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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陵诗派

作者:郭绍虞     来源:中国文学批评史     时间:2011-0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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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方以后,前后七子以前,其论诗论文足为七子先声者,即是所谓“茶陵派”。

  “茶陵派”以李东阳为领袖。东阳所长在于论诗,至东阳弟子如邵宝诸人始有宗主先秦古文之说。因此,在论述“茶陵派”时亦不妨分别诗文两方面来讲。
  东阳,字宾之,号西涯,茶陵人,所著有《怀麓堂集》。集中《诗话》一卷,也有一些重要的理论。《四库总目提要》之论《怀麓堂诗话》,称:“李、何未出以前,东阳实以耆宿,主持文柄,其论诗主于法度音调,而极论剽窃摹拟之非,当时奉以为宗。至何、李既出,始变其体,然赝古之病,适中其所诋诃,故后人多抑彼而伸此。”其所谓后人,当即指钱谦益一流人。钱氏《初学集》八十三卷有《题怀麓堂诗钞》一文谓:明诗凡三变,由弱病而为狂病,由狂病而为鬼病,惟西涯文足以荡治之云云,当即是所谓抑彼伸此之例了。然我们于此,须知李、何之于西涯,有颇不同之处,也有颇相近之处。由其不同之处言,则抑彼伸此,诚足以荡治当时诗风之流弊。由其相近之处言,则后来李梦阳虽颇诋李东阳,然渊源所自,原不可诬。王元美云:“东阳之于李、何,犹陈涉之启汉高也。”公论自在人心,即李、何一派的人,犹且不能不承认这种情形。王士礻真《池北偶谈》卷十四称:“海盐徐丰?《诗谈》云:‘本朝诗莫盛国初,莫衰宣正,至弘治,西涯唱之,空同、大复继之,自是作者森起,于今为烈’。当时前辈之论如此。盖空同、大复皆及西涯之门,虞山撰《列朝诗选》,乃力分左右袒,长沙何李,界若鸿沟,后生小子竟不知源流所自,误后学不浅。”是渔洋也不以钱氏之说为然。
  大抵西涯论诗,还有些近于道学家的见解。如云:“言之成章为文,文之成声者则为诗,诗与文同谓之言,亦各有体而不相乱。”(《怀麓堂集文后稿》四,《匏翁家藏集序》)如云:“夫诗者,人之志兴存焉。故观俗之美者与人之贤者,必于诗。今之为诗者亦或牵缀刻削,反有失其志之正,信乎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也。”(《怀麓堂集文稿》二,《王城山人诗集序》)这些话都与宋濂、方孝孺之言为近。自此种理论推之,当然不会主张摹拟剽窃,而与李、何一流人之以诗为事者也当然不同。
  然而西涯与宋、方之诗论,毕竟有分别。最重要的,在他认识诗文各有体而不相乱,所以他不会同宋、方这样以论文的见解去论诗。他曾分别诗文之体制云:
  夫文者言之成章,而诗又其成声者也。章之为用,贵乎纪述铺叙,发挥而藻饰,操纵开阖,惟所欲为,而必有一定之准。若歌吟咏叹,流通运荡之用,则存乎声,而高下长短之节,亦截乎不可乱。虽律之与度未始不通,而其规制则判而不合。及乎考得失,施劝戒,用于天下则各有所宜,而不可偏废。古之六经,《易》、《书》、《春秋》、《礼》、《乐》皆文也,惟《风》、《雅》、《颂》则谓之诗,今其为体固在也。近代之诗,李、杜为极,而用之于文或有未备。韩、欧之文亦可谓至矣,而诗之用,议者犹有憾焉。况其下者哉。(《怀木刻堂集文后稿》三,《春雨堂稿序》)
