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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七子派的诗论

作者:郭绍虞     来源:中国文学批评史     时间:2011-0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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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靖间,李攀龙、王世贞、谢榛、宗臣、梁有誉、徐中行、吴国伦等。复扬李梦阳、何景明之余波以主持文坛,于是又有后七子之称。他们于诗当然还是宗主盛唐,但是已经不能不有一些转变。
  七人之外,如王世懋,是王世贞的兄弟,如胡应麟、屠隆、李维桢又在王世贞所谓“末五子”之列。这些人气味相投,所以也可以列入后七子派。由于这些人也在同一派系之中所以他们诗论更不能不有些转变。
  此七人中,谢榛的年龄最高,而且当开始结社的时候,谢榛是盟长,所以作诗蕲向与论诗宗旨,大部出于谢氏。只因后来李攀龙名渐盛,位置渐高,而谢榛始终是个布衣,文人相轻,不免有些磨擦,于是李攀龙也就挟其地位,贻书谢榛与之绝交,王世贞等也袒护攀龙,削其名于七子五子之列。在这种纯艺术的风气之下,文人间的标榜和倾轧,原是必然的趋势。这幕喜剧,不过表现得更突出罢了。
  李攀龙与谢榛因论诗不合而终致割席,这是后来的事,实则结社之初,谢榛的主张已和前七子有些出入。钱谦益《列朝诗集》谓:“当七子结社之始,尚论有唐诸家,茫无适从。茂秦(谢榛)曰:‘选李杜十四家之最佳者,熟读之以夺神气,歌咏之以求声调,玩味之以裒精华,得此三要则造乎浑沦,不必塑谪仙而画少陵也’。诸人心师其言,厥后虽争摈茂秦,其称诗之指要,实自茂秦发之。”(《列朝诗集小传》丁上)这一节论诗故事,就根据谢氏所著《四溟诗话》卷三所述,所以比较可靠。由于开始结社时的诗不有些出入,所以后七子派之诗论也不能不转变。
  谢榛以后,李攀龙虽主持文坛,但是没有什么论诗见解。攀龙死后,王世贞继主文盟,前后达二十年。到了晚年,攻者渐起,自己的作风也有一些转变。张汝瑚之为《王?州传》称:“先生少时才情意气皆足以绝世,为于鳞(李攀龙)七子辈捞笼推挽,门户既立,声价复重,譬乘风破浪,已及中流,不能复返。迨乎晚年,阅尽天地间盛衰祸福之倚伏,江河队谷之迁流,与夫国事政体之真是非,才品文章之真脉络,而慨然悟水落石出之旨,于纷浓繁盛之时,故其诗若文尽脱去牙角绳缚而以怡淡自然为宗。”这也是事实,而且亦不是张氏一人之私言。不过,我们于此要更进一步,说明元美(王世贞)才情本不与鳞相同。此种异趣之处即在少时已如此,不必至晚年而始显。汪道昆之序其《四部稿》称:“于鳞于古为徒,其书非先秦两汉不读,其言非古昔先王不称。元美于书无所不读,于体无所不谙。┅┅大较于鳞之业专,专则精而独至,元美之才敏,敏则洽而旁通。”据是,可知李王才情本不相同,那么论诗见解之有些出入,也就不足为怪。
  此外,如王世懋字敬美,所著有《艺圃撷余》;胡应麟字元瑞,所著有《诗薮》,其议论都比较重在神韵。神韵之说虽与李何的论调不相一致,但前七子中如徐祯卿的作风和他所著的《谈艺录》,早已开此风气。所以王世懋《艺圃撷余》论诗的作风以徐昌?(祯卿)和高子业(叔嗣)并举,谓:“徐能以高韵胜,有蝉脱轩举之风;高能以深情胜,有秋闺愁妇之态。更千百年,李何尚有废兴,二君必无绝响。”而胡应麟《诗薮》于《沧浪诗话》还议其未得向上关捩子,独于《谈艺录》则称:“昌?始中要领,大畅玄风”,(《内编》二)也可见他们的主张接近徐祯卿而和李何有些不同了。事实上,这种不同,在王世贞的《艺苑卮言》里边也已经逗露一些,不过元美拈其端,敬美衍其绪,元美说得隐,敬美说得显罢了。敬美元瑞说得明显,那么后七子派的诗论,对于前七子,尤其是李何的作风和主张来讲,也就显得有很突出的转变了。
  此外,如屠隆,字长卿,鄞人,所著有《由拳》、《白榆》、《栖真馆》诸集。他的诗文瑰奇横逸,全以才气见长,因此有时又能不为格调所束缚,反有折入公安派的倾向。本来,由屠氏所处的时和地来讲,有此现象,原不足怪。屠氏前接王世贞而后又与三袁同时,袁中郎尺牍有《与屠长卿书》,而与袁中郎交好的人如汤义仍(显祖)王百?(稚登)等,屠氏也很相熟,当然不能不受公安派极力推崇的人物,那么屠氏于徐,也不能不受他的影响,明臣虽亦列名于元美四十子之目,然与元美实在异同离合之间。这好似王百?一样,元美四十才子诗虽说:“百?命世才,兴文自绮岁”,很加赏叹,但不以录于五子之列。那么也要知屠氏即在《由拳集》中的见解,也不能与七子相同了。《四库总目提要》称他:“沿王李之涂饰而又兼三袁之纤佻”,(卷一七九)也是确论。
  屠隆是由七子而转变到公安的,所以他为青浦令时所刊的《由拳集》,和他最后的结集《白榆集》,前后见解,就有不相一致的地方。至于李维桢,时代更后,眼看到很多反对的论调,所以论诗虽以格调为中心,也不能不顾到性灵方面。
  以上种种,就是后七子派的诗论不能不转变的原因。现在,依次来讲各家的诗论。
  先讲谢榛,榛字茂秦,自号四溟山人,临清人,有《四溟集》二十四卷,末四卷为《诗家直说》,一名《四溟诗话》。
