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后七子的复古论调尽管说得如何动听,但因(一)违反了文学演进的原理,(二)脱不掉纯艺术论的缺点,所以即在七子派本身已不能不加以修正,何况是七子派所不能牢笼的其他派别呢!
在当时,反对前后七子最有力的中心部队就是公安派。公安派的成功,即因针对着七子的中心理论以进攻,创造相反的作风,建立相反的理论,所以公安派才是七子的劲敌,而宗主唐宋的古文家还够不上条件。不过,公安派也不是无因而起的,所以论述公安派的时候,不得不先讲公安派的前驱与羽翼。
公安派的主张之所由形成,不外几方面:一是思想界的关系,以李贽焦?的影响为最巨;二是戏曲家的关系,又以徐渭汤显祖的影响为最深;三是诗人的关系,那么于慎行公鼐诸人的言论与作风也不能没有一些影响。
现在先讲思想界的关系。
李贽,号卓吾,一曰笃吾,泉州晋江人,所著有《李氏焚书》等。
卓吾是当时一个怪人。性褊窄,而读书又眼光甚锐,能时出新意。为文不阡不陌,作字亦瘦劲险绝。对俗客则寂无一语,遇胜友则终日晤言,滑稽排调冲口而发。为和尚而独存鬓须,服儒冠而身居兰若。怪怪奇奇,所以很不合于流俗,而卒致为人所构陷。当时王心斋、颜山农、何心隐一流人大抵都有此态度,也往往为人所惊怪,所倾陷。
大抵当时王学既以悟性为宗,自由解放,所以只须个性稍强的人,自会走上狂者一路。何况再加上王门中的所谓“泰州学派”如王心斋是盐丁出身,韩乐吾是窑匠出身;此外有的是樵夫,有的是农夫,也有的是商贾戍卒等等,阶级不同,所以“致良知”的结果,反会有和封建思想相反的见解。人家诋卓吾为狂禅,为左道,他何尝顾虑到流俗这些毁誉,他只行吾心之所是而已。他“平生不爱属人管”,(见《焚书》四,《豫约》篇《感慨平生》条)而他“是非又大戾昔人”,(见《焚书》六,《读书乐引》)所以颇有许多惊人的言行。袁小修《珂雪斋游居柿录》(九)论中郎诗文,称其“才高胆大,无心于世之毁誉,聊以舒其意之所欲言耳”。此种态度,恐即受卓吾的影响。当中郎见卓吾的时候,卓吾大加赏识,赠诗有“诵君玉屑句,执鞭亦欣慕,早得从君言,不当有老苦”之语,因为卓吾以老年无朋,曾作书曰老苦的缘故。(见《公安县志》,《袁宏道传》)卓吾喜中郎至,有诗云:“世道由来未可孤,百年端的是吾徒”,(《焚书》八)中郎访卓吾,也题诗云:“李贽便为今李耳,西陵还似古西周。”(《袁中郎全集》三十三)又《怀龙湖诗》云:“老子本将龙作性,楚人元以凤为歌。”(《袁中郎全集》三十九)两心相印,契合无间,中郎能不受卓吾大刀阔斧,独来独往的影响吗?
