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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出”诗人在80年代后期和90年代,仍能保持创作活力,在艺术上又有新的拓展的有牛汉、郑敏、蔡其矫、昌耀等。
牛汉(注:牛汉(1923-),山西定襄人。1941年开始发表诗歌作品。50年代初出版的诗集有《彩色的生活》、《祖国》、《在祖国面前》、《爱与歌》。80年代以来的新作,收入《温泉》、《海上蝴蝶》、《沉默的悬崖》等集中。另外,《蚯蚓和羽毛》、《牛汉抒情诗选》等为40年代以来的创作选集。)1955年胡风事件发生后,一度被囚系。“文革”中在湖北的“五七干校”劳动改造。他“复出”后,首先是发表写于“文革”期间的作品。它们“大都写在一个最没有诗意的时期,一个最没有诗意的地点”,却“为我们留下了一个时代的痛苦而崇高的精神面貌”(注:绿原为牛汉诗集《温泉》写的序:《活的歌》。这里说的时间,指1969年9月到1974年12月;地点,指湖北“古云梦泽”的文化部系统“五七干校”。牛汉当时在这里劳动改造。绿原还写到,“记得那时,他拉了一天装载千斤以上的板车,或者扛了一天每袋一百多斤的稻谷,回来总要气咻咻地告诉我,他今天又寻找了,或者发现了,或者捕捉了一首什么样的诗”。)。这些诗,大都借助自然界的物象,来寄托他的性情和感慨。他说在“古云梦泽”劳动的五年,“大自然的创伤和痛苦触动了我的心灵”,但或许也可以说,他所体验到的人生的创伤和痛苦,在创伤的“大自然”中寻找到构形和表达的方式。枯枝、荆棘和芒刺所筑的巢中诞生的鹰(《鹰的诞生》);荒凉山丘上,被雷电劈掉了半边,却仍直直挺立着的树(《半棵树》);受伤,但默默耕耘的蚯蚓(《蚯蚓》);囚于笼中,却有破碎滴血的趾爪和火焰似的眼睛的华南虎(《华南虎》);美丽灵巧、却已陷于枪口下的麂子(《麂子,不要朝这里奔跑》)……是一种倔强不屈的精神和品格,是对于陷入困境的美好生命的悲愤和忧伤。这些作品,有着咏物诗的传统表现方式。而在另一些作品中,更注重的是一种悲剧性情绪的表达。诗的情感,与作为情感、经验的寄托和映象的自然物之间,超出简单比喻性质的关系。《悼念一棵枫树》,写高大的枫树在秋天被砍倒,于是,家家的门窗、屋瓦,每棵树,每根草,蜂、鸟,湖边的小船,“都颤颤地哆嗦起来”,整个村庄,都弥漫着比秋雨还要阴冷的清香。在这里,高贵的生命的死亡、毁灭的悲剧,以它美丽的内质得到释放而得以强化。
郑敏(1920-)(注:郑敏(1920-),福建闽侯人。1943年毕业于西南联大哲学系,1948年赴美就读于布朗大学和伊利诺州立大学。40年代出版有《诗集1942-1947》。“文革”后出版的诗集有《寻觅集》、《心象》、《早晨,我在雨里采花》。)1955年从美国回来后,并没有继续她40年代的诗歌写作。她觉得对于中国来说,更伟大的事情并不在文学和诗歌。当然,她曾选择的诗歌道路在50年代文学环境中受到压抑这一事实,也应是她不再写诗的一个重要因素。1979年秋天,在参加了辛笛、曹辛之、唐祈、陈敬容等为编辑诗合集(《九叶集》)而举行的聚会后回家的路上,构思了她的沉默二十多年后的第一首诗:《如有你在我身边——诗啊,我又找到了你》。80年代初期的诗(主要收入《寻觅集》),虽有一些佳作,但由于受到50年代以来的“政治性”诗歌的影响,总体上尚未能超越一体化诗歌的感觉方式和诗歌语言。80年代中期以后,郑敏的写作发生重要变化。她清理那些“反弹在愚昧野蛮的意识之壁”的无孔不入的语言,而企望“将纯洁展示给世界”(《你是幸运儿,荷花》)。原先诗人与有生命的自然、与人的真实的生活之间的敏锐和默契,得到“修复”;对感觉的重视,对事件探究的兴趣,战胜了狭窄的视境和意识逻辑的演绎方式,建立了由细致的感觉所支持的平静的,抒情格调,一种冥想的哲理氛围。在她写作的较后阶段,“黑夜”、“深夜”等,是诗的重要意象,而死亡更成为她所最关心的题材。从《晓荷》、《心象组诗?那个字》、《每当我走过这条小径》、《流血的令箭荷花》等作品中可以看到这点。