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遗民诗人之后崛起的诗人有王士禛、朱彝尊、施闰章、宋琬、赵执信、查慎行等人,最负盛名的是王士禛。
王士禛(1634~1711)字贻上,号阮亭,别号渔洋山人,山东新城(今桓台县)人。他出身世家大族,顺治进士,官至刑部尚书。他受家庭的熏陶,自幼能作诗,并有诗名。顺治十六年选为扬州推官,其诗受到诗坛盟主钱谦益的称赞,并希望他代已而起,主持风雅。钱谦益去世后,王士禛成为一代正宗。他论诗以神韵为宗。早在南朝时人们就用神韵来品评人物,评论绘画。用来论诗,其主旨与锤嵘《诗品》的“滋味”说、司空图的“韵外之致”(《与李生论诗书》)大体相同,而以“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二十四诗品》)和“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严羽《沧浪诗话》)为最高境界,《蚕尾续集序》说:“梅止于酸,盐止于咸,饮食不可无酸咸,而其美常在酸咸之外,酸威之外者何?味外味也;味外味者,神韵也。”指出所谓神韵,是要求诗歌具有含蓄深蕴、言尽意不尽的特点。以此为宗旨,对清幽淡远、不可凑泊而富有诗情画意的诗特别推崇,唐代王维、孟浩然的诗正是其创作的典范。
王士禛的诗歌创作,早年从明七子入手,“中岁逾三唐而事两宋”,晚年又转而宗唐,但是在这三次转变中,提倡“神韵说”是贯穿始终的。在他的诗作中,风神独绝的神韵诗占了主流,尤其是模山范水、批风抹月的“山水清音”,冲和淡远,风致清新,继承王维、孟浩然一派的家数,含情绵渺而出之纤徐曲折,惨淡经营却不露斧凿痕迹,词句明隽圆润,音节流利跌宕,代表了其诗的主要成就和特色。24岁在济南大明湖所赋《秋柳四首》,为其成名之作,大江南北和者不下数十家。诗中博取秋柳凋伤的自然意象和历史兴废的人事意象,把对秋柳的感伤推向了历史、空间的无限,使人感到秋柳无时不关情,秋柳无处不销魂,秋柳无人不伤神,表达了易代之后人们普遍的物是人非、盛景难住的幻灭感。此后他在南京作的《秦淮杂诗》20首、在扬州作的《冶春绝句二十首》都委婉地表现了朝代更替的悲哀,如《秦淮杂诗》第一首:
年来肠断秣陵舟,梦绕秦淮水上楼。十日雨丝风片里,浓春烟景似残秋。
这些诗含蓄空灵,把鼎革后的失落与迷茫,转向超脱和玄远,追求幽静淡泊之美,强化了诗的审美特征。代表作《再过露筋祠》:
翠羽明?尚伊然,湖云祠树碧于烟。行人系缆月初堕,门外野风开白莲。
还有《寄陈伯玑金陵》:
东风作意吹杨柳,绿到芜城第几桥?欲折一枝寄相忆,隔江残笛雨潇潇。
前者描绘水乡河湖纵横的宁谧景色,宛然如画,特别是风神清秀的白莲,既实写祠外之景,又虚应神像与贞女,“不即不离,天然入妙”,引发读者想象和联想的翅膀,馀音袅袅。后者思念孤居南京的朋友,不直陈其情,借“杨柳”、“残笛”和“潇潇”细雨,谱出悠悠思念的心曲,言近意远,令人低遐想。
入蜀使粤诗的变异,是王士禛宗宋的反映和结果。康熙十一年(1672)典试四川和二十四年(1685)祭告南海所作《蜀道集》、《南海集》,如施闰章所说:“往日篇章清如水,年来才力重如山。”(《学馀诗集》,《施愚山全集》卷三十九)意境开阔,气概不凡,风格苍劲雄放。如《晚登夔府东城楼望八阵图》、《定军山诸葛公墓下作》、《南阳》、《荥泽渡河二首》等,即景感怀,吊古伤今,格调激越,气韵沉健。如《登白帝城》:
赤甲白盐相向生,丹青绝壁斗峥嵘。千江一线虎须口,万里孤帆鱼复城。跃马雄图馀垒迹,卧龙遗庙枕潮声。飞楼直上闻哀角,落日涛头气不平。
凭吊历史古迹,刻画名城形胜,抒发兴亡感慨,声情悲壮,风格接近杜甫。此外,清新自然如《茅山进香曲》,轻捷明快如《大风渡江四首》,格调激越如《?枭矶灵泽夫人祠二首》,旖旎柔媚如《悼亡诗·哭张宜人作》等,表现出多方面的艺术造诣。但神韵诗为其独擅,实践了自己的诗歌理论主张,也开创了神韵诗派,成员中较为著名的有吴雯、洪?、宗元鼎等人。
康熙诗坛上,朱彝尊和王士禛并称“南朱北王”;施闰章、宋琬也称“南施北宋”,四人由明入清,在新朝应举仕进,统领诗坛。只有查慎行和赵执信于清朝定鼎后出生,是大家中的后劲。