卓吾文论之抒其独见者,即在一篇《童心说》。(《焚书》三)“童心者真心也”。“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他是基于此种理由以存其真心的。这些话原自阳明致良知之说转变得来。而他为要做“真人”,存“真心”,所以以为道理闻见都是童心之障。这样,是非大戾于时人,是非也大戾于昔人。他说:
然童心胡然而遽失也?盖方其始也,有闻见从耳目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其长也有道理从闻见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其久也道理闻见日以益多,则所知所觉,日以益广,于是焉又知美名之可好也,而务欲以扬之,而童心失;知不美之名之可丑也,而务欲以掩之而童心失。夫道理闻见,皆自多读书识义理而来也。古之圣人曷尝不读书哉!然纵不读书,童心固自在也。纵多读书,亦以护此童心使之勿失焉耳。非若学者反以多读书识义理而反障之也。
“童心既障,于是发而为言语,则言语不由衷;见而为政事,则政事无根底,著而为文辞,则文辞不能达。”一般人方以道理闻见,为立言之要,为载道之文,而他却以为不是内含以章美,不是笃实生辉光,所以“欲求一句有德之言卒不可得”。理既非天下之至理,文亦难成天下之至文,而一般人方且蹈常习故,陈陈相因,自以为“有德者必有言”,所以他不得不作狮子吼,一醒世人之耳目了。
夫既以闻见道理为心矣,则所言者皆闻见道理之言,非童心自出之言也。言虽工,于我何与!岂非以假人言假言,而事假事,文假文乎?盖其人既假,则无所不假矣。由是而以假言与假人言,则假人喜;以假事与假人道,则假人喜。无所不假,则无所不喜。满场是假,矮场何辩也!然则虽有天下之至文,其湮灭于假人而不尽见于后世者,又岂少哉!何也?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
苟童心常存,则道理不行,闻见不立,无时不文,无人不文,无一样创制体格文字而非文者。诗何必古选!文何必先秦!降而为六朝,变而为近体,又变而为传奇,变而为院本,为杂剧,为《西厢曲》,为《水浒传》,为今之举子业,大贤言,圣人之道,皆古今至文,不可得而时势先后论也。
这种论调,正是公安派中最明显最痛快的主张。“诗何必古选,文何必先秦”,他早已对于格调派加以攻击了。“更说什么六经,更说什么《语》《孟》乎?”同时他又对于正统派加以攻击了。主格调者,标举秦汉,而他以为“无时不文,无人不文,无一样创制体格文字而非文者”;守正统者,宗主唐宋,侈谈性理,而他却又以为“《六经》《语》《孟》乃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薮也;断断乎其不可以语于童心之言明矣”。他真可以代表着当时新的潮流的主张。
他是本于这样见解以推重所谓童心之言,所以他以为:
且夫世之真能文者,比其初皆非有意于为文也。其胸中有如许无状可怪之事,其喉间有如许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头又时时有许多欲语而莫可以告语之处。蓄极积久,势不能遏,一旦见景生情,触目兴叹,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垒?鬼,诉心中之不平,感数奇于千载。既已喷玉唾珠,昭回云汉,为章于天矣;遂亦自负,发狂大叫,流涕恸哭不能自止。宁使见者闻者切齿咬牙,欲杀欲割而不忍藏于名山,投之水火。(《焚书》三,《杂说》)
要“蓄极积久,不能自遏”,要“发狂大叫,流涕恸哭不能自止”,同时又要“宁使见者闻切齿咬牙,欲杀欲割而终不忍藏于名山,投之水火”,这即是公安派人所常说的“一段精光”。必须有这一段精光者,他们才认为是天下之至文。
李贽之外,和中郎也有一些关系的,就是焦?。?,字弱侯,江宁人,自号澹园,所著有《澹园集》、《澹园续集》及《焦氏笔乘》等。
弱侯之学,出耿天台罗近溪,而又笃信李卓吾之学,故颇近于禅。其撰《管东溟墓志》谓:“冀以西来之意密证六经,东鲁之矩收摄二氏”,(《澹园续集》十四)即可见其论学宗旨。因此关系,所以他论诗论文的主张,不蕲与公安近而自然与公安合。可是,公安三袁是文人而不是学者,焦?是学者而不是诗人,所以他论诗论文的主张,纵欲与公安合,仍不能不与公安异。
先就其与公安相合之点言。袁中郎之卒,虽在焦氏之前,而其生,实后于焦氏二十余年。《袁中郎集》中有《送焦弱侯老师使梁因之楚访李宏甫先生》之诗,李宏甫即是李卓吾,中郎就是深受他们两人影响的。
弱侯有一篇《与友人论文书》,是很重要的文字。他说:
夫词非文之急也,而古之词又不以相袭为美。《书》不借采于《易》,《诗》非假途于《春秋》也。至于马、班、韩、柳乃不能无本祖;顾如花在蜜,蘖在酒,始也不能不藉二物以胎之,而脱弃陈骸,自标灵采。┅┅斯不谓善法古者哉!
