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之际的拟话本小说,在白话短篇小说的发展中,处在由整理、改编迈向独创的过渡时期。冯梦龙编辑“三言”之后,编创“二拍”的凌蒙初曾声明:宋元旧篇已被冯氏“搜括殆尽”,“因取古今来杂碎事可新听睹、佐谈谐者,演而畅之”,“其事之真与饰,名之实与赝,各参半,文不足征,意殊有属”。(《拍案惊奇序》)到清初,可供凭借的旧材料更加难得,作家们转向记述当时见闻,凭经验结撰故事,便是势所必然。拟话本小说由改编转向独创,自主性也就增大了,必然在内容和形式上都发生相应的变化,摹写世情的小说占了主导地位,话本的体制失去了约束力,作为“入话”的诗词和头回不再是不可缺少的,叙述中引证诗词的数量大为减少,等等。这时期的小说集有东鲁古狂生的《醉醒石》,圣水艾衲居士的《豆棚闲话》,酌玄亭主人的《照世杯》)等。创作上最有特色的是李渔的《无声戏》、《十二楼》。
李渔的这两部小说集都是他自兰溪移家杭州后数年间作成幷刊行的。最先刊行是《无声戏小说》,12篇,继而刊行了《无声戏二集》,6篇。顺治十七年(1660)工部侍郎张缙彦被劾,罪状之一为曾“编刊”(实为资助)《无声戏二集》,内有粉饰过去迎降李自成的话,结果张被流放。后李渔将二书重新编排,抽换了关于张缙彦的一篇,易名为《连城璧》,分内外两集,共18篇。《十二楼》包括12篇小说,每篇都写及一楼,幷以楼名标题,故名。卷首有杜浚序,初刊本序末署“顺治戊戌中秋日锺离浚水题。”李渔作小说亦如作戏曲,自行刻售,是作为一种谋生之道。他将先出的小说集题名“无声戏”,意即不演唱的戏曲,表明在其小说观念中与戏曲一样重视故事情节的新奇有趣,也意味着他作小说要赢得读者的欢喜。所以,他摆脱了改编、因袭的作法,有自觉的创造意识,锐意求新。他的两部小说集共计30个短篇,大都是就个人的经验见闻,运用想象自行结撰的。后来,他曾颇为自负地宣称:“若稗官野史,则有微长,不效美妇一颦,不拈名流一唾,当世耳目为我一新。使数十年来无一湖上笠翁,不知为世人减几许谈锋,增多少瞌睡!”(《与陈学山少宰》,《笠翁文集》卷三)
李渔的短篇小说全是叙写世情的,展示的是社会家庭间财产、婚姻、子嗣、立身处世的问题,从题材角度说,与前出之“三言”、“二拍”中写市井生活的作品是一样的。不同的是李渔的小说不是摹写社会人生的实况,他所营造的小说世界,大都是与现实世界似是而非,所显示的不是真实的生活,而是他别出心裁的经验之论和游戏人生的意趣。在《妒妻守有夫之寡,懦夫还不死之魂》里,费隐公有二十多房妻妾,“正妻不倡酸风,众姬妾莫知醋味”,一些不堪妻妾扰闹的男子纷纷前来讨教,他以“妒总管”自居,登坛说法,广授“弭酸止醋之方”,还率领众信徒向邻家妒妇淳于氏大兴问罪之师,展开了一场关于妒道与夫道的大辩论,最后铺谋设计,制服了妒妇。他的《疗妒羹》传奇演的就是这个故事,读者一眼便可以看出幷非真实生活的故事。联系李渔自己妻妾众多,曾屡以“妾不专房妻不妒”自诩,不难看出他作此小说的底蕴,费隐公的“弭酸止醋之方”,也就是夫子自道其治家疗妒的经验。《鹤归楼》写两位新进士,娶的是一对表姊妹,新婚不久便奉命出使异国。郁子昌与妻子眷恋惜别,别后相思不已,数年下来夫老妻死;段于初抱惜福安命的哲学,生离权做死别,以绝情的态度断了妻子思念之心,8年后归来,夫妇颜貌如初。段于初解释他这种方法的妙处是:“假做无情,悻悻而别,她自然冷了念头.不想从前的好处,那些凄凉日子就容易过了。还说:“这个法子就是男子寻常出门远行,也该此法”,“知道出去一年,不妨倒说两载”,“宁可使她不望,忽地归来,不可令我先期,致生疑虑!”小说图解的、由段于初说明的这种法子,其实也就是李渔的生活哲学的机巧,他在《粤游家报》里就曾向家人讲这番道理(《笠翁文集》卷三)。这类小说还只是李渔将个人的生活经验化作生活的图画,《三与楼》、《闻过楼》两篇则直是自寓之作,前者引入了他的两首《卖楼》诗,后者引入了他的《伊园十便》诗,联系他在杭州期间的行迹,不难看出两篇小说的主人公虞素臣、顾呆叟,其实就是他自己,小说叙写的就是不耻干谒的山人李渔自己起楼卖楼的辛酸和希冀达官友人资助的曲微心态。在白话小说创作中,李渔是最早勇敢地投入自己、表现自己的作家。