  诗文之体既别,所以他再说:“故有长于纪述,短于吟讽,终其身而不能变者,其难如此,而或庸言谚语,老妇稚子之所通解,以为绝妙,又若易然。”(《怀麓堂集文稿》五,《沧洲诗集序》)他是真能在诗之体制上去认识诗,而同时即用诗之标准以论诗,所以又不落于学者或文人的见解。
  正因这样,于是他一方面又开了李、何之诗论。他怎样在诗之体制上以认识诗呢?他指出两条途径,他说:“诗必有具眼,亦必有具耳。眼主格,耳主声。闻琴断知为第几弦,此具耳也。月下隔窗辨五色线,此具眼也。”(《怀麓堂诗话》)所谓具眼具耳,即是他所谓识。所以述他论诗之识,应当着眼在格与声两方面;而李、何诗论之渊源,也应在这两方面看出其关系。
  由声言,他以为诗文之分别,即在声律讽咏的关系。他说:
  盖其所谓有异于文者,以其有声律讽咏,能使人反覆讽咏以畅达情思,感发志气,取类于鸟兽草木之微,而有益于名教政事之大,必其识足以知其{宀交}奥,而才足以发之,然后为得。及天机物理之相感触,则有不烦绳墨而合者。(《沧洲诗集序》)
  从声律讽咏方面以认识诗之性质,即是他的重要理论。《诗话》中即本沧浪所谓辨别体制的方法,从声律讽咏方面加以阐说,再补充一些声乐的关系。他说:
  诗在六经中别是一教,盖六艺中之乐也。乐始于诗,终于律。人声和则乐声和,又取其声之和者以陶写情性,感发志意,动荡血脉,流通精神,有至于手舞足蹈而不自觉者。后世诗与乐判而为二,虽有格律而无音韵,是不过为俳偶之文而已。使徒以文而已也,则诗之教何必以诗律为哉。观《乐记》论乐声处,便识得诗法。
  古律诗各有音节,然皆限于字数,求之不难。惟乐府长短句初无定数,最难调叠,然亦有自然之声。古所谓声依永者,谓有长短之节,非徒永也。故随其长短皆可以播之律吕,而其太长太短之无节者,则不足以为乐。
  陈公文论诗专取声,最得要领。潘桢应昌尝谓予诗宫声也。予讶而问之。潘言其父受于乡先辈曰,诗有五声,全备者少,惟得宫声为最优,盖可以兼众声也。李太白、杜子美之诗为宫,韩退之之诗为角,以此例之,虽百家可知也。予初欲求声于诗,不过心口相语,然不敢以示人,闻潘言始自信,以为昔人先得我心,天下之理出于自然者固不约而同也。(均见《诗话》)
  由声乐之关系以论诗之音调,那便与沧浪不尽同。沧浪所论偏于诗之风格,而西涯所论,则重在诗之抑扬抗坠之处,所以沧浪之推尊李杜,在其气象,而西涯之推尊杜甫,在其音节之变化。《诗话》中说:
  长篇中须有节奏,有操有纵,有正有变,若平铺稳布,虽多无益。唐诗类有委曲可喜之处,惟杜子美顿挫起伏,变化不测,可骇可愕,盖其音响与格律正相称,回视诸作皆在下风。然学者不先得唐调,未可遽为杜学也。
  五七言古诗,仄韵者上句末字类用平声,惟杜子美多用仄,如《玉华宫》、《哀江头》诸作,概亦可见。其音调起伏顿挫,独为?乔健以别出一格。回视纯用平字者,便觉萎弱无生气。自后则韩退之、苏子瞻有之,故亦健于诸作。此虽细故末节,盖举世历代而不之觉也。偶一启钥,为知音者道之。若用此太多,过于生硬,则又矫枉之失,不可不戒也。
  古诗与律不同体,必各用其体乃为合格,然律犹可间出古意,古不可涉律调。他能在这种“细故末节”上注意,便是发沧浪之所未发。后来王士礻真赵执信诸人之论古诗声调,恐即受此启示。
  这虽是西涯论诗之特长,然而西涯之论声,亦有同于沧浪之处。盖他所谓声与格,本不可截然分开。假使把声与格混合言之,那便近于沧浪之所谓“气象”了。他于《怀麓堂诗话》中说:
  今之歌诗者,其声调有轻重、清浊、长短、高下、缓急之异,听之者不问而知其为吴、为越也。汉以上古诗弗论;所谓律者,非独字数之同,而凡声之平仄,亦无不同也。然其调之为唐、为宋、为元者,亦较然明甚。此何故耶?大匠能与人以规矩,不能使人巧。律者,规矩之谓,而其为调,则有巧存焉。苟非心领神会,自有所得,虽日提耳而教之,无益也。
  汉、魏、六朝、唐、宋、元诗,各自为体。譬之方言,秦、晋、吴、越、闽、楚之类,分疆画地,音殊调别,彼此不相入。他所谓调之为唐、为宋、为元,即气象之殊;他所谓汉、魏、六朝、唐、宋、元诗各自为体,也即气象之殊。一时代有一时代的文学,也就一时代有一时代的风格。于是音殊调别,而声的问题,遂转移为格的问题了。
  由格言,他也受一些沧浪的影响。《诗话》中说:“六朝、宋、元诗、就其佳者亦各有兴致,但非本色,只是禅家所谓小乘,道家所谓尸解仙耳。”又说:“宋诗深去唐却远,元诗浅去唐却近。顾元不可为法,所谓取法乎中,仅得其下耳。”这即是沧浪的说法:而后来李、何之摹拟唐音也正受其启示。在这方面,与他论“声”一样,出于沧浪而不同于沧浪,即因他能注意小问题,着眼在细故末节的缘故。《诗话》中说:
  诗用实字易,用虚字难。盛唐人善用虚字,其开合呼唤,悠扬委曲,皆在于此。用之不善,则柔弱缓散,不复可振,亦当深戒。
  唐律多于联上着工夫,如雍陶《白鹭》,郑谷《鹧鸪》诗二联,皆学究之高者。至于起结,即不成语矣。如杜子美《白鹰》起句,钱起《湘灵鼓瑟》结句,若奏金石以破蟋蟀之鸣,岂易得哉。
  人但知律诗起结之难,而不知转语之难,第五第七句,尤宜着力。如许浑诗,前联是景,后联又说,殊乏意致耳。
  他因格的问题于是注意到用字,注意到起结,注意到承转,真可谓细故末节了。此种细故末节,不可泥亦不可废。他说:“律诗起承转合不为无法,但不可泥。泥于法而为之,则撑柱对待,四方八角,无圆活生动之意。然必待法度既定,从容间习之余,或溢而为波,或变而为奇,乃有自然之妙。”(《诗话》)所以细故末节虽不可废,仍欲其溢而为波,变而为奇,使有圆活生动之意乃佳。他由声讲到律,由格讲到法,可以说得玄妙,也可以说得入细。因此,他所谓欲得盛唐内法手,点化当时诗人者,即与沧浪之空言宗盛唐不同。
  由上述二点言,可知李、何诗论可以渊源西涯,而终究与西涯不同。盖其渊源西涯者,只在声与格的问题,都出《沧浪诗话》的关系;而如西涯这般讲声与格,即与李、何不一样;李、何抽象而西涯具体,李、何言轮廓而西涯入细。因此,李、何宗主可以单纯,而西涯则不主一格,所以西涯之诗论中可以包括李、何,而李、何之诗论中不能包括西涯。
  西涯既不主一格,所以也不主摹拟。他说:
  今之为诗者能轶宋窥唐已为极致。两汉之体已不复讲,而或者又曰,必为唐,必为宋,规规焉俯首缩步,至不敢易一辞出一语,纵使似之,亦不足贵矣;况未必似乎。说者谓诗有别才非关乎书,诗有别趣非关乎理,然非读书之多,识理之至,则不能作。必博学以聚乎理,取物以广夫才,而比之以声韵,和之以节奏,则其为辞,高可讽,长可咏,近可以述,而远则可以传矣。岂必模某家,效某代,然后谓之诗哉。(《怀麓堂集文稿》八,《镜川先生诗集序》)
  他只是在声调格律中间指出比较具体的方法,并不于声调格律中以第一义诏人而强人服从,这即是胜于沧浪的地方。他于《诗话》中很不赞成林子羽《鸣盛集》之学唐,与袁凯《在野集》之学杜,因其并无流出肺腑,卓尔有立之处。这即是以第一义诏人的病痛所在。我们不能说西涯论诗不宗唐,不主杜,但是假使说西涯论诗只在宗唐主杜,那就大误。他因不主一格,故于李、杜之外兼取王、孟,而论诗遂重在淡远。