近世不求其先于文者,而独词之知,乃曰以古之词属今之事,此为古文云尔。韩子不云乎?“惟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夫古以为贼,今以为程。┅┅谬种流传,浸以成习,至有作者当其前,反忽视而不顾,斯可怪矣!(《澹园集》十二)
此文攻击七子之摹拟剽窃,颇与公安之论调相同。不仅如此,即在积极方面,公安派之所宗主,一为眉山(苏轼),一为香山(白居易),而焦氏论诗论文所推崇的也即此二人。
弱侯论文,真可谓是苏氏之学。其集中有《刻苏长公集序》,《刻苏长公外集序》,及《刻两苏经解序》,可见其于苏文寝馈之深。李卓吾对于坡文也有特别嗜好。《焚书》卷二有《复焦弱侯书》云:“苏长公何如人,故其文章自然惊天动地。世人不知,只以文章称之,不知文章直彼余事耳!世未有其人不能卓立,而能文章垂不朽者。”可知李卓吾对于东坡也是十分倾倒的。后来袁中郎因为卓吾已曾选过苏文,故复特赏苏诗。(见《袁中郎全集》二十三,《答梅客生开府》)是则他们见解,在这一方面可说是一致的。
弱侯文论之最能阐明东坡之旨者,为其《刻苏长公外集序》。
孔子曰:“词达而已矣。”世有心知之而不能传之以言,口言之而不能应之以手;心能知之,口能传之,而手又能应之,夫是之谓词达。唐宋以来如韩欧曾之于法,至矣,而中靡独见,是非议论或依傍前人。子厚、习之、子由乃有窥焉,于言有所郁勃而未畅。独长公洞览流略,于濠上竺乾之趣,贯穿驰骋,而得其精微,以故得心应手,落笔千言,坌然溢出,若有所相。至于忠国惠民,凿凿可见之实用,绝非词人哆口无当者之所及。(《澹园续集》一)
此文即以东坡论文之语,论述东坡之文,阐说东坡之论文见解,而同时也即是焦氏的论文见解。盖弱侯于道,以佛学为圣学,谓老庄同孔孟,所以与东坡之学为近。焦氏《续笔乘》谓“释氏诸经即孔门之义疏”,(卷二)而其《庄子翼序》又谓“老庄庶几乎助孔孟之所不及”。(《澹园集》十四)焦氏也于濠上竺乾之趣,贯穿驰聘而得其精微,以发为文章,当然会有此种论文见解。
弱侯论诗,又可谓是白氏之学。焦氏少爱邵尧夫《击壤集》,其后始读乐天《长庆集》,因钞其警策若干篇,并刻而传之。其《刻白氏长庆集钞序》云:“乐天见地故高,又博综内典,时有独悟,宜其自运于手,不为词家蹊径所束缚如此。近世宗尚子美,往往卑其音节,不复数第,肤革稍近,而神情邈若燕越,非但不知乐天,亦非所以学杜也。”(《澹园集》十五)此种见解,更是公安派的先声了。焦氏《雅娱阁集序》云:“诗非他,人之性灵之所寄也。苟其感不至则情不深;情不深则无以惊心动魄,垂世而行远。”(《澹园集》十五)又《竹浪斋诗集序》云:“诗也者率自道其所欲言而已。以彼体物指事,发乎自然,悼游伤离,本之襟度,盖悲喜在内,啸歌以宣,非强而自鸣也。”(《澹园续集》二)这也可视为他论诗的性灵说。
这都是他与公安相合的地方。