  茂秦论诗,本从格调说出发。他说:“古人作诗,譬诸行长安大道,不由狭斜小径,以正为主,则通于四海略无阻滞。”(《诗话》三)他又说:“学其上仅得其中,学其中斯为下矣,岂有不法前贤而法同时者?”(《诗话》一)这些话都本沧浪、空同之说,都是以诗之高格教人,所以和于鳞诸人还没有什么分别。可是,同一行大道,而太白、子美有飘逸沈重之不同;同一法前贤,所以和于鳞诸人还没有什么分别。可是,同一行大道,而太白、子美有飘逸沈得之不同;同一法前贤,又有蹈其故迹与避其故迹之不同。蹈其故迹则偏于似议而或未能变化。避其故迹,则不拘绳墨又或不循正规。至于他则以为:“夫大道乃盛唐诸公之所共由者。予则曳裾蹑ハ,由乎中正,纵横于古人众迹之中,及乎成家,如蜂采百花为蜜,其味自别,使人莫之辨也。”(《诗话》三)这即是他欲出入盛唐十四家之间,俾人莫知所宗,而于十四家外又添一家的意思。何以欲别成一家?即因他说:“夫万物一我也,千古一心也。”(《诗话》三)所以不妨纵横古人众迹之中而自留其迹,出入十四家之间而又添一家。茂秦论诗,自谓泄露天机,原不免带些狂气,不无大言欺人之处。但也正因这一点关系,师心自用,终究与于鳞不合。
  大抵他的论诗所以与于鳞元美不合,不外二因。其一,由于带一些性灵的倾向,与何景明一样,可以入室操戈,而且有反戈相向的嫌疑。其又一,是批评太严,指摘太过,有时掎摭利病,或不免为气盛志满之李、王所不能接受。
  茂秦论诗,谓:“体贵正大,志贵高远,气贵雄浑,韵贵隽永,四者之本,非养无以发其真,非悟无以入其妙。”(《诗话》一)他所谓体、志、气、韵四者,与李、王之论诗标准并不冲突。李、王之所轻忽,或即在后边二语──“非养无以发其真,非悟无以入其妙”。不重发其真,所以远于性灵;未能入其妙,所以又惮于润饰。远于性灵,所以不能接受茂秦的见解;惮于润饰,所以更不能接受茂秦的批评。
  如何由养以发其真?他说:
  自古诗人养气各有主焉。蕴乎内,著乎外,其隐见异同,人莫之辨也。熟读初唐盛唐诸家所作,有雄浑如大海奔涛,秀拔如孤峰峭壁,壮丽如层楼叠阁,古雅如瑶瑟朱弦,老健如朔漠横雕,清逸如九皋鸣鹤,明净如乱山积雪,高远如长空片云,芳润如露蕙春兰,奇绝如鲸波蜃气,此见诸家所养之不同也。(《诗话》三)
  这即是说一家有一家之风格。主性灵说者,往往有此类言语。可惜他下文再接着说:“学者能集众长,合而为一,若易牙之以五味调和则为全味矣。”则仍不免柒上一些时人兼并古人之毒,因为他原不是公安派啊!他又说:
  赋诗要有英雄气象。人不敢道,我则道之;人不肯为,我则为之;厉鬼不能夺其正,利剑不能折其刚。古人制作,各有奇处,观者自当甄别。(《诗话》四)这即是袁枚所谓:“宁可为野马,不可为疲驴”,(《随园诗话补遗》九)与“不能作甘言,便作辣语荒唐语,亦复可爱”(同上十)之意。他又说:
  作诗譬如江南诸郡造酒,皆以<麦曲>米为料,醉成则醇味各一,善饮者历历尝之曰,此南京酒也,此苏州酒也,此镇江酒也,此金华酒也。其美虽同,尝之各有甄别,做手不同故尔。(《诗话》三)
  所谓所养不同,所谓各有奇处,所谓做手不同,都是他近于性灵的见解。他说:“譬如产一婴儿,形体虽具,不可无啼声也。”(《诗话》一)格调是所以求形体之具,性灵则是所谓啼声了。他又说:“今之学子美者,处富有而言穷愁,遇承平而言干戈,不老曰老,无病曰病,此摹拟太甚。殊非性情之真也。”(《诗话》二)学杜所以合格调,不欲摹拟太甚又所以全性灵。
  正因他重视这一点啼声的关系,所以论诗主兴。他说:“诗有四格,曰兴,曰趣,曰意,曰理”,(《诗话》二)似乎“兴”只是诗中一格,但由其论诗之语比合观之,即可知他所谓“兴”,实在可以沟通格调与性灵二者之异。他说:“诗有天机,待时而发,触物而成,虽幽寻苦索不易得也。”(《诗话》二)又云:“诗有不立意造句,以兴为主,漫然成篇,此诗之入化也。”(《诗话》一)这样论“兴”,不仅与性灵说不相抵触,即与神韵说也可沟通。为什么?因为以天机论“兴”,则由感兴一点言,与性灵说不相抵触,即与神韵说也可沟通。为什么?因为以天机论“兴”,则由感兴一点言,与性灵说为近;由不涉理路一点言,又与神韵说为近。他说:“凡作诗悲欢皆由乎兴,非兴则造语弗工。欢喜之意有限,悲感之意无穷。欢喜诗兴中得者虽佳,但宜乎短章;悲感诗兴中得者更佳。至于千言反覆,愈长愈健,熟读李杜全集方知无处无时而非兴也。”(《诗话》三)这即与性灵说相通之处。他又说:“诗有辞前意,辞后意。唐人兼之,婉而有味,浑而无迹。宋人必先命意,涉于理路,殊无思致。”(《诗话》一)此又与神韵说相通之处。所以这般讲“兴”,根本不须有什么性灵格调神韵之分别。
  不仅如此,这样讲“兴”,同时又沟通了他所谓“养以发其真”与“悟以入其妙”二种关系。文生于情,自觉其真;情生于文,自觉其妙。他又说:
  作诗有专用学问而堆垛者,或不用学问而匀净者,二者悟不悟之间耳。惟神会以定取舍,自趋乎大道,不涉于歧路矣。譬如杨升庵状元谪戍滇南,犹尚奢侈,其粳糯黍稷,膊?ゾ脍,种种罗于前,而箸不周品,此乃用学问之癖也。又如客游五台山访僧侣,厨下见一胡僧执爨,但以清泉注釜,不用粒米,沸则自成饣?粥。此无中生有,暗合古人出处。此不专于学问,又非无学问者所能到也。(《诗话》三)
  他所谓“无米粥”之法,最得“兴”字三昧。他为了说得抽象,恐人不易领悟,所以他再举他所作《别调曲》、《怨歌行》、《远别曲》、《捣衣曲》诸诗为例。现在,即举其《别调曲》一首以便说明──“家住邺城门向西,青楼上与邺城齐。郎行好记门前柳,春梦南来路不迷”。这就是所谓兴。象这一类兴的作品,如何可用性灵神韵格调诸语以解释之。所谓性灵也,神韵也,格调也,真所谓强作解事,真所谓巧立名目。他是在此种关系上使格调说成为性灵的倾向。
  类此之诗,于鳞不能做得这般空灵,元美不能讲得这般透彻。后来只有屠隆论诗因为也偏于性灵,才能阐发其义。而屠氏所作如《竹枝词》三十首,宛然也是茂秦《别调曲》之嗣响。屠氏自序谓:“适情事有感,忽得口号一首,杳不知从何来。”这即是所谓“兴”的解释。
  如何由悟以入其妙?这于讨论“兴”的问题时,已讲一些。尚有与此相反而适相成者,即是改诗的问题。他说:“‘新诗改罢自长吟’,此少陵苦思处,使不深入溟渤,焉得骊颔之珠哉?”又说:“诗不厌改,贵乎精也。”(均见《诗话》二)他又说:“思未周处,病之根也。数改求稳,一悟得纯。子美所谓‘新诗改罢自长吟’是也。”(《诗话》三)这即是由悟入妙之法。以兴为主,漫然成篇,固是入化;数改求稳,一悟得纯,也未尝不是入妙。所以他再说:“自然妙者为上,精工者次之,此着力不着力之分,学之者不必专一而逼真也。专于陶者失之浅易,专于谢者失之??,孰能处于陶谢之间,易其貌,换其骨,而神存千古!子美云:‘安得思如陶谢手’,此老犹以为难,况其他者乎?”(《诗话》四)他欲处于陶谢之间,所以主兴与改诗便不相冲突,当时卢?冉为诗,直写胸蕴,以为“格贵雄浑,句宜自然”,而茂秦劝其再假思索以成无瑕之玉。(见《诗话》三)也是这种意思。