李渔作小说也继承了拟话本小说与生俱来的关乎名教、有裨风化的套数,篇首篇尾总要做一番说教,有少数作品径直是劝善惩恶、维持世道的内容。但是,李渔绝少在封建纲常伦理上做文章,所发的大都是别出心裁的饮食日用之道,如“惜福安穷”、儿子无论亲生养子都要一律看待、死时不妨劝妻妾改嫁等等,可见他幷非道学先生。有时,他还会做点调侃语,如《妻妾抱琵琶梅香守节》里,为主人抚养孩子的侍婢碧莲最后主人归来做了他的正室,作者说:“可见做好事的原不折本,这叫皇天不负苦心人也。”在一些篇章里,劝惩性的说教就只是一种敷衍。如《合影楼》里发的是“男女大防”要“防微杜渐”,而故事叙写的男女恋情却受到了肯定,最后通情达理地让有情人终成了眷属,顽固的家长则成了被愚弄、嘲笑的人物,说教也就成了虚假的门面。拟话本小说固有的教诲宗旨,在李渔的小说里完全变了味道。
李渔的小说创作突出地表现着一种玩世的娱乐性。他曾自谓其作小说戏曲是:“尝以欢喜心,幻为游戏笔。”(《偶兴》,《笠翁诗集》卷五)表白得很坦诚,也很确切。他写社会家庭间的纷争,总是以“欢喜心”让好人不必付出大的牺牲,最后得到好报,人生的酸味苦情都被冲淡、化解了;写人生浮沉穷通,总是用“游戏笔”让困顿中的人物神差鬼使般地陡然时来运转,富贵起来,好不欢喜。小说虽不全无劝惩之意,但主要还是娱乐人心。《换八字苦尽甘来》写皂吏蒋成由于八字不好,事事吃亏倒霉,人称“蒋晦气”,算命先生为他戏改了八字,便交上了好运,要钱有钱,要官得官。作者尽管煞有其事地做点幷不能自圆其说的表面文章,说这还是因为蒋成老实,而实则是用调侃游戏之笔编造了一个歪打正着的故事,让读者开心。《归正楼》写一位神通颇大的拐子改邪归正的故事,题目很正经,但小说没有着意写他归正前的拐骗恶行,他还是颇善良的,倒是在他立意归正后,具体写了他用拐子的手段骗来银子,建起了一座佛堂,还说是骗人作福。李渔幷没有顶真地按题目作文章,而是以玩世不恭的态度作游戏文章。有些篇章竟至涉笔极丑陋、污秽之事,也是为媚俗而跌入了庸俗。
李渔意识到了艺术世界和现实世界的不同,在小说创作中有着活跃的创造意识,但却过分地强调了创造的自由性,以为可以不受任何约束地“为所欲为”。所以,他的小说表现出一种主观专断的叙事特征和情节的随意性。他不掩饰他作为叙述者的存在,总是以自己的名义、口吻进行叙述,不仅在篇前篇后絮叨地发议论,叙述故事也会随时介入他的解释和俏皮的调侃。他很少放弃叙述,作客观的展示,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懒得去描写人物的相貌、气质和活动的场景,藉以增强故事的可信性和情节发展的合理性。他选定了一个题目,便无顾忌地摆布人物,编织故事。他往往只凭着“时来运转”、“因祸得福”、“好人好报”之类的口头禅,便可以轻而易举地让皂吏蒋成、落泊文人秦世良(《失千金祸因福至》)、乞儿“穷不怕”(《乞儿行好事,皇帝做媒人》)富贵起来。他要写才子的风流,便让书生吕哉生交上桃花运,有三个妓女真情实意地爱上了他,还出资为他娶来了一位大家闺秀,兼收了一位倾慕于他的富孀。(《寡妇设计赘新郎,众美齐心夺才子》)这就只能说是一些有趣的故事,而不是真实的人生写照。李渔毕竟精于人情世故又有文学才智,他编造的故事里也蕴含着人生的机趣。他的几篇小说大都取意尖新,突破才子佳人小说的模式。《谭楚玉戏里传情,刘藐姑曲终死节》就伶人的身份和独特的生活环境,写男女主人公在舞台上借戏文传情,在面临被拆散的情况下,假戏真做,双双赴水殉情,成为李渔小说中最合乎人情物理而又最见其聪明才思的一段情节。《夏宜楼》用一架当时还是稀罕物的望远镜作为媒介,写了一场男女幷不在一处的爱情的发生和胜利,在叙事上又运用了控制视角的方法,使情节在悬念和解释的更替中进行,可以说别出心裁,富有情趣。《合影楼》就环境的特征,写一对男女在两家后园墙下相通的水池边对影盟心、荷叶传诗,终成眷属,意境新颖,随着家长态度的变化和爱情的顺逆,水池也发生了分隔和沟通的变化,连环境也带有了象征意蕴。
(责任编辑:王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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