至就其与“公安”相异之点言,即“公安”有意矫枉,而弱侯尚庶几“允执厥中”。弱侯由博返约,所以才与学可相得益彰。昔人以为诗有别才非关学,而他则以为博学并不妨碍作诗。他谓“诗有实有虚,虚者其宗趣也,实者其名物也。”(《澹园集》十四,《诗名物疏序》)才毗于虚而学偏于实,所以才与学不能偏废。在诗中卖弄学问固不可,然欲不持寸铁以鼓行词场,也不为弱侯之所许。《笔乘》卷四有《作诗不读书》及《杜诗无一字无来历》诸条,也即说不妨以学问为诗。
弱侯既论诗主学,于是悟与法又不成为冲突。他论书法,谓“有字学不可无性,有字性不如无学”。(《澹园续集》九,《书赵松雪秋兴赋》)有学自然合法,有性自然入悟。他于《刻苏长公集序》云:“譬之嗜音者必尊信古始,寻声布爪,唯谱之归,而又得硕师焉以指授之。乃成连于伯牙,犹必徙之岑寂之滨,及夫山林杳冥,海水洞涌,然后恍有得于丝桐之表,而水山之操为天下妙。若朦者偶触于琴而有声,辄曰音在是矣;遂以为仰不必师于古,俯不必悟于心,而傲然可自信也。岂理也哉!”(《澹园集》十四)此语甚妙,惟知师古而尺尺寸寸以求之,这叫做不悟于心;惟知师心而以本色独造为高,这叫做不师于古。矫枉则过正,公安之弊,殆亦与七子相同。所以他认为从师古以求悟于心,才算四面八方都打得通。这是和公安派不同之点,但是大体说来,公安三袁是受到他一部分的影响的,不过因为稍偏,所以只做到焦氏一半功夫罢了。
于次,再讲公安派受戏曲家的影响。戏曲是当时新兴的文学,所以对于戏曲有特嗜的人,往往也即是反对复古的人。虞淳熙(长孺)之《徐文长集序》,称:“元美于鳞,文苑之南面王也。┅┅李长髯而修下,王短鬓而丰下,体貌无奇异,而囊括无异士。所不能包者二人,颀伟之徐文长,小锐之汤若士也。”徐文长,名渭,山阴人。汤若士名显祖,一字义仍,临川人,这两人恰恰都以戏曲著名。文长所著有《四声猿》杂剧,又撰《南词叙录》。若士所著,有《荆钗》《还魂》《南柯》《邯郸》四记,世称“临川四梦”。在此复古潮流振荡一世之时,而王李主持之文坛,所不能包者即是戏曲作家,此中消息不是值得注意吗?固然,我们也可以说前后七子对于戏曲也都相当了解。李空同曾说董解元《西厢词》可直继《离骚》,康对山(海)王敬夫(九思)诸人又都是戏曲作家,然而求其真能了解戏曲对于传统文学也能另用一副手法,另取一种眼光者,则不得不推徐汤诸氏了。徐氏《答许北口书》云:“公之选诗可谓一归于正,复得其大矣。此事更无他端,即公所谓可兴可观可群可怨一诀尽之矣。试取所选者读之,果能如冷水浇背,陡然一惊,便是兴观群怨之品。如其不然,便不是矣。然有一种直展横铺,粗而似豪,质而似雅,可动俗眼,如顽块大脔,入嘉筵则斥,在屠手则取者,不可不慎之也。”(《青藤书屋文集》十七)他所说的,虽仍是兴观群怨的旧话,然而意义不同。他是要取其“能如冷水浇背,陡然一惊”者,这便是另一种心眼,另一副手法。
怎样才能如冷水浇背,陡然一惊呢?求之于内则尚真,求之于外则尚奇。尚真则不主模拟了,尚奇则不局一格了。不主模拟,不局一格,则诗之实未亡,而兴观群怨之用以显。他说:
人有学为鸟言者,其音则鸟也,而性则人也。鸟有学为人言者,其音则人也,而性则鸟也。此可以定人与鸟之衡哉?今之为诗者何以异于是!不出于己之所自得,而徒窃于人之所尝言,曰某篇是某体,某篇则否;某句似某人,某句则否。此虽极工逼肖,而已不免鸟之为人言矣。(《青藤书屋文集》二十,《叶子肃诗序》)这即是不主模拟之说。他又说:
