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元明两代的沉寂,词在明清易代之际摆脱柔靡,出现了中兴的气象。当时的朱彝尊说:“词虽小技,昔之通儒钜公往往为之,盖有诗所难言者,委曲倚之于声,其词愈微,而其旨益远,善言词者,假闺房儿女子之言,通之于《离骚》、变雅之义,此犹不得志于时者所宜寄情焉耳。”(《红盐词序》,《曝书亭集》卷四十)词人云集,高才辈出,仅顺、康两朝就逾二千家,词作五万馀首,绽开色彩各异的奇葩。
揭开清词帷幕的陈子龙(1608~1647)于词推尊五代北宋,以“婉畅浓逸”为宗,沧桑变后,其《湘真词》抒写抗清复明之志和黍离亡国的哀思,突破闺房儿女的纤柔靡曼,“上接风骚,得倚声之正”。接着是遗民词,王夫之、屈大均、今释澹归等为其代表。王夫之有《船山鼓棹词》初、二集和《潇湘怨词》。其词以顺治八年分界,前期词怆怀故国,宛转多思,如《满江红·新月》托意圆满的未来,表达复国信念;《忆秦娥·灯花》象征南明残局,写自己孤忠;《昭君怨·咏柳》以千丝万缕,诉亡国悲哀,等等,比兴寄托,寓意深邃。后期归隐衡阳,有《摸鱼儿》“潇湘小八景”8首,摹写河山秀丽,缅怀故国,激励斗志。康熙十年再写“大八景”,表达志节,抱定“石烂海还枯,孤心一点孤”(《菩萨蛮》)的意志,体兼骚、辨,芳菲缠绵,特多曲隐寄托情味,风格遒上。他以辛弃疾《摸鱼儿·暮春》情韵,兼宋末王沂孙《碧山乐府》遗意,不时突破音律的限制,熔铸“字字楚骚心”的蕴藉萧瑟的风格。屈大均《道援堂词》,又称《骚屑》,纵横跌宕,豪健雄放,《长亭怨·与李天生冬夜宿雁门关作》,纯以白描的潜气内转,抒发矢志复明之心。《紫萸香慢·送雁》咏物抒情,触发身世和处境的忧危,声情激越,都有辛词的气骨。《梦江南》和《木兰花慢》一字一泪,感伤凄婉,饱含遗民的亡国悲怀。自他们爱国之词出,便扭转了词风发展的轨辙。今释澹归(1614~1680)有《彳扁行堂词》,作于剃发出家之后,苍劲悲凉,沉痛凄厉。他喜次稼轩、竹山韵,如《贺新郎·感旧次竹山兵后寓吴韵》等,但比辛弃疾、蒋捷词多苦涩之味。《满江红·大风泊黄巢矶下》感叹身世,绾结黄巢,题新词益新。《沁园春·题骷髅图》七首等,联章叠韵,动辄数首或数十首,也开词坛未有之局,为雄放一派的翘楚。遗民词或写怀念故明,或记抗清复国,或咏物言志,表示不仕二姓的气节,或以古喻今,寄托回天无力的悲愤,鼓荡起词风向现实靠拢的势头。
清初词坛,流派纷纭,迭现高潮,出现了以陈维崧为首的阳羡词派、朱彝尊为首的浙西词派和独树一帜的著名满族词人纳兰性德,后者又与曹贞吉、顾贞观合称“京华三绝”。
阳羡词宗陈维崧(1625~1682)字其年,号迦陵,江苏宜兴人。其父陈贞慧,为明末著名复社文人。陈维崧少有才名,入清后出游四方,晚年举博学鸿词科,官翰林院检讨。他学识渊博,性情豪迈,才情卓越,兼以过人的哀乐,学习苏、辛,使豪放词大放异彩,平生所作一千八百馀首,居古今词人之冠。他尊词体,以词并肩“经”“史”,摈弃“小道”和“词为艳科”的传统观念,继承《诗经》和白居易“新乐府”精神,敢拈大题目,写出大意义,反映明末清初的国事,无愧“词史”之称。《夏初临·本意,癸丑三月十九日用明杨孟载韵》、《尉迟杯·许月度新自金陵归,以〈青溪集〉示我感赋》等,眷怀故国,悲悼明朝灭亡;《贺新郎·纤夫词》、《八声甘州·客有言西江近事者,感而赋此》等,记赋役征丁、兵燹破坏之苦;《南乡子·江南杂咏》、《金浮图·夜宿翁村,时方刈稻,苦雨不绝,词纪田家语》等,写苛捐杂税、自然灾害,抒民生之哀,均可存“史”,并冲破“诗庄词媚”的畛域,对词的发展有重要意义。