  卢?冉已有些倔强不服善了。恐怕当时不服善的更有人在。茂秦与于鳞论诗不合,与此或不无关系。《诗话》中屡言不要自满,应当接受诋诃。(见卷二与卷三)并且说:“能入乎天下之目,则百世之目可知。”(《诗话》三)言外之意,显然要想纠正盛气凌人的诗坛风气。
  于次,再论王世贞。世贞,字元美,太仓人,所著有《?州山人四部稿》等。他的诗论虽仍是格调说,然于正之外兼承认变。所以欲于第一义之诗取其格,于第一义以外之诗博其趣,这就和李梦阳李攀龙诸人的意见稍有出入了。此义见其所撰《艺苑卮言》。他说:
  世人选体,往往谈西京建安,便薄陶谢,此似晓不晓者。毋论彼时诸公,即齐梁纤调,李杜变风,亦自可采。贞元而后,方足覆瓿。大抵诗以专诣为境,以饶美为材,师匠宜高,捃拾宜博。(《卮言》一)
  他论选体而兼及李杜,便与高谈汉魏者不同。“师匠宜高,捃拾宜博”,这在格调说中已可谓变了。不仅如此,他再序慎子正的《宋诗选》,谓:
  自北地(李梦阳)信阳(何景明)显弘正间,古体乐府非东京而下至三谢,近体非显庆而下至大历,俱亡论也。二季(宋元)繇是屈矣。吴兴慎侍御子正,顾独取《宋诗选》而梓之,以序属余。余故学从二三君子后,抑宋者也。子正何以梓之,余何以从子正之请而序之。余所以抑宋者,为惜格也。然而工不能废人,人不能废篇,篇不能废句,盖不止前数公(指欧梅苏黄)而已。此语于格之外者也。今夫取食色之重者与礼之轻者比之,奚啻食色重。夫医师不以参苓而捐溲勃,大官不以八珍而捐胡禄障泥,为能善用之也。虽然,以彼为我则可,以我为彼则不可。子正非求为伸宋者也,将善用宋者也。(《?州山人续稿》四十一)
  在此文中,虽仍不废格调派的主张,不变格调派的立场,然而既可用宋,就没有不读唐以后书这般严格了。李维桢《宋元诗序》谓:“顷自二三大家,王元美、李于田、胡元瑞、袁中郎诸君以为有一代之才即有一代之诗,何可废也,稍为摘取评目。”(《大泌册房集》九)便可知由这一点言,王世贞与袁中郎并没有什么分别。
  因此,他论学古,常讲到离合问题。如其《李氏拟古乐府序》云:“夫合而离也者,毋宁离而合也者,此伯承旨也。”(《四部稿》六四)又《艺苑卮言》云:“法合者必穷力而自运,法离者必凝神而并归。合而离,离而合,有悟存焉。”(卷一)这些话中,都可看出他学古的标准。离合问题本不始于?州,其语实本于何景明“意象应曰合,意象乖曰离”二语。由这方面言,王与何的意见为近,盖所谓舍筏登岸,本不应以模拟为事。何之与献吉,与王之与于鳞,颇有些类似,都想从格调入,而不一定从格调出。所以他《与吴明卿书》曾说:“不佞伤离,于鳞伤合。”(《四部稿》一二一)同道异趋,这便是何王高处。
  王氏诗论,可以说是格调派之转变者。王氏之解释格调,是:“才生思,思生调,调生格。诗即才之用,调即诗之境,格即调之界。”(《艺苑卮言》一)他说明格调的分别,由于才思的关系,这就是献吉于鳞之所未发。有此探源穷本之论,那么拘泥于形貌求之,当然成为虽合而实离了。
  然则,?州的主张是怎样呢?他是以格调说为中心,而朦胧地逗出一些类似性灵说与神韵说的见解,所以只是格调说之变。关于第一义之悟,他是承认的,而且是赞同的。他说:
  李献吉劝人勿读唐以后文,吾始甚狭之,今乃信其然耳。记闻既杂,下笔之际,自然于笔端搅扰,驱斥为难。(《艺苑卮言》一)
  于是他取怪第一义的佳作,“熟读涵泳之,令其渐渍汪洋,遇有操觚,一师心匠,气从意畅,神与境合,分途策驭,默受指挥”,这是所以要学第一义诗的理由。他再说:“世亦有知是古非今者,然使招之而后来,麾之而后却,已落第二义矣。”(均见《艺苑卮言》一)讽诵之久,神与古会,于是操觚之时,亦气从意畅,神与境合,虽出于古而依旧一师心匠。这即是随园所谓不使古人白昼现形的意思;所以我说有些类似性灵说的见解。
  不仅如此,他于《徐汝思诗集序》再说明诗必盛唐之旨。他说:
  夫近体为律:夫律法也,法家严而寡恩;又于乐亦为律,律亦乐法也,其翕纯?绎,秩然而不可乱也。是故推盛唐。盛唐之于诗也,其气完,其声铿以平,其色丽以雅,其力沈而雄,其意融而无迹,故曰盛唐其则也。(四部稿六五)
  据此理由,他不赞成一般“窃元和长庆之余似而祖述之”的人,因为“气则漓矣,意纤然露矣,歌之无声也,目之无色也,按之无力也”。(见同上)这也是取则第一义诗的理由。然而称到盛唐之诗,其意融而无迹,那便很带些神韵的意味了。《艺苑卮言》中再有一节说到学古而化的境界,谓:“西京建安,似非琢磨可到,要在专习凝领之久,神与境会,忽然而来,浑然而就,无歧级可寻,无色声可指”,(《卮言》一)那更是类似神韵说的地方。
  因为他有些近性灵说的见解,故其学古与于鳞不同。他于《答周俎书》中曾说明此义。他说:
  始仆尝病前辈之称名家者,命意措语,往往不甚悬殊,大较巧于用寡而拙于用众。故稍反之,使庀材博旨,曲尽变风变雅之致,如是而已。至于山川土俗,出不必异,而成不必同;发于有物有则之一语。而会昨者莅魏,行戍燕、赵、,其地莽苍磊块,故于辞慷慨多节而清厉。寻转治武林、吴兴间,其所遇清嘉而丽柔,故其辞婉而柔当于致。足下见仆魏诗而怪之,或见仆吴篇而合也。虽然,仆所不自得者,或求工于字而少下其句,或求工其句而少下其篇,未能尽程古如于鳞耳。(《四部稿》一二八)