韩愈、孟郊、卢仝、李贺诗,近颇阅之,乃知李、杜之外复有如此奇种,眼界始稍宽阔。不知近日学王、孟人,何故伎俩如此狭小?在他面前说李、杜不得,何况此四家耶?殊可怪叹!菽粟虽常嗜,不信有却龙肝凤髓都不理耶?(《青藤书屋文集》十七,《与季友》)
这又是不局一格之意。这种意思,都与复古派的论调不合,实在即因对于戏曲有特嗜,而深受民间文学影响之故。文长论“兴”,更有一个妙解,其《奉师季先生书》中有云:“诗之兴体,起句绝无意味,自古乐府亦已然。乐府盖取民俗之谣正与古国风一类。今之南北东西虽殊,而妇女儿童耕夫舟子,塞曲征吟,市歌巷引,若所谓竹枝词,无不皆然。此真天机自动,触物发声,以启其下段欲写之情,默会亦自有妙处,决不可以意义说者。不知夫子以为何如?”(《青藤书屋文集》十七)此意是前人所未发。顾颉刚先生以研究吴歌之故也曾悟出此理,而不知文长在数百年前早已说过。盖明人以重视此种新体文学之故,于是对于市歌巷引也有相当的认识。小曲的流行,则因此种关系而起的。所以我说还是受了民间文学的影响。
汤若士与袁中郎同时,故其论调更与“公安”相接近。贺贻孙《激书》卷二《涤习条》举一则故事云:
近世黄君辅之学举子业也,揣摩十年,自谓守溪昆湖之复见矣!乃游汤义仍先生之门。先生方为《牡丹》填词,与君辅言,即鄙之,每进所业,辄掷之地,曰:“汝不足教也。汝笔无锋刃,墨无烟云,砚无波涛,纸无香泽,四友不灵,虽勤无益也。”君辅涕泣求教益虔。先生乃曰:“汝能焚所为文,澄怀荡胸,看吾填词乎?”君辅唯唯。乃授以《牡丹记》。君辅闭户展玩,久之,见其藻思绮合,丽情葩发,即啼即笑,即幻即真。忽悟曰:“先生教我文章变化在于是矣。若阆苑琼花,天孙雾绡,目睫空艳,不知何生;若桂月光浮,梅雪暗动,鼻端妙香,不知何自;若云中绿绮,天半紫箫,耳根幽籁,不知何来。先生填词之奇如此也。其举业亦如此矣。”由是文思泉涌,挥毫数纸,以呈先生。先生喜曰:“汝文成矣,锋刃具矣,烟云生矣,波涛动矣,香泽渥矣,畴昔臭恶化芳鲜矣”,趣归就试,遂捷秋场,称吉州名士。
此则故事颇为重要。他所谓四友之灵,即徐文长冷水浇背,陡然一惊之意。而尤其应当注意者即是他看戏曲与时文没有什么分别。他可以填词的方法作时文,也可以填词的标准论时文。于此关打得破,则自然笔有锋刃,墨有烟云,砚有波涛,纸有香泽,而四友自灵。这即是性灵说。大抵当时论诗论文与七子异趣者,对于戏曲时文每有独到之处,即因能把此种关键,应用到诗文上去而已。徐文长长于戏曲,袁中郎长于时文,而汤若士则兼此二者。
