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受活》(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在我尚未拿到书时,已是好评如潮,批评界不少同仁给了它极高的评价,当然,网上也不乏尖刻的批评,看来这是一部将会引出大量新话题,并可能引起长久争议的作品。在这一切之后,我才开始了我对《受活》的阅读。我在此表达的只是我对这部作品朴素的看法。
四年前,我在《荒诞而凝重》一文中说过:“《日光流年》是关于生命的一个大寓言,是中国化乡土上长出的一棵荒诞之树,它正面是写死亡的,其实是面对死亡写生存的,直接追寻生命的本源意义”。两年前,我在《权欲与情欲的舞蹈》中说:“阎连科正在不断地生产奇书,仿佛出于一种天赋才能,他可以毫不费力地将土味与洋味,本土的与现代的,传统的与先锋的,写实的与表现的,形似的与神似的,扭合在一起,概而言之,阎的写作特点是:充分的本土化与新异的现代精神之融合”。我之所以在这里重复自己的话,乃是因为,在看了《受活》以后,深深感到,现在我要说的还不及自己几年前说过的话更到位,作为对阎连科的个性特质的把握,这些话没有过时。
无疑地,《受活》是有相当分量的,也是近年来绕不过去的一个长篇。它同《日光流年》、《坚硬如水》一道,让人信服了阎连科是个重量级的作家。《受活》是写乡土的,却在某种意义上超越了乡土。应该说,它绘制了一幅荒诞而惨烈的中部贫困乡村的生存图景,揭示了国人的某种灵魂状态。对此,作者是有清醒的追求的。他说,真实只存在于某种作家的内心,来自内心的、灵魂的一切,才是真实的,这就是写作中的现实,超越主义的现实主义。这些话当然不无道理。然而,所谓我们几十年倡导的现实主义是谋杀文学的最大的罪魁祸首,是谋杀文学的最大的元凶云云,就不知该从何说起了。这几十年的文学究竟有何得失有何教训,现实主义在中国的曲折命运,是需要专门探讨的问题。一个作家情绪化地发出某些违背常识的即兴的说法,也许是可以理解的,但以如此武断的态度表达,不免让人颇感意外。
回到《受活》上来。它的焦点始终对准中国的乡土,是本土化的,但我觉得它也可能受到过福克纳《在我弥留之际》的某种影响。小说有两条线索,一条是隐线,写茅枝婆,孩子们,以及受活庄人的悲凉的历史(《在我弥留之际》曾以第一人称写了一个母亲与一家亲人的那种悲怆,无爱,顽韧的生活,叙述最终埋葬母亲的乡村故事)。另一条是明线,写一个曾是公社的一般干部的柳鹰雀发迹当上县长后,梦想创造经济—政治奇迹,欲把列宁遗体购到受活庄安放展出,既获得大量门票收入,又获得“坚持马列”的美誉。购买遗体需大笔资金,于是利用受活庄人(残缺人)组成绝术团到处演出,把残疾人当作挣钱工具。两条线索交接碰撞。茅枝婆以“退到自耕状态(退社)”为条件,答应让受活人演出。结局是,列宁遗体没有买进,柳县长却遭到处理,他意外地被车轧断了腿,成为受活庄的一个成员;而获得丰厚收入的受活庄人则遭抢劫,遭讹诈,弄得人财两空,受尽了屈辱。
从《受活》所展示的艺术图景可以感到,阎连科是一个对中国乡土有着痛切而深刻的感知的作家,他对乡土中国的生存状态的揭示确有某些独到之处,尽管是以那样惨烈的,酷厉的,怪诞的,不忍卒读的方式来表达。他写受活人,也即写乡村的弱势群体,写他们的苦难和追求,心灵的苍白,以及对权力的恐惧。同时他还在不经意中写出了如柳鹰雀那般乡村干部的精神状态,比如领袖欲,权势欲,光宗耀祖之类。柳鹰雀的政绩是建立在对弱势群体的物质掠夺和精神尊严的践踏上,因而必定失败。茅枝婆的“退社”、“脱县”,虽包含着保持人格尊严的动机,但即使受活人从此不再属于任何一个县的行政管理范围,它能回到先前那种“理想”的状态中吗?茅枝婆习惯于穿上寿衣抗争,到死也是这样,她以她的一生,来祭奠畸形的时代。真实的生活总是残缺的,受活庄的残缺人也是时代生活的某种象征。作者深知乡土,他能看到乡土中精神真实的一面,比如,他发现乡民个性中最明显的特征不是“民间化”,而是“社会化”。这里对现代国人所进行的精神拷问已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国民性批判”,而是在新历史条件下对“精神变异”的揭示和对人的精神的现代化的呼唤。
阎连科说,他的小说表现的内容,有时候主要来自内心的不确定性。正是这种写作过程中的“不确定性”妨碍了他对生活做出更准确深刻的描写。柳县长的描写就时有简单化和漫画化,缺乏对其心灵世界横向和纵向的开掘。对阎连科来说,艺术表现上的本土化追求早就开始了,用土里土气的充满野性的方言来写作,也早从《日光流年》就开始了。这不止是一种语言追求,更是精神追求,所以他才说:“回家吧,那里有我们需要的一切。”
(原载《小说评论》2004年第3期)
(责任编辑:王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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