朱彝尊的成就主要在词,诗也卓然名家,被尊为浙派开山祖。他早年生活贫困,遭逢丧乱,参加抗清斗争,《祁六座上逢沈五》、《祁六紫芝轩席上留别》。《梅市逢魏壁》等可见抗清活动的蛛丝马迹。诗歌感慨沧桑,沉痛激切,如《同沈十二咏燕》:“节物惊人往事非,愁看燕子又来归。春风无限伤心地,莫近乌衣巷口飞。”咏物抒怀,借飞燕表达亡国之悲;笔触所及,反映社会矛盾和民生疾苦。《捉人行》、《马草行》、《晓入郡城》等,揭露兵火乱后的萧条景象和统治者的残酷野蛮,有较浓郁的生活气息。登临游览吊古伤今,如《雁门关》、《鸳鸯湖棹歌》100首等,可称佳篇。随着应试博学鸿词,入仕清廷,“一著朝衫底事差”,创作跌入低谷,歌功颂德、交际应酬之作连篇累牍。归田后描写自然山水如《天游观万峰亭》、《延平晚宿》等生动形象,清丽可读。作于康熙四十年(1701)的《玉带生歌》,以吟咏文天祥遗砚,推崇民族英雄文天祥及其抗元气节,曲折流露自己的心绪,是前期诗歌的回声。他的诗以学力、辞藻见长,用笔雄健,叹息故国沦亡,感慨民生疾苦,俯仰艰难身世,大抵苍凉悲壮,郁怒激烈,但后期格调平和,追求醇雅,安于恬淡,师法也从学唐到兼取两宋,诗歌风格的转变,比较鲜明地反映了清初诗坛演变的趋势,带有典型的过渡意义。
施闰章(1618~1683)比较关心现实生活和民间苦难,诗歌铺叙时事,叹息民艰,如《卖船行》、《临江悯旱》、《牧童谣》、《浮萍兔丝篇》、《病儿词》等,写到“君看死者仆江侧,伙伴何人敢哭声”(《百支行》),“不见西南战地赤,杀人如草鸟不食”(《棕毛行》),也极为真挚沉痛。他宗法唐人,反对浮华,但格调平缓,温柔敦厚,缺少“唯杀恚怒之音”。他认为“兴朝治宽大,文禁尚疏略”(《携李遇计甫草》),词场无须“兵气”,应当温婉和气,即使上述反映民瘼的作品,也终和且平。工于五言,风格空灵淡泊,如《燕子矶》:“绝壁寒云外,孤亭落照间。六朝流水急,终古白鸥闲。树暗江城雨,天青吴楚山。矶头谁把钓?向夕未知还。”描绘长江矶石一带空阔寂寥的景色,虽有沧桑易代之感,但冲淡闲远,委婉忠厚,较多文人高雅的格调和诗教的品质,反映出他与遗民诗人的区别。
宋琬(1614~1673)诗突出反映“中丁家难,晚遭逆变”的伤时叹世之感,《庚寅狱中感怀》、《晨星叹》、《九哀歌》、《诏狱行》等,写其受诬系狱,“百口若卵危,万端付瓦裂”(《寄怀施愚山少参》)的不幸遭遇,抒发盘郁胸中的哀痛愁苦。施闰章读后说:“摧折惊魂断,哀歌带血腥。”关注民生的如《同欧阳令饮凤凰山下》、《渔家词》等,感慨沉重。凭吊故国如《赵五弦斋中讠燕集限郎字》、《长歌寄怀姜如须》等,苍凉激宕。写山水风光的如《登华山云峰台》、《登西岳庙万寿阁》等,诗风雄健,别开一境。其诗由学明七子上溯到宋、唐。他擅写七言诗,风格雄深磊落,虽迭遭变故,困厄多于欢愉,时发激昂悲愤之音,但总的表现委婉中正,怨而不怒,“境事既极,亦复不?于和平”,与施闰章诗歌具有共同倾向。
查慎行(1650~1727)受学于黄宗羲,诗歌学苏、陆,尤致力苏轼,得宋人之长,是浙派承前启后的大家。赵翼对其评价极高,说:“功力之深,则香山。放翁后一人而已。”(《瓯北诗话》卷十)诗歌擅长白描,气求调畅,词务清新,入深出浅,时见精妙。如《芜湖关》、《麻阳运船行》、《白杨堤晚泊》等铺写时事,慷慨愤激;《闸口观罾渔者》、《芦州行》、《悯农诗》等,刻写民瘼,情辞真切。旅途纪游和登临怀古,佳什联翩,短章如《舟夜书所见》:“月黑见渔灯,孤光一点萤。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极写渔灯变幻之妙。长篇古风如《五老峰观海绵歌》《中秋夜洞庭对月歌》等意境壮阔,笔墨雄放。近体凝练有力,如《题杜集后》:“漂泊西南且未还,几曾蒿目委时艰。三重茅底床床漏,突兀胸中屋万间。”颇有陆游之风。在清初学宋诗人中他的成就最高。
赵执信(1662~1744)著《谈龙录》推崇“诗中有人”之旨,诗歌注重反映现实,力去浮靡,揭露社会黑暗,申诉官吏罪恶,如《氓入城行》记述县令带爪牙鹰犬下乡搜利,百姓奋起反抗,“一呼万应齐挥拳”,极为可贵。其他《道傍碑》、《吴民多》、《水车怨》等也“直而切”,或写自然灾害,或刺催科官吏,爱憎分明。罢官漫游和归田闲居之作,也时露愤激和不平,《寄洪?思》:“垂堂高坐本难安,身外鸿毛掷一官”;《涉淄水感怀》:“而今不作齐门客,才溯清淄最上流”;《感事二首》之二:“谁信武安作黄土,人间无恙灌将军”等,都用语尖锐,思致清新。即使写山水美景和田园风光,也色彩鲜明,自然真切,如《蓬莱阁望诸岛歌》、《太白酒楼歌》等。在神韵诗风靡天下时,他“越佚山左门庭”,宗法晚唐,自写性情,清新峭拔,不讲含蓄,?刻发露,和神韵诗冲和淡远异趣。在当时诗人的盛世之音里,惟他似乎有不谐和的变调。其他彭孙?、宋荦、顾景星等,也都以各自的成绩,装点清初诗歌繁荣的景象。
(责任编辑:王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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