因此,我们先得看他对于戏曲与时文的见解。汤氏之于戏曲,自谓是意之所至,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者。(见《玉茗堂尺牍》三,《答孙俟居书》)他为什么要如此,即因他视才情重于规律。其《答吕姜山书》云:“凡文以意趣神色为主,四者到时,或有丽辞俊句可用,尔时能一一顾九宫四声否?如必按字模声,即为窒滞迸泄之苦,恐不能成句矣。”(《玉茗堂尺牍》四)这是他所以不重视规律的主张。即就音律而言,他也以为宜重自然。他说:“上自葛天,下至胡元,皆是歌曲。曲者,句字转声而已。葛天短而胡元长,时势使然。总之偶方奇圆,节数随异,四六之言,二字而节,五言三,七言四,歌诗者自然而然。”(《玉茗堂尺牍》四,《答凌初成》)他所以有此论调即因他的曲是案头之曲,而不是场上之曲。他宁拗折天下人歌的嗓子,而不愿使文词受窒滞迸泄之苦,因为这不致拗折人吟诵的嗓子。所以他对于吕玉绳的改窜《牡丹亭记》以迎合歌喉便深致不满。他说:“若有人嫌摩诘之冬景芭蕉,割蕉加梅,冬则冬矣,然非王摩诘冬景也。其中骀荡淫夷,转在笔墨之外耳。”(《尺牍》四,《答凌初成》)
他论时文也重才情。其《王季重小题文字序》即以“时文字能于笔墨之外言所欲言”为标准。(见《玉茗堂文集》五)此即偏重才情的见解。因此,他于《朱懋忠制义序》更提出气机二字。他说:“通天地之化者在气机,夺天地之化者亦在气机。化之所至,气必至焉;气之所至,机必至焉。”(《玉茗堂文集》四)此文所谓气机云者,也即是于笔墨之外言所欲言而已。何谓化?“即啼即笑即幻即真”,便是化;“目睫空艳不知何生”,“鼻端妙香不知何自”,“耳根幽籁不知何来”,便是化。此是文章化境,即所谓“通天地之化”。至于何以能到此化境?则全由于一片灵机,出于感兴之自然。在作者不过能擒住此一刹那间的感兴,以使“藻思绮合,丽情葩发”而已。这即是所谓“夺天地之化”。有了感兴,才情自生,这是所谓“化之所至,气必至焉”。才情横溢,机趣自来,这又是所谓“气之所至,机必至焉”。气至机至,那文章自有锋刃,有烟云,有波涛,有香泽了,那自然能于笔墨之外,言所欲言了,这便是所谓才情。也可说是当时唯心论者之所谓才情。
他对戏曲对时文的见解,都有偏于性灵的倾向。所以当时反对七子者,不妨都是擅戏曲,工制艺的人。因为这种观念,也可用于评诗论文,他《答王澹生书》云:
尝与友人论文,以为汉、宋文章各极其趣者,非可易而学也。学宋文不成,不失类鹜;学汉文不成,不止不成虎也。因于敝乡帅膳郎舍,论李献吉,于历城赵仪郎舍论李于鳞,于金坛邓孺孝馆中论元美,各标其文赋中用事出处,及增减汉史唐诗字面处,见此道神情声色已尽于昔人,今人更无可称雄,妙者称能而已。(《玉茗堂尺牍》一)
他以为在汉宋以后,再欲造其神情声色为事实上所不可能。既不可能,反不如自抒机轴,自写性灵,吾存吾真,转不失本来面目。这是公安派人共同的持论,而若士亦颇有些倾向。所以他说:
世间惟拘儒老生,不可与言文。耳多未闻,目多未见,而出其鄙委牵拘之识,相天下文章,宁复有文章乎?予谓文章之妙,不在步趋形似之间,自然灵气恍惚而来,不思而至,怪怪奇奇,莫可名状,非夫寻常得以合之。苏子瞻画枯株竹石,绝异古今,画格乃愈奇妙。若以画格程之,几不入格。米家山水人物不多用意,略施数笔,形象宛然;正使有意为之,亦复不佳。故夫笔墨小技可以入神而证圣。自非通人,谁与解此。(《玉茗堂文集》五,《合奇序》)