  作风须随境而变,这便是性灵派的主张。他《与徐子与书》谓:“自楚、蜀以至中原,山川莽苍浑浑,江左雅秀郁郁,咏歌描写须各极其致。吾辈篇什既富,又须穷态极变,光景常新。┅┅时名易袭,身后可念。”(《四部稿》一一八)这真是沈痛自悔的话。我们读?州之诗,如《小伊州》,《书庚戍秋事》诸首,颇有晚唐风格,此外,有近白香山者,有近李义山者,与盛唐声调颇不相似。“时名易袭,身后可念”,恐怕是他从格调说转变之主要原因。其《金石十八子诗选序》云:“夫诗,心之精神发而声者也。其精神发于协气,而天地之和应焉;其精神发于噫气,而天地之变悉焉。”(《四部稿》六十五)又《章给事诗集序》云:“自昔人谓言为心之声!而诗又其精者。予窃以诗而得其人。┅┅后之人好剽窃余似,以敬猎一时之好,思?春而格杂,无取于性情之真,得其言而不得其人,与得其集而不得其时者,相比比也。”(《四部稿》六十九)这简直是性灵派的主张了。得其言而不得其人,与得其集而不得其时,这是后人诟病《四部稿》者,乃不谓于《四部稿》中竟有此语。
  又因为他有些近于神韵说的见解,故其论诗又与献吉不同。献吉之序徐昌?诗称其大而未化,而?州则谓:“昌?之所不足者大也,非化也。昌?其夷惠乎?偏至而之化者也。”(《四部稿》六十八,《青萝馆诗集序》)因此,他所谓化,亦与渔洋之见为近,而与献吉为远。《艺苑卮言》云:
  篇法之妙,有不见句法者;句法之妙,有不见字法者。此是法极无迹,人能之至,境与天会,未易求也。有俱属象而妙者,有俱属意而妙者,有俱作高调而妙者,有直下不偶对而妙者,皆兴与境诣,神合气完使之然。(卷一)
  则于格调之中隐寓神韵之意。所以《艺苑卮言》之论五言绝句谓:“绝句固自难,五言尤甚,离首即尾,离尾即首,而要腹亦自不可少。妙在愈小而大,愈促而缓。吾尝读《维摩经》得此法,一丈室中置恒河沙诸天宝座,丈室不增,诸天不减。又一刹那定作六十小劫。须如是乃得。”(卷一)此种议论,已早抉发渔洋诗论之妙了。渔洋《香祖笔记》极称?州“朦胧萌拆,情之来也;明隽清圆,词之藻也”数语,(见卷八)亦即因其论诗宗旨有相似而已。又?州称李白、王维、杜甫三家之诗“真是三分鼎足,他皆莫及也”,(《读书后》三)这即后来渔洋推摩诘为诗佛之先声。二王诗论之相同多如此。
  明白这些关系,然后知道人以剽窃模拟病李王者,而?州却正不以剽窃模拟为然。如云:
  剽窃模拟,诗之大病,亦有神与境触,师心独造,偶合古语者,┅┅不妨俱美,定非窃也。其次裒览既富,机锋亦圆,古语口吻间若不自觉。┅┅近世献吉用修亦时失之,然尚可言。又有全取古文,小加裁剪,┅┅已是下乘,然犹彼我趣合,未足致厌。乃至割缀古语,用文已陋,痕迹宛然,┅┅斯丑方极。模拟之妙者,分歧逞力,穷势尽态,不唯放手,兼之无迹,方为得耳。若陆机《辨亡》,傅玄《秋胡》,近日献吉“打鼓鸣锣何处船”语,令人一见匿笑,再见呕哕,皆不免为盗跖优孟所訾。(《艺苑卮言》四)
  今天下人握夜光,途遵上乘,然不免邯郸之步,无复合浦之还,则以深造之力微,自得之趣寡。诗云:“有物有则”,又曰:“无声无臭”,┅┅然则情景妙合,风格自上,不为古役,不堕蹊径者,最也。随质成分,随发成诣,门户既立,声实可观者,次也。或名为闰继,实则盗魁,外堪皮相,中乃肤立,以此言家,久必败矣。(《世苑卮言》五)
  他也正看到格调派的流弊,徒摹声响,不见才情,所以他要有些转变。后人只知?州自悔其所作《卮言》,而不知即就《卮言》论之,其论调本不偏于一端。钱牧斋《列朝诗集》谓:“今之君子,未尝尽读?州之书,徒奉《卮言》为金科玉条,之死不变,其亦陋而可笑矣。”(《列朝诗集小传》上)然则死奉《卮言》者,其病根仍在不善读《卮言》。
  不过?州总想巧于用众,所以仍落格调一派。他一方面说昌?偏至而之化,一方面却说:“昌?偏工虽在至境,要不得言具体,何能化乎?”(《四部稿》一二一,《与吴明卿书》)这不能不说是?州受病之处。《四部稿》中诸体俱备,众格兼罗,大则大矣,而不能胜渔洋者正坐此。渔洋曾说过:“工于五言不必工于七言,工于古体不必工于近体”,(《白居易》十四)昌?渔洋正以偏拈一格见长,而?州议其偏至,这即是格调与神韵论诗宗旨的分别。因此,渔洋之论王孟,以为孟不如王者,其病在俗,(见《渔洋诗话》及《香祖笔记》八)而?州则以为由于才短。(见《四部稿》六十四,《谢茂秦集序》)这即因二人立场不同,渔洋主神韵而?州主格调的缘故。
  再次,讲王世懋。世懋字敬美,号麟洲,李攀龙辈称为少美。他的诗论比其兄世贞转变得更突出,所以后人甚至以为元美敬美论诗互异,而有“不为《艺苑卮言》束缚,可谓凤洲诤弟”之语。(见汪端《明三十家诗选》初集六下)我们固不必如此看法,但是他的论调的确比元美更明朗一些。
  敬美论诗,固然也是站在格调派的立场。如云:
  作古诗先须辨体,无论两汉难至,苦心模仿,时隔一尘;即为建安,不可堕落六朝一语,为三谢,纵极排丽,不可杂唐音。小诗欲作王、韦,长篇欲作老杜,便应全用其体,第不可羊质虎皮,虎头蛇尾。词曲家非当行本色,虽丽语博学无用,况此道乎?(《艺圃撷余》)
  这即是格调派的主张。不过此种主张,可与神韵相通,所以王渔洋称引其语,以为即是彼所谓“锦则全体皆锦,布则全体皆布”之喻,即是彼所谓“五言感兴宜阮陈,山水亲适宜王韦,乱离行役铺张叙述宜老杜”之旨。(均见《池北偶谈》卷十二)因为这些主张在格调与神韵二派是并不冲突的。明此关系,然后知道他一方面有些反对格调,而一方面又推崇二李,原不为矛盾自陷。许印芳《诗法萃编》中跋《艺圃撷余》以为类此处宜分别观之,殊误。我以为类此处正宜综合观之,才可看出他是格调说的转变者。翁方纲谓神韵即格调,并且说:“吾谓神韵即格调者,特专就渔洋之承接李何王李而言之耳。”(见《复初斋文集》八,《格调论》上,《神韵论》下)
  这话也相当的对。假使用此说以看敬美之诗论,那么,更容易看出其关系。
  《艺圃撷余》中说:
  诗四始之体┅┅率因触物此类,宣其性情,恍惚游衍,往往无定,┅┅后世惟《十九首》犹存此焉,使人击节咏叹而未能尽究指归。次则阮公《咏怀》,亦自深于寄托。潘陆而后,虽为四言诗,联比牵合,荡然无情。盖至于今,饯送投赠之作,七言四韵,援引故事,丽以姓名,象以品地,而拘挛极矣。岂所谓诗之极变乎?