这显示了她对人的意识的幽深处的兴趣,也是对未被中国现代诗人充分开掘的生命过程的探索。组诗《诗人与死》(注:组诗在《人民文学》发表时,题目为《诗人之死》。据作者说,“这组诗的题目是《诗人与死》,但发表时却变成了《诗人之死》。……‘与死’的原因,是死对于我来说本身就是一个重要的主题,可以独立于诗人,又与诗人的死有关。”参见《读郑敏的组诗〈诗人之死〉》,《诗探索》1996年第3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版。组诗收入《早晨,我在雨里采花》集中时,恢复了《诗人与死》的题目。)应是郑敏90年代最重要的作品之一。诗的写作,缘于唐祈在1990年的去世。这位一生钟情于诗的现代诗人的悲剧生命,不仅只具个体的意义,而且是对一个时代的群体的象征。因而,这首长诗不只是单纯的悼亡诗,有许多的情感和思考需要它来承担。对于特定社会历史情景的批判,对于亡友的真挚的悼念,对于死亡的探询和与死亡的对话,围绕着对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命运思考这一中心来展开。这一激烈而又痛苦的主题,在诗中得到沉静、有时是澄彻的展示。郑敏在八九十年代,在诗论探讨和美国现代诗的评介上,也做了许多工作,对这一时期的诗歌写作有许多的影响。
蔡其矫(注:蔡其矫(1918-),福建晋江人。幼年侨居印尼。十一岁时归国。1938年到延安鲁艺学习,次年到晋察冀边区,从事教学和文化工作。50年代出版了诗集《回声集》、《回声续集》、《涛声集》。“文革”后的诗集主要有《祈求》、《双虹》、《迎风》、《福建集》、《生活的歌》等。)40年代的一些诗(《兵车在急雨中前进》、《张家口》等),可以见到惠特曼美国南北战争时期的自由体诗的影响(当时,蔡其矫正翻译惠特曼的诗)。50年代,受当时诗风的影响,也写了表现新的生活现象的、缺乏个性的作品。而当他试图寻找自己的诗歌道路时,那些作品却被冠以“唯美主义”(《南曲》、《红豆》等)和“反现实主义”(《川江号子》、《雾中汉水》)的标签,多次受到批判(注:见沙鸥《一面灰旗》(《文艺报》1958年第5期),肖翔《什么样的思想感情》(《诗刊》1958年第7期),吕恢文《评蔡其矫的反现实主义的创作倾向》(《诗刊》1958年第10期),肖翔《蔡其矫的创作倾向》(《诗刊》1960年第2期)等文章。)。60年代以后,很难再发表作品。“文革”中,一度成为“现行反革命分子”,流徙在闽西北山区达八年之久。不过,蔡其矫一直没有停止写作。蔡其矫是来自“解放区”的诗人,他走的艺术路线,与晋察冀诗人,如抗战早期的田间,以及陈辉、魏巍、邵子南等相近。即主要以自由体诗的体式,侧重表达诗人的感受和情绪。这一“路线”,在进入50年代之后,如果不转化为更具政治诗色彩的创作(如郭小川、贺敬之),则受到较多的压抑,不能如以民歌体式来表现劳动者生活的诗那样受到推举。
蔡其矫虽说强调诗人的创造应以“全人类的文化成果”作为背景,但他所处理的题材、想像方式和诗歌语言,更多接受西方浪漫派诗歌的影响(50年代以后,也致力于中国古典诗歌养份的吸收)。他认为诗“必须是从我们整个心灵、希望、记忆和感触的喷泉里射出来的”(注:《福建集?前言》,福建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写于60年代和“文革”其间的许多诗(如《波浪》、《哀痛》、《祈求》、《玉华洞》等),有很强的社会政治意识:他反复提出的“警示”是,不能在人民的心上建立强暴的统治。同时,他又以对大自然的挚爱和对人的关怀,写了大量的爱情诗、山水诗和表现故乡(福建)人文地理、历史习俗的风物诗。在他看来,大自然的美,是由于人类美的精神所照耀。这提示了他的诗的想像和构思的线索。当揭示人的感情活动时,常从自然中找到比喻和意象,而在对于自然的描写中,则贯注人的活泼的生命。贯穿着蔡其矫作品的,是人道主义的浪漫精神。他引用惠特曼的诗句,来表示自己的观点:“无论谁心无同情地走过咫尺道路/便是穿着尸衣走向自己的坟墓”(注:《生活的歌?自序》,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对于他来说,“人道主义”既是一种社会理想,一种伦理准则,也是写作的动力。他坚持对人类未来的信心,认为诗人可能是一座桥梁,经过斗争,甚至是孤立的挣扎,来联结现实和梦想,将美和欢乐带给世界。在艺术方法上,蔡其矫称自己处在“传统和创新的中途”,他的任务是“过渡”:既不向“传统贴然就范,也不转向退出,而是在两者之间自立境界”。在“文革”期间和80年代,蔡其矫对一些青年诗人的艺术探索,曾给予许多支持和帮助。