文既本于自然灵气,所以七子讲入格,若士正讲不入格。盖七子重在习,习则自有定程;若士重在性,性则不妨决裂文体。所以他以龙为喻,谓:“观物之动者自龙至极微,莫不有体。文之大小类是,独有灵性者,自为龙耳。”(《玉茗堂文集》五,《张元长嘘云轩文字序》)龙之变化不可穷,龙之变化亦不可测。惟变化不可穷而又不可测者,始为天下之至文,亦为天下之奇文。这是他论文所以欲“于笔墨之外言所欲言”的原因。言所欲言,则“下上天地,来去古今,可以屈伸长短,生灭如意”。这才见出奇士的灵心。七子为常人说法,所以标举典型,可以转移一时之耳目;若士为奇士说法,所以独往独来,自不为七子所范围。此义,于其《序丘毛伯稿》一文中亦言之。七子处处持其入格的理论,若士偏持其不入格的理论。明代小品文的发展,即建立在这种理论上的。但是这种理论虽同七子相反,却同样是纯艺术的,而且是唯心的。所以戏曲只成为案头之戏曲,而时文更只是举业进身的敲门砖罢了。在明代这种学术思想的风气之下,即性灵说也不会接触现实的。
最后,讲一讲诗人的意见。王渔洋《论诗绝句》云:“草堂乐府擅惊奇,杜老哀时托兴微,元白张王皆古意,不曾辛苦学妃?。”并于《池北偶谈》,举公文介(鼐)于文定(慎行)二人之说,以为此即于公二氏之绪论。所以于公二氏也是不赞同七子的人。
于慎行字可远,更字无垢,东阿人,谥文定,所著有《?城山馆集》、《?山笔尘》等。公鼐字孝与,蒙阴人,谥文介,所著有《问次斋集》。于公二人生当隆庆、万历之际,李、王之势焰正高,而又为李氏乡人,其论诗却能不为所囿,且有箴砭之论,不得不佩其卓识了。当时与公二氏同其见解者,尚有一山东人,为冯琦,字用韫,一有琢庵,临朐人,谥文敏,所著有《宗伯集》。
于慎行之叙《宋伯冯琢庵文集》云:
天壤之间有形有质之物,未有能不朽者;必化而后不朽。金石之坚,泐且饣舌焉而朽;土木之朊,蠹且苏焉而朽;惟毋化也。水之洋洋,代而不尽,朽乎哉!火之炎炎,传而不尽,朽乎哉!何者?化也。人心之精,吐而为言,言之论要,?而为文,此必有变而之化者。无所变而之化,而欲高驰虎?示,树千载之标,岂其质哉?近世名家辈出,非先秦、西京口不得谈,笔不得下,至土苴赵宋之言,目为卑浅,而眉山氏之家法,亦若曰姑舍是云。鄙人少而操缦,亦谓为然,久而思之,不也。盖先秦、西京之文,化而后为眉山氏,眉山氏之文化而后为?州氏,眉山氏发秦、汉之精蕴,化其体而为虚;?州氏揽眉山之杼轴,化其材而为古:其变一也。世人不知,一以为赵宋,一以为先秦、西京,徒皮相尔。且夫先秦、西京之世,有以文命者哉?漆国之?洋,则论著之书也;韩非之精切,则短长之策也;长沙之宏赡,则陈对之牍也;龙门之逖荡,则纪述之史也:此皆眉山氏之所酿而为文者也。盍尝取而纟由之,廓之宏篇,约之单语,安所寻其轨迹,安所索其斧痕。故能不为秦、汉者,而后能为秦、汉,此则不可朽尔。何者?文以神化者也。不会之以神,而合之以体,不合之以体,而摹之以辞,则物之形质也。方兴方圮,方新方故,不朽何之!┅┅顷者先正诸公,亟称拟议以成其变化,岂非名言!然拟之议之为欲成其变化也,无所变而之化,而姑以拟议当之,所成谓何?