  今人作诗,必入故事。有持清虚之说者,谓盛唐诗,即景造意,何尝有此,是则然矣,然亦一家言,未尽古今之变也。┅┅善使故事者,勿为故事所使,如禅家云,转法华勿为法华转。使事之妙,在有而若无,实而若虚,可意悟,不可言传,可力学得,不可仓卒得也。宋人使事最多,而最不善使,故诗道衰。我朝越宋继唐,正以有豪杰数辈,得使事三昧耳。第恐二十年后,必有厌而扫除者,则其滥觞末弩为之也。
  这也是格调与神韵相同的主张。渔洋所谓“兴会超妙”,即是这些意思。沧浪所谓“汉魏尚矣,不假悟也”,也是此种关系。他并不专尚清虚,他也知道踵事增华,为文学演进不可避免的趋势。所以他不以赤手空拳为高,但以为用事有限度,有标准,须得使事三昧而已。这也不失为通达之论。
  于是他再论到使事之法。他以为“作诗到神情传处,随发自佳,下得不痕迹,纵使一句两入,两句重犯,亦自无伤。如太白《峨眉山月歌》四句,入地名者五,然古今目为绝唱,殊不厌重”,这话也与渔洋相近。
  因此,他再说明宗主盛唐之旨,不一定在第一义之悟,而在透彻之悟。他说:
  晚唐诗,萎{艹尔}无足言,独七言绝句,脍炙人口其妙至欲胜盛唐。愚谓绝句觉妙,正是晚唐未妙处,其胜盛唐,乃其所以不及盛唐也。绝句之源,出于乐府,贵有风人之致,其声可歌,其趣在有意无意之间,使人莫可捉着。盛唐惟青莲龙标二家诣极,李更自然,故居王上。晚唐快心露骨便非本色。议论高处,逗宋诗之径;声调卑处,开大石之门。
  这便是以神韵讲格调,说明第一义之悟也即由透彻之悟的关系。所以渔洋讲伫兴,敬美也讲伫兴;渔洋以为意尽即止,敬美却早已拈出此义。他说:“今人作诗多从中对联起,往往得联多而韵不协,势既不能易韵以就我,又不忍以长物弃之,因就一题衍为众律,然联虽旁出,意尽联中,而起结之意,每苦无余,于是别生枝节而傅会,或即一意以支吾。掣衿露肘,浩博之士犹然;架屋叠床,贫俭之才弥窘”。这全由不知意尽即止的道理。由此,他再悟到少陵漫兴之作,以为“少陵诸作,多有漫兴,时于篇中取题,意兴不局。岂非柏梁之余材创为别馆,武昌之剩竹贮作船钉!”妙喻新义,这诚是前人所未发。照此种论诗标准,当然有取于王孟,有取于徐昌?调高子业了。“巧于用短”,这原已抉出了神韵之精义。
  这样,所以我们称他为格调派的转变者。
  他何以会这样转变呢?盖格调派的流弊,到此时已逐渐显著。他知道文坛情形不是可用暴力劫持的,尽管所标榜者是第一义之悟,然而用以号召,便多流弊。他说:“少陵何尝不自高自在!然其诗曰:‘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曰:‘新诗句句好,应任老夫传’,温然其辞而隐然言外,何尝有所谓吾道主盟代兴哉?”是则格调派的态度,根本便要不得。以这种暴力劫持的态度,只能吸收一般盲从者流,黄茅白苇望而生厌。因此,他再说:
  今世五尺之童,才拈声律,便能薄弃晚唐,自缚初盛,有称大历而下,色便赧然,然使诵其诗,果为初邪,盛邪,中邪,晚邪?大都取法固当上宗,论诗亦莫轻道。诗必自运而后可以辨体,诗必成家而后可以言格。晚唐诗人如温庭筠之才,许浑之致,见岂五尺之童下,直风会使然耳。览者悲其衰运可也。故予谓今之作者,但须真才实学,本性求情,且莫理论格调。
  这简直是反对格调的论调了。然而他何尝反对格调。他对于真能追配古人者如献吉于鳞两家,原是极端推崇的。他所反对的只是矫正格调派末流之失而已。他为要矫正格调末流之失,所以指出两条途径:(一)宗其盛更须溯其源;(二)知其正更须明其变。前一义如:
  李于鳞七言律,俊洁响亮,余兄极推毂之。海内为诗者,争事剽窃,纷纷废鹜,至使人厌。余谓学于鳞不如学老杜,学老杜尚不如学盛唐。何者?老杜结构自为一家言,盛唐散漫无宗,人各自以意象声响得之。政如韩柳之文,何有不从《左史》来者,彼学而成为韩为柳,吾却又从韩柳学,便落一尘矣。轻薄子遽笑韩柳非古,与夫一字一语,必步趋二家者皆非也。后一义如:
  唐律由初而盛,由盛而中,由中而晚,时代声调,故自必不可同。然亦有初而逗盛,盛而逗中,中而逗晚者。何则?逗者变之渐也,非逗故无繇变。┅┅学者固当严于格调,然必谓盛唐人无一语落中,中唐人无一语落盛,则亦固哉其言诗矣。
  求之其前再求之其后,宗主一家再博取数家,那么,虽仍是格调说,也就没有格调说的流弊了。谢榛的论诗宗旨本来就是如此的。
  这样,我们又可以称他为格调派的修正者。
  再次,讲胡应麟。胡氏诗论,全出于大美少美,而以得于少美者为尤多。他本于大美“师匠宜高”之语,他又本于少美“非逗则无由变”之主,于是一方面尚格,一方面论变。这两种有些分别,一是文学批评家品评的标准,一是文学史学流别的识鉴,可以冲突,也可以调和。即如他的《诗薮》于《内编》分体,于《外编》《杂编》分时代,即是一以示其格,一以窥其变。不仅如此,他于《内编》常讲到各种体制之流变,而于《外编》《杂编》的分别,却以唐以前诗入《外编》,宋诗入《杂编》,仍有上下其手的意思。我们于此,可知他的诗论是欲调和此二端的。
  《诗薮》中论诗主变的话,触目皆是,不可胜举。正因他论诗主变,所以尚有不主模拟之论。如云:
  上下千年,虽气运推称,文质迭尚,而异曲同工,咸臻厥美。《国风》《雅》《颂》温厚和平,《离骚》《九章》怆恻浓至,《东西二京》神奇浑璞,建安诸子雄瞻高华,六朝俳偶靡曼精工,唐人律调清圆秀朗,此声歌之各擅也。《风》《雅》之规,典则居要;《离骚》之致,深永为宗;古诗之妙,专求意象;歌行之畅,必由才气;近体之攻,务先法律;绝句之构,独主风神;此结撰之殊途也。(《内编》一)
  古人作诗各成己调,未尝互相师袭。以太白之才就声律,即不能为杜,何必遽减嘉州;以少陵之才攻绝句,即不能为李,讵谓不若摩诘!彼自有不可磨灭者,毋事更屑屑也。(《内编》六)
  历代既声歌各擅,何必模拟!作家既各成己调,焉用师袭!论诗到此,似乎与前后七子的理论也站在反对的立场了。然而不然,《诗薮》第一则就言:
  四言变而《离骚》,《离骚》变而五言,五言变而七言,七言变而律诗,律诗变而绝句,诗之体以代变也。《三百篇》降而《骚》,《骚》降而汉,汉降而魏,魏降而六朝,六朝降而三唐,诗之格以代降也。(《内编》一)
  他一方面承认体以代变,一方面却指出格以代降,这些正与上文所引一方面指出声歌各擅,而一方面却复言结撰殊途,双管齐下,正是同样的用意。他尽管可以承认变,可以声歌各擅,但是不能不承认结撰殊途。结撰殊途,即是各体有各体之高格,而不应取法乎下了。所以他说:“行远自迩,登高自卑,造道之等也;立志欲高,取法欲远,精艺之衡也。”他再举例以说明之云:“登岱者必于岱之麓也,不至其颠非岱也,故学业贵成也。不至其颠犹岱也,故师法贵上也。登龟、蒙、凫、绎峰者即跻峰造极,龟、蒙、凫、绎已耳。由龟、蒙、凫、绎而岱焉,吾未闻也。”这是他的巧为调和之一。李维桢《大泌山房集》二十一《亦适编序》也有同样的意思。
  不仅如此,《诗薮》第二则又云:
  曰风,曰雅,曰颂,三代之音也。曰歌,曰行,曰吟,曰操,曰词,曰曲,曰谣,曰谚,两汉之音也。曰律,曰排律,曰绝句,唐人之音也。诗至于唐而格备,至于绝而体穷,故宋人不得不变而之词,元人不得不变而之曲。词胜而诗亡矣,曲胜而词亦亡矣。明不致工于作。而致工于述,不求多于专门,而求多于具体,所以度越元宋,苞综汉唐也。(《内编》一)
  这样一说,于是反于正者因为变,而合于正者也为变。致工于作者宜变,致工于述者不必变。明人复古,却正以复古为变。这在复古运动上找到崭新的理论,又是他的巧为调和之一。一般反对复古论者都以“变”为中心,而他却于变的理论上建设他的复古论。当时李维桢之《?州集序》(《大泌山房集》十一)称明文兼周汉,而其所以兼周汉之故,在体备用繁,若周之无可益;又在法式前代,若周之无不监。而?州之长即在“能以周汉诸君子之才,精其学而穷其变,文章家所应有者无一不有”。这与胡氏所言若相印合。我们于此,可以看出明代文学之风气,也可以看出明代复古论之根据。
  他又本于大美“法家严而寡恩”之说,与少美所谓“趣在有意无意之间,使人莫可捉着”之语,于是一方面尚法,一方面又重悟。《诗薮》中云:“汉唐以后谈诗者吾于宋严羽卿(严羽字仪卿,明人多误作严仪字羽卿,或当时自有所据)得一悟字,于明李献吉得一法字,皆千古词场大关键。第二者不可偏废;法而不悟,如小僧缚律;悟不由法,外道野狐耳。”(《内编》五)他是要这样调剂于悟与法之中,所以,当然的,由格调折入到神韵了。说得更明白一些的,如云:
  作诗在要不过二端,体格声调兴象风神而已。体格声调,有则可循;兴象风神,无方可执。故作者但求体正格高,声雄调鬯,积习之久,矜持尽化,形迹俱融,兴象风神,自尔超迈。譬则镜花水月,体格声调,水与镜也;兴象风神,月与花也。必水澄镜朗,然后花月宛然,讵容昏鉴浊流求睹二者!故法所当先,而悟不容强也。(《诗薮·内编五》)
  他是欲从有则可循者进至无方可执,所以由格调以折入神韵。而他同时复以为“必水澄镜朗,然后花月宛然”,所以仍以为“法所当先”。沧浪镜花水月之喻,犹嫌过于抽象,无由入之途,无用力之方,而他则把此种理论建筑在格调说上面,这尤其是他的巧为调和之处。
  不仅如此,他再说到诗与禅异的地方,说到诗与悟后之依旧不能离法。他说:
  严氏以禅喻诗,旨哉!禅则一悟之后,万法皆空,棒喝怒呵,无非至理。诗则一悟之后,万象冥会,呻吟咳唾,动触天真。然禅必深造而后能悟,诗虽悟后仍须深造。自昔瑰奇之士,往往有识窥上乘,业阻半途者。(《诗薮·内编二》)
  这样说,诗不是一悟之后可以舍筏而废法,所以他的诗论,始终不离其宗,依旧建筑在格调说上面。这更是他的巧为调和之处。由前者言,他有些倾向何景明,而不很赞成李梦阳之拟则前人。由后者言,他又有些倾向李梦阳,而不赞同何景明之舍筏登岸。李何论诗,到此始得到调和,成为一贯的主张,这就是胡应麟诗论重要的地方了。
  再次,讲到屠隆。何以我们说他是从格调以折入性灵呢?这在他《唐诗品汇选释断序》中已可以看出。他说:
  夫诗由性情生者也。诗自《三百篇》而降,作者多矣,乃世人往往好称唐人,何也?则其所托兴者深也。非独其所托兴者深也,谓其犹有风人之遗也;非独谓其犹有风人之遗也,则其生乎性情者也。┅┅唐人之言,繁华绮丽,优游清旷,盛矣,其言边塞征戍,离别穷愁,率感慨沈抑,顿挫深长,足动人者,即悲壮可喜也。读宋而下诗,则闷矣。其调俗,其味短,无论哀思,即其言愉快,读之则不快。何也?《三百篇》博大,博大则诗;汉魏诗雄浑,雄浑则诗;唐人诗婉壮,婉壮则诗。彼宋而下何为!诗道其亡乎!(《由拳集》十二)
  这是他《由拳集》中的文字;虽则扬唐抑宋,仍是格调之说,然而他的解释已与他人不同。他所以扬唐抑宋之故,由于唐诗托兴之深,而托兴之深,又因生乎性情。那么,就比谢榛这论更近于性灵说了。他在《由拳集》中的见解已是如此,则在《白榆集》所言,当然更与“公安”为近。所以如《刘子威先生澹思集叙》及《抱侗集序》诸文,简直都是诗本性情,才缘质殊之旨。(见《白榆集》二)此外,如《鸿苞论诗文》一节谓:
  诗之变随世递迁。天地有劫,沧桑有改,而况诗乎!善论诗者,政不必区区以古绳今,各求其至,可也。论汉魏者,当就汉魏求其至处,不必责其不如《三百篇》;论六朝者,当就六朝求其至处,不必责其不如汉魏;论唐人者,当就唐人求其至处,不必责其不如六朝,┅┅宋诗河汉不入品裁,非谓其不如唐,谓其不至也。如必相袭,而后为佳,诗止《三百篇》,删一果无诗矣。至我明之诗,则不患其不雅,而患其太袭,不患其无辞采,而患其鲜自得也。夫鲜自得则不至也。即文章亦然,操觚者不可不虑也。(《鸿苞》十七)