其风格导源于辛弃疾,但开疆辟远,比辛词抑郁悲哀更重。他也学苏轼逸怀浩气,却因生活沉重,没有苏词的洒脱旷达。感伤故国之情于悲愤苦涩里盘旋曲折,如《夏初临·本意》中“蓦然却想,三十年前,铜驼恨积,金谷人稀”,“许谁知,细柳新蒲,都付鹃啼”。使上阕所写“山市成围”的景观纳入“铜驼”、“金谷”、“鹃啼”的氛围,笼罩悲悼家国的阴影,令人黯然神伤。名词《醉落魄·咏鹰》咏物言志,抒发壮志难酬的悲壮襟怀,个性更为突出:
寒山几堵,风低削碎中原路。秋空一碧无今古。醉袒貂裘,略记寻呼处。男儿身手和谁赌?老来猛气还轩举。人间多少闲狐兔?月黑沙黄,此际偏思汝。
描写鹰睥睨一切的雄姿,比喻作者像鹰搏击人间“狐兔”,却难以奋飞,苦闷感慨,词气激烈。以豪情抒悲愤,是陈词的风格特征。他在唐宋之后异军突起,成为清词的一面旗帜,集结万树、蒋景祁、史唯园、陈维岳等大批阳羡派词人,为词的振兴作出重要贡献。
随着清朝统一全国,走向鼎盛,阳羡派悲慨健举、萧骚凄怨之声,渐成难合形势要求的别调异响,以朱彝尊等为代表的浙西词派顺应太平,以醇正高雅的盛世之音,播扬上下,绵亘康、雍、乾三朝。
朱彝尊(1629~1709)字锡鬯,号竹?,晚号小长芦钓鱼师,浙江秀水(今嘉兴)人。康熙十八年应博学鸿词试,出仕清廷。博通经史,工诗词古文,尤长于词,有《江湖载酒集》等词集4种,是浙西词派开创者,与李良年、李符、沈?日、沈岸登、龚翔麟号为“浙西六家”,和陈维崧并称“朱陈”,执掌词坛牛耳,开创清词新格局。他推尊词体,崇尚醇雅,宗法南宋,以姜、张为圭臬,自述“不师秦七,不师黄九,倚新声玉田差近”(《解佩令·自题词集》),还与汪森辑录《词综》,推衍词学宗趣和主张。他在清朝步入盛世时,提出词的功能“宜于宴嬉逸乐,以歌咏太平”(《紫云词序》),投合文人学子由悲凉意绪转入安于逸乐的心态,也适应统治者歌颂升平的需要,故天下向风,席卷南北。朱彝尊词集里“宴嬉逸乐”的欢愉之辞,有《静志居琴趣》写男女爱情,《茶烟阁体物集》和《蕃锦集》的咏物集句。其中情词为世称颂,独具风韵,如《高阳台》“桥影流虹”,《无闷·雨夜》“密雨垂丝”,《城头月》“别离偏比相逢易”,《鹊桥仙·十一月八日》等,感情真挚,圆转流美。《桂殿秋》描写心心相印的男女爱情,含蓄不露,情致深婉,是情词的佳作:
思往事,渡江干。青娥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
因他身逢易代,故国沧桑,也提出词中十之一“言愁苦者”,要“假闺房儿女之言,通之于《离骚》、变雅之义”,织进时代的悲哀与亡国的感慨,将磊落不平之气和吊古伤今之情,化为歌儿檀板。所以《江湖载酒集》中的词作,时见愤激,哀婉沉郁,如《长亭怨慢·雁》、《风蝶令·石城怀古》、《百字令·度居庸关》、《金明池·燕台怀古和申随叔翰林》等。《卖花声·雨花台》抚今追昔,感慨物是人非,写得视野开阔,精警有力,最能体现他的才情和风格:
衰柳白门湾,潮打城还。小长干接大长干,歌板酒旗零落尽,剩有渔竿。秋草六朝寒,花雨空坛。更无人处一凭栏。燕子斜阳来又去,如此江山。
句琢字炼,清醇高雅。浙西派在其影响下,标举清空醇雅风格,蕴藉空灵,无轻薄浮秽之弊,也不落浓艳媚俗。即使艳情咏物,也力除陈词滥调,独具机抒,音律和谐。但他重在字句声律上用功夫,限制了创造的天地,也给浙西派带来堆填弄巧的风气。