冯琦之序于慎行父《于宗伯集》云:
夫诗以抒情,文以貌事。古人立言,终不能外人情事理,而他为异;而后之作者,往往求之情与事之外。求之弥深,失之弥远,则求之者之过也。亡论《诗三百篇》,大半采之民风,即如汉、魏以来,民谣里谚,出自闾巷儿女子之口,即使骚人墨士,穷情尽变,有以益乎?当战国时,士抵掌谈世事,皆以取给一时,快心千古,即司马迁为《史记》,仍其语不能损益也。故知诗以抒情,情达而诗工;文以貌事,事悉而文畅。古人之言,尽于此矣。而后之作者高唱矜步以为雄,多言繁称以为博,取古人之陈言,比而栉之以为古调古法。调不合则强情以就之,法不合则饰事以符之。夫句比字栉,终不可为高为法,即调与法亦终不可为古人;然则徒失今人情与事耳。夫蛩吟鸟语,皆能使人动心,即繁丝急管,不能与争,故丝不如竹,竹不如肉。古人所由传,正以独诣为宗,自然为至,无复有古人于前耳。今奈何袭古人以为古人乎?窃以为调欲远,情欲近,法在古人,事在今日。必不得已,宁不得其调与法,而无失其情与事。故里巷歌谣,协之皆可以为诗;几席谈说,次之皆可以为文。何者?其情与事近也。(《宗伯集》二)
他们二人的论调,一吹一唱,似相孚应。于氏以为文不妨学古,但须由拟议以成其变化。七子之流弊,即在拟议而不化。冯氏以为调与法虽可求古,情与事必须合今。专从调与法上注意,有时失今人之情与事;不如从情与事上着眼,转得冥合古人之调与法。于氏举了目标,冯氏言其方法。所以于氏称许冯氏之文,即在于能化,化秦、汉而为虚;而冯氏亦自称此种持论为于氏所许可。他们虽不至反对宗尚秦、汉,取法盛唐的主张,然却反对拟袭秦、汉、盛唐的诗文。
于慎行之论古乐府云:
唐人不为古乐府,是知古乐府也。辞声相杂,既无从辨;音节未会,又难于歌:故不为尔。然不效其体而时假其名,以达所欲出,斯慕古而托焉者乎?近世一二名家,至乃遂形模以追遗响,则唐人所吐弃矣。(《?城山馆诗集》一)
汉曲多不可解,盖乐府传写,大字为辞,细字为声,声辞合写,故致错迕。┅┅近代一二名家嗜古好奇,往往采缀古词,曲加模拟,词旨典奥,岂不彬彬!第其律吕音节已不可考,又不辨其声词之谬,而横以为奇僻;如胡人学汉语,可诧胡,不可欺汉。令古人有知,当为绝倒耳。(《?山笔尘》八)又论五言古诗云:
魏晋之于五言,岂非神化,学之则迂矣。何者?意象空洞,朴而不敢?周,轨涂整严,制而不敢骋,少则难变,多则易穷,古所谓鹦鹉语不过数声耳。原本性灵,极命物态,洪纤明灭,毕究精韫,唐果无五言古诗哉?(《?城山馆诗集》二)
公鼐之《乐府自叙》云:
《风》《雅》之后有乐府,如唐诗之后有词曲,声听之变有所必趋,情辞之迁有所必至。古乐之不可复久矣,后人之不能汉、魏,犹汉、魏、之不能《风》、《雅》,势使然也。┅┅近乃有拟古乐府者,遂颛以拟名,其诗但取汉、魏所传之词,句抚而字合之,中间陶阴之误,夏五之脱,遂所不较,或假借以附益,或因文而增损,??床屋之下,探?去?箧之间,乃艺林之根蟊,学人之路阱矣。(《池北偶谈》引)
此二人的论调又是若合符节。公鼐之《赠邢子愿长歌》云:“余子纷纷未易说,拟议原非吾所悦;丈夫树立自有真,何必效彼西家颦。”而冯琦之《谢京兆诗序》亦标举尚情肖真之旨,称其诗事无牵会,语无辏泊,因实境所至而命之意,合于古人之所谓情,而他之所谓真。(见《宗伯集》二)此也其见解相同之处。于慎行《?山笔尘》之论诗文,又谓“古人之诗如画意,人物衣冠不必尽似,而风骨宛然。近代之诗如写照,毛发耳目,无一不合,而神气索然。彼以神运,此以形求也”。而冯琦《谢京兆诗序》中亦称古人之诗,若远若近,若切若不切,而可以纾己之情,可以谕人之情。后人之诗,其人其地其事,与夫官秩姓氏,皆引古事相符合以为典切,而己情不必纾,人情不必谕。这也是他们相同的论调。此三人之见解,真可谓同出一模。这种见解,也可能给公安派一些启示。即使说公安三袁和他们的时代并不太远,未必受他们的影响,那么这种论调至少也可说是公安派的羽翼。
(责任编辑:王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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