她不会到外交大楼去赴跳舞会,也没有机会在隆重的典礼上当主角。她的行为,没人批评,也没人过问;纵然有,也没有切肤之痛。监督她的只有巡警,但巡警是很容易对付的。两个男人呢,向高诚然念过一点书,含糊地了解些圣人的道理,除掉些少名分的观念以外,他也和春桃一样。但他的生活,从同居以后,完全靠着春桃。春桃的话,是从他耳朵进去的维他命,他得听,因为于他有利。春桃教他不要嫉妒,他连嫉妒的种子也都毁掉。李茂呢,春桃和向高能容他住一天便住一天,他们若肯认他做亲戚,他便满足了。当兵的人照例要丢一两个妻子。但他的困难也是名分上的。
 
  向高的嫉妒虽然没有,可是在此以外的种种不安,常往来于这两个男子当中。
 
  暑气仍没减少,春桃和向高不是到汤山或北戴河去的人物。他们日间仍然得出去谋生活。李茂在家,对于这行事业可算刚上了道,他已能分别那一种是要送到万柳堂或天宁寺去做糙纸的,那一样要留起来的,还得等向高回来鉴定。
 
  春桃回家,照例还是向高侍候她。那时已经很晚了,她在明间里闻见蚊烟的气味,便向着坐在瓜棚底下的向高说:
 
  “咱们多会点过蚊烟,不留神,不把房子点着了才怪咧。”
 
  向高还没回答,李茂便说:“那不是熏蚊子,是熏秽气,我央刘大哥点的。我打算在外面地下睡。屋里太热,三人睡,实在不舒服。”
 
  “我说,桌上这张红帖子又是谁的?”春桃拿起来看。
 
  “我们今天说好了,你归刘大哥。那是我立给他的契。”声从屋里的炕上发出来。
 
  “哦,你们商量着怎样处置我来!可是我不能由你们派。”
 
  她把红帖子拿进屋里,问李茂,“这是你的主意,还是他的?”
 
  “是我们俩的主意。要不然,我难过,他也难过。”
 
  “说来说去,还是那话。你们都别想着咱们是丈夫和媳妇,成不成?”
 
  她把红帖子撕得粉碎,气有点粗。
 
  “你把我卖多少钱?”
 
  “写几十块钱做个彩头。白送媳妇给人,没出息。”
 
  “卖媳妇,就有出息?”她出来对向高说,“你现在有钱,可以买媳妇了。若是给你阔一点……”
 
  “别这样说,别这样说。”向高拦住她的话,“春桃,你不明白。这两天,同行的人们直笑话我。……”
 
  “笑你什么?”
 
  “笑我……”向高又说不出来。其实他没有很大的成见,春桃要怎办,十回有九回是遵从的。他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什么力量。在她背后,他想着这样该做,那样得照他的意思办;
 
  可是一见了她,就像见了西太后似地,样样都要听她的懿旨。
 
  “噢,你到底是念过两天书,怕人骂,怕人笑话。”
 
  自古以来,真正统治民众的并不是圣人的教训,好像只是打人的鞭子和骂人的舌头。风俗习惯是靠着打骂维持的。但在春桃心里,像已持着“人打还打,人骂还骂”的态度。她不是个弱者,不打骂人,也不受人打骂。我们听她教训向高的话,便可以知道。
 
  “若是人笑话你,你不会揍他?你露什么怯?咱们的事,谁也管不了。”
 
  向高没话。
 
  “以后不要再提这事罢。咱们三人就这样活下去,不好吗?”
 
  一屋里都静了。吃过晚饭,向高和春桃仍是坐在瓜棚底下,只不像往日那么爱说话。连买卖经也不念了。
 
  李茂叫春桃到屋里,劝她归给向高。他说男人的心,她不知道,谁也不愿意当王八;占人妻子,也不是好名誉。他从腰间拿出一张已经变成暗褐色的红纸帖,交给春桃,说:
 
  “这是咱们的龙凤帖。那晚上逃出来的时候,我从神龛上取下来,揣在怀里。现在你可以拿去,就算咱们不是两口子。”
 
  春桃接过那红帖子,一言不发,只注视着炕上破席。她不由自主地坐下,挨近那残废的人,说:“茂哥,我不能要这个,你收回去罢。我还是你的媳妇。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不做缺德的事。今天看你走不动,不能干大活,我就不要你,我还能算人吗?”
 