清词振兴的硕果是纳兰性德(1654~1685),他原名成德,因避讳改名性德,字容若,满洲正黄旗人,太傅明珠长子。康熙进士,官至一等侍卫,深受宠信,但他厌倦随驾扈从的仕宦生涯,产生“临履之忧”的恐惧和志向难酬的苦闷,再目睹官场的腐败,日夕读《左传》、《离骚》自我排遣,失望和烦恼让他“读《离骚》,洗尽秋江日夜潮”(《忆王孙》),随处宣泄勃郁?傺的心情,如他扈驾外出所写的《蝶恋花·出塞》:
今古河山无定据,画角声中,牧马频来去。满目荒凉谁可语,西风吹老丹枫树。从前幽怨应无数。铁马金戈,青冢黄昏路。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
缀景荒凉,设色冷淡,个人命运的“幽怨”和回顾历史引发的惆怅,同悼亡的心灵创伤融为一体,酿成哀郁凄婉的情调,贯穿他的全部词作。如《好事近》“马首望青山”,《望海潮·宝珠洞》等的思古伤今,《金缕曲·赠梁汾》、《金缕曲·简梁汾时为吴汉槎作归计》等对人才落魄的悲愤,《忆王孙》“西风一夜剪芭蕉”等抨击黑暗,都透现出词人的极度烦闷和不平,也折射出他“羁栖良苦”的悲哀与怨愤。
纳兰论词主情,崇尚入微有致。爱情词低回悠渺,执著缠绵,是其词作的重要题材,有《相见欢》“落花如梦凄迷”,《蝶恋花》“眼底风光留不住”等。与原配卢氏伉俪情笃,而他必须护驾扈从,轮值宫廷,难以忍受别离与相思的痛苦,孰料婚后3年,卢氏死于难产。为爱妻早逝所写悼亡词,如《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蝶恋花》“辛苦最怜天上月”等,一字一咽,颡泪泣血,不仅极哀怨之致,也显示了纯正的情操,可与苏轼《江城子·记梦》相比。纳兰词标出悼亡的有七阕,未标题目而词近追恋亡妇、怀念旧情的有三四十首。既有“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蝶恋花》)的倾诉,也有《山花子》的梦见亡妻,醒来惟见遗物的无限哀伤:
欲话心情梦已阑,镜中依约见春山。方悔从前真草草,等闲看。环佩只应归月下,钿钗何意寄人间。多少滴残红蜡泪,几时干。
纳兰词真挚自然,婉丽清新,善用白描,不事雕琢,运笔如行云流水,纯任感情在笔端倾泻。他还吸收李清照、秦观的婉约特色,铸造出个人的独特风格。《惠风词话》的作者况周颐甚至把他推到“国初第一词人”的位置。
曹贞吉(1634~约1698)咏物怀古、哀生伤逝之词,寄托遥深,如《百字令·咏史》、《贺新郎·再赠柳敬亭》、《满庭芳·和人潼关》等,雄深苍浑,法度谨严又能出以新意,并折射世事。《留客住·鹧鸪》是其“绝调”名篇,为世所重。顾贞观(1637~1714)为救科场案发配宁古塔的吴兆骞写的两首《金缕曲》,纯以性情结撰而成,极为著名。所著《弹指词》以情取胜,宛转幽怨。此外吴伟业、彭孙?、毛奇龄等,也写有优秀词作,蔚成群星闪烁的灿烂景观。
(责任编辑:王翔)
声明: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本文摘编仅作学习交流,非商业用途,所有文章都会注明来源,如有异议,请联系我们快速处理或删除,谢谢支持。
(原文章信息:标题:,作者:袁行霈等,来源:中国文学史,来源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