  此言说得更为露骨。《鸿苞》中类此之例多不胜举,所以可断言这是他诗论的转变。大抵他所以转变之故,由其学问思想,与“公安”接近,固有关系,然其较重要者恐怕还在他感觉到学古之不可能。学古之弊,成为偏师,则嫌单调,兼并古人,又嫌芜杂。他们于各种体制,都择定了高格而欲奔赴之,尽管在理论上极圆满而在事实上为不可能。事实上所可做到者,不过学古而赝而已;学古而赝,又何足贵!长卿恐怕在这方面尝试以后,而感觉到此路难通。他说:
  古今之人,才智不甚辽绝,殚精竭神,终其身而为之,而格以代降,体缘才限。俊流英彦,逞其雄心于此道,浅者欲其深,深者欲其畅,蹇者欲其疏,疏者欲其实,弱者欲其劲,劲者欲其和,俗者欲其秀,秀者欲其沉,狭者欲其博,博者欲其洁,以并驾前人,夸美后世。其心盖人人有之,而赋材既定,骨格已成,即终身力争,而卒莫能改其本色,越其故步而止。以精工存乎力学,而其所以工者非学也;以超妙存乎苦思,而其所以妙者非思也。三唐之不能为六代,亦犹六代之不能为三唐;五七言近体之不能为《十九首》,亦犹《十九首》之不能为五七言近体;徐庾之不能为陶韦,亦犹陶韦之不能为徐庾;青莲之不能为少陵,亦犹少陵之不能为青莲;世有智笼宇宙,力格罴虎,而用之声诗则短;辩倒江海,巧雕众形,而施之吟咏则拙。故虽小道,亦有不可强而能者。(《白榆集》二)
  并驾前人,跨美后世,当时如王世贞胡应麟诸人何尝不同此心理!但是:“赋材既定,骨格已成,即终身力争而卒莫能改其本色,越其故步”,所以他到此便不复论格调而只论性情了。《鸿苞》(十七)中《论诗文》谓:“元美论诗极精,赏诗极妙,乃至自运多不如其所评,其病在欲无所不有,急急以此道压一世也”,此语可谓深中元美病痛。“格以代降,体缘才限”,明白到这八字真言,那便不会再被复古说所蒙蔽了。因此,他说:“夫诗者神来,故诗可以窥神。士之寥廓者语远,端亮者语庄,宽舒者语和,褊急者语峭,浮华者主绮,清枯者语幽,疏朗者语畅,觉着者语深,谲荡者语荒,阴鸷者语险。读其诗千载而下如其人。士不务养神而务工诗,刻画斧藻,肌理粗具,气骨索然,终不诣化境。”(《白榆集》三,《王茂大修竹亭稿序》)此即谢榛所谓“非养无以发其真”之说。长卿所言,所以与茂秦相近者在此。
  再有,长卿论诗又颇杂以禅义。长卿晚年留意释典,当然要阐诗禅相通之理。他以为诗禅之关系有几点:(一)诗中有禅义,如白香山诗之深入玄解,即是其理,屠氏诗也有此倾向。(二)以禅品诗,如他以“《三百篇》是如来祖师,《十九首》是大乘菩萨”云云,(见《鸿苞》十七)用此譬况,成为象征的批评。(三)以禅的境界论诗,于是近于神韵之说。长卿所论,过不曾拈出神韵二字而已。其实他所说的都与渔洋相合。其《李山人诗集序》云:
  夫水之触石也,松之遇风也,泠泠萧萧嘹然而清远,出而土囊,吹而为??,胡其?乎,则其所托者然也。骚人墨卿,无代无之,后人乃往往好读仲长统、梁鸿、郑子真、尚平、韩伯休、陶靖节、王无功、孟襄阳诸家名言,岂非以其抱幽贞之操,达柔淡之趣,寥廓散朗以气韵胜哉!(《白榆集》三)
  此即渔洋神韵说中先天一义,其说犹近于性灵。《鸿苞》之论诗文,贵品格而不贵体格,即是此种关系。他又说:
  诗道有法,昔人贵在妙悟。新不欲杜撰,旧不欲剿袭,实不欲粘带,虚不欲空疏,浓不欲脂粉,淡不欲干枯,深不欲艰涩,浅不欲率易,奇不欲谲怪,平不欲凡陋,沉不欲黯惨,响不欲叫啸,华不欲轻艳,质不欲俚野。如禅门之作三观,如玄门之炼九还,观熟斯现心珠,炼久斯结黍米,岂易臻化境者!(《鸿苞》十七)
  诗非博学不工,而所以工非学;诗非高才不妙,而所以妙非才。杜撰则离,离非超脱之谓;格虽自创,神契古人,则体离而意未尝不合。程古则合,合非摹拟之谓;字句虽因,神情不傅,则体合而意未尝不离。(同上)此又渔洋神韵说中后天一义,其说也不违于格调。摹古师心,不即不离;逞才逞学,恰到好处;这正是以数十年全力凝神的结果。唐人诗如“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夜静江水白,路回山月斜”,虽似常境常谈,究非腹有万卷,胸无一点尘者不能办。(见《白榆集》三,《高以达少在选唐诗序》)我们看了长卿之论诗,然后知渔洋神韵说之有所自来。然而此又与谢榛所谓“非悟无以入其妙”之说相近。
  最后,讲李维桢。他觉得诗道至广,未可偏主一端。偏主一端,过则为病,所以说:“丰赡者失于繁猥,妍美者失于儇佻,庄重者失于拘滞,含蓄者失于晦僻,古淡者失于枯槁,新特者失于穿凿,平易者失于庸俚,雄壮者失于粗厉。”(《大泌山房集》二十一,《雷起部诗选序》)他又觉得诗才互异,未可兼并古人。兼并古人,合则两伤。所以又说:“格由时降而适于其时者善;体由代异而适于其体者善。乃若才,人人殊矣,而适于其才者善。孟韦之清旷,沈宋之工丽,不相入而各撮其胜,贪而合之则两伤矣。拾遗圣于律而鲜为绝,供奉圣于绝而鲜为律。瑜不掩瑕,瑕不掩瑜,讳而兼这则均病矣。宗庙朝廷闺闱边塞,异地;礼乐军戎庆吊离合,异事;庄严凄惋发扬纡曲,异情;杂而施之,则失伦矣。”(《大泌山房集》二十一,《亦适编序》)此种主张即后来钱谦益之所本。李氏以此修正七子之论调,钱氏则用来攻击七子之主张,时代不同,态度互异,实则渊源所自,仍是七子余派之绪论。
  在当时,公安竟陵之气焰方张,七子之余风渐泯,是非得失,亦以争辩而渐归论定。所以李氏对于七子之主张自不能不加以修正。然而修正尽管修正,立场总是不变,于是一方面虽采用公安派的主张,而一方面总不满公安竟陵的作风。他于《邵仲鲁诗草序》中说:
  嘉隆间称诗者必则古昔,如故国旧家,守其先世之遗,无敢失坠,故诗与开元大历相上下。自顷好奇者学怪于李长吉,学浅于白居易,学僻于孟郊,学涩于樊宗师,学浮艳于《西昆》,而诗之体敝矣。(《大泌山房集》二十三)
  他于《吴韩诗选题辞》中又说:
  七子没垂三十年而后生妄肆诋诃,左袒中晚唐人,信口信腕,以为天籁元声。殷丹阳所胪列野体,鄙体,俗体,无所不有。寡识浅学,喜其苟就,靡然从之。诗道陵迟,将何底止!(《大泌山房集》一三二)