昌耀(注:昌耀(1934-),湖南桃源人。1950年弃学从军,参加朝鲜战争,1953年负伤归国,随后开始文学创作。)1955年响应“开发大西北”号召,从湖南来到青海,在青海省文联任创作员。他的诗以青海为题材,讲述对这块带有原始野性的荒漠,以及“被这土地所雕刻”的民族的奇异感受。在此期间,并编选青海民歌集《花儿与少年》(注:由于昌耀成了右派,该书50年代由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时,编选者改署他人名字。)。1957年,因在文学刊物《青海湖》(西宁)诗歌专号上发表十六行的小诗《林中试笛》获罪,成为右派分子,随后,有了长达二十二年的监禁、苦役、颠沛流离的生涯。关于这段经历在思想性格和诗歌写作上留下的印记,昌耀说,“与泥土、粪土的贴近,与‘劳力者’、‘被治于人者’的贴近”,使“我追求一种平民化,以体现社会公正、平等、文明富裕的乌托邦作为自己的即使是虚设的意义支点。……也寻找这样的一种有体积、有内在质感、有瞬间爆发力、男子汉意义上的文学”(注:昌耀《我的“业务自传”》,《诗探索》1997年第1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版。)。重新写作后,他很快就与50年代的创作题材、主题相衔接,表达对于这心魂所系的高原土地的挚爱。在长诗《慈航》、《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个孩子之歌》中,叙述了一个“摘掉荆冠”踏荒而来的青年,在土伯特人(注:土伯特,或图伯特、退摆特,吐蕃的音变,清初文献中对西藏及其附近地区的称谓。)的生活和土地中,找到生命、爱情的依归。诗的叙述者把那些占有马背的人,敬畏鱼虫的人,酷爱酒瓶的人,孵育了草原、耕作牧歌的“大自然宠幸的自由民”,作为“追随的偶像”。昌耀诗的意象构成,一方面是高原的历史传说、神话,另方面是实在的民族世俗生活事件和细节。人类最基本的生活追求和最高贵的精神品格,就存在于现实的日常生活形态中——这是昌耀的生活哲学意识,也转化为诗的情感和思想方式。因而,高原的自然图景,生活事件和细节,便存在着深邃的内涵,如化石般保留着生命的印记。他的诗,特别倾心于表现这样的情景:那蕴含着绵延不息的岁月的历史,又显示生命的勇武、伟力和韧性,并向着目标跃进的渴求的这种“瞬间”,来构造一种空间的“雕塑”感。诗的语言是充分“散文化”的,注重的是内在节奏的力度。为着区别于陈陈相因的滥语,更为着表现诗的质感,常有意(有时不免过度)采用奇倔的词语,以及现代汉语和文言词语、句式的交错,来造成刚健、雄浑和不协调的效果。他的诗的艺术成就和他与潮流之间保持的距离,得到一些人的赞许。但总的说来,他的创造实绩,却也未被诗界所普遍认可。但这“也许并不是重要的,早在‘艺术’和‘手艺’还用同一个词汇来称谓的时候,这一点就为诗歌的砍柴人和背柴人所懂得了”(注:骆一禾、张玞《太阳说:来,朝前走——评〈一首长诗和三首短诗〉》,《西藏文学》1988年第5期。)。昌耀出版的诗集,至今也只有不多的两册。一是《昌耀抒情诗集》,另一是《命运之书——昌耀四十年诗作精品》(编年体自选集),不是由文化、政治中心的显赫出版社,而由地处边陲的甘肃和青海的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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