  她把红帖也放在炕上。
 
  李茂听了她的话,心里很受感动。他低声对春桃说:“我瞧你怪喜欢他的,你还是跟他过日子好。等有点钱,可以打发我回乡下,或送我到残废院去。”
 
  “不瞒你说,”春桃的声音低下去,“这几年我和他就同两口子一样活着,样样顺心,事事如意;要他走,也怪舍不得。
 
  不如叫他进来商量,瞧他有什么主意。”她向着窗户叫,“向哥,向哥!”可是一点回音也没有。出来一瞧,向哥已不在了。
 
  这是他第一次晚间出门。她楞一会,便向屋里说:“我找他去。”
 
  她料想向高不会到别的地方去。到胡同口,问问老吴。老吴说望大街那边去了。她到他常交易的地方去,都没找着。人很容易丢失,眼睛若见不到,就是渺渺茫茫无寻觅处。快到一点钟,她才懊丧地回家。
 
  屋里的油灯已经灭了。
 
  “你睡着啦?向哥回来没有?”她进屋里,掏出洋火,把灯点着,向炕上一望,只见李茂把自己挂在窗棂上,用的是他自己的裤带。她心里虽免不了存着女性的恐慌,但是还有胆量紧爬上去,把他解下来。幸而时间不久,用不着惊动别人,轻轻地抚揉着他,他渐次苏醒回来。
 
  杀自己的身来成就别人是侠士的精神。若是李茂的两条腿还存在,他也不必出这样的手段。两三天以来,他总觉得自己没多少希望,倒不如毁灭自己,教春桃好好地活着。春桃于他虽没有爱,却很有义。她用许多话安慰他,一直到天亮。他睡着了,春桃下炕,见地上一些纸灰,还剩下没烧完的红纸。她认得是李茂曾给他的那张龙凤帖,直望着出神。
 
  那天她没出门。晚上还陪李茂坐在炕上。
 
  “你哭什么?”春桃见李茂热泪滚滚地滴下来,便这样问他。
 
  “我对不起你。我来干什么?”
 
  “没人怨你来。”
 
  “现在他走了,我又短了两条腿。……”
 
  “你别这样想。我想他会回来。”
 
  “我盼望他会回来。”
 
  又是一天过去了,春桃起来,到瓜棚摘了两条黄瓜做菜,草草地烙了一张大饼,端到屋里,两个人同吃。
 
  她仍旧把破帽戴着,背上篓子。
 
  “你今天不大高兴,别出去啦!”李茂隔着窗户对她说。
 
  “坐在家里更闷得慌。”
 
  她慢慢地踱出门。作活是她的天性,虽在沉闷的心境中,她也要干。中国女人好像只理会生活,而不理会爱情,生活的发展是她所注意的,爱情的发展只在盲闷的心境中沸动而已。自然,爱只是感觉,而生活是实质的,整天躺在锦帐里或坐在幽林中讲爱经,也是从皇后船或总统船运来的知识。春桃既不是弄潮儿的姊妹,也不是碧眼胡的学生,她不懂得,只会莫名其妙地纳闷。
 
  一条胡同过了又是一条胡同。无量的尘土,无尽的道路,涌着这沉闷的妇人。她有时嚷“烂纸换洋取灯儿”,有时连路边一堆不用换的旧报纸,她都不捡。有时该给人两盒取灯,她却给了五盒。胡乱地过了一天,她便随着天上那班只会嚷嚷和抢吃的黑衣党慢慢地踱回家。仰头看见新贴上的户口照,写的户主是刘向高妻刘氏,使她心里更闷得厉害。
 
  刚踏进院子,向高从屋里赶出来。
 
  她瞪着眼,只说:“你回来……”其余的话用眼泪连续下去。
 
  “我不能离开你,我的事情都是你成全的。我知道你要我帮忙。我不能无情无义。”其实他这两天在道上漫散地走,不晓得要往那里去。走路的时候,直像脚上扣着一条很重的铁镣,那一面是扣在春桃手上一样。加以到处都遇见“还是他好”的广告,心情更受着不断的搅动,甚至饿了他也不知道。
 
  “我已经同向哥说好了。他是户主,我是同居。”
 
  向高照旧帮她卸下篓子。一面替她抹掉脸上的眼泪。他说:“若是回到乡下,他是户主,我是同居。你是咱们的媳妇。”
 
  她没有做声,直进屋里,脱下衣帽,行她每日的洗礼。
 
  买卖经又开始在瓜棚底下念开了。他们商量把宫里那批字纸卖掉以后,向高便可以在市场里摆一个小摊,或者可以搬到一间大一点点的房子去住。
 
  屋里,豆大的灯火,教从瓜棚飞进去的一只油葫芦扑灭了。李茂早已睡熟,因为银河已经低了。
 
  “咱们也睡罢。”妇人说。
 
  “你先躺去,一会我给你捶腿。”
 
  “不用啦,今天我没走多少路。明儿早起,记得做那批买卖去,咱们有好几天不开张了。”
 
  “方才我忘了拿给你。今天回家,见你还没回来,我特意到天桥去给你带一顶八成新的帽子回来。你瞧瞧!”他在暗里摸着那帽子,要递给她。
 
  “现在那里瞧得见!明天我戴上就是。”
 
  院子都静了,只剩下晚香玉的香还在空气中游荡。屋里微微地可以听见“媳妇”和“我不爱听,我不是你的媳妇”等对答。
 
  (原载1934年《文学》3卷1号) 
 
 
  
 
 

(责任编辑:王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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