  他于《二酉洞草序》甚至出以戏谑的态度说:
  杜少陵,读书万卷,下笔有神,┅┅而孤陋寡闻之士,以为诗本性情,眼前光景口头语,无一不可成诗。┅┅“无书不读”,昔人以为美事,而今人中分之而相谑。执是谑以衡人,病“无书”者十九,病“不读”者十一,若之何有为少陵诗也。(《大泌山房集》二十)
  他于《朱修能诗跋》中甚至以骂詈的态度说:
  今为诗者,仿古人调格,摘古人字句,残膏余沫,诚可取厌。然而诗之所以为诗,情景事理,自古迄今,故无二道。惟才识之士,拟议以成变化,臭腐可为神奇,安能离去古人,别造一坛宇耶?离去古人而自为之,譬之易四肢五官以为人,则妖孽而已矣!(《大泌山房集》一二九)
  这都是攻击公安竟陵的论调,而于公安为尤甚。
  然则他如何采用公安派的主张以建立诗论呢?他认为:
  夫诗有音节,抑扬开阖,文质浅深,可谓无法乎?意象风神,立于言前,而浮于言外,是宁尽法乎?师古者有成心,而师心者无成法。譬之驱市人而战,与能读父书者,取败等耳。(《大泌山房集》十九,《来使君诗序》)
  今学诗者工摹拟而非情实,善雕镂而伤天趣,增蛇足,续凫胫,失之弥远。抑或取里巷语,不加修饰润色,曰此古人之风,可以被弦管金石也。敝帚自计,均以供识者け噱而已。(同上,《绿雨亭诗序》)
  今诗之弊约有二端:师古者排而献笑,涕而无从,甚则学步效颦矣;师心者冶金自跃,{西乏}驾自聘,甚则驱市人野战,必败矣。(《大泌山房集》一三一,《书程长文诗后》)
  七子与公安互有流弊,他于这方面原看得很清楚。七子之弊,在摹似,在法古。何况末流承负,变本加厉,安得不暴露其弱点,而招致世人之攻击!他于《呈汝忠集序》中论七子学古之病云:“其气不得靡,故拟者失而粗厉;其格不得逾,故拟者失而拘挛;其业不得俭,故拟者失而庞杂;其语不得繁,故拟者失而诡僻。”(《大泌山房集》十二)可知这原是法古者必有的现象。七子末流有此缺点,诚是事实,然而不可因噎废食,遽谓学诗不妨无师承;更不可矫枉过正,以为作诗不必有法度。因此,取法于古,仍是李氏积极的主张。不过法古也有限度,过此限度,便非合作。师古师心,本是互有流弊。必须一方面能合先民法度,一方面又能自成一家之言;一方面是匠心而出,一方面又法古而通;这才达到理想的标准。于是他便在此二者之间,成一折衷的论调。即是:“取材于古而不以摹拟伤质;缘情于今而不以率易病格。”(《在泌山房集》二十一,《方于鲁计序》)他便是在这种关系上以采用公安派的主张,以修正七子之理论。实则他的修正七子之说,与其谓本于公安,无宁谓仍本于七子。作诗以道性情,李梦阳早已讲过;学古重在舍筏,何景明便是如此。李氏所论仍不外在这两方面加以发挥而已。我们上文说过,作风犹可以偏诣,理论必求其圆到。这正如六朝之时,作者多溺于时风不能自拔,而批评家则力挽颓习,反足为后来古文家之先声。所以李氏所取性灵之说,可以说本于公安,也可以说仍出于七子。
  惟其如此,所以他的诗论成为折衷调和的主张。自来主性灵说者,每轻视说理用事,而他则以为:“夫有别才别趣,则必有正才正趣。理学何所不该,宁分别正!”而且:“理之融浃也,趣呈其体;学之宏博也,才善其用。才得学而后雄,得理而后全;趣得理而后超,得学而后发。”(均见《大泌山房集》一三一,《郝公琰诗跋》)才学理趣正是相得益彰,何尝不相关涉!所以他愤慨地说:“诗何病于理学,理学何病于诗,而离之始双美,合之则两伤!固哉今之为诗也。”(《大泌山房集》二十二,《刘宗鲁诗序》)这即是与“公安”不同的地方。
  他从格调说转变而修正之,以为格调说本身不误而其弊在学者之误。学者“步趣形骸,割裂??,口实法古而去古弥远,害古弥甚”,(《在泌山房集》二十一,《阎汝用诗序》)所以不是古之不当法,乃是所以法古者未得其道。“古之学以积习,今之学以躐等。古之学以涵养,今之学以捃摭。古之学以潜修,今之学以夸诩。是故骛博不免杂,信古不免袭,偏嗜不免固,而诗与学俱病矣。”(同上,《陈宪使诗序》)学之不得其道,所以格调说会有这些弊病。
  他又对性灵说而纠正之,以为性灵固属重要,然何能废法,何能废学。其《彭飞仲小刻题辞》云:“昔信阳有会筏之喻,盖既济而后可以无筏,未有无筏而可以济者。”(《大泌山房集》一百三十二)其《张司马集序》又云:“夫诗文虽小道,其才必丰于天,而其学必极于人。就其才之所近而辅之以学,师匠高而取精多,专习凝领之久,神与境会,手与心谋,非可袭而致也。”(《大泌山房集》十一)这样讲,由才言,是敛才就范;由学言,又所谓水到渠成。于是才与法交相为用,而不相为病。
  他是这样集大成的,所以性灵格调可以兼收并取,我们不妨再引一些他的话以实我论。
  景傅于情,声谐于调,才合于法,蹊径绝而神采流,风骨立而态韵胜。(《大泌山房集》十九,《董司寇诗集序》)
  触景以生情,而不迫情以就景;取古以证事,而不役事以聘材;因词以定韵,而不穷韵以累趣;缘调以成体,而不和体以示瑕。(同上,《青莲阁集序》)
  法不隐才,采不废质,取态浓淡之间,而见巧虚实之际。(《大泌山房集》二十三,《吴凝父稿序》)
  这种标准,即是后来钱牧斋论诗之所本,然而牧斋却用以攻七子。 

(责任编辑:王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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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章信息:标题:,作者:郭绍虞,来源:中国文学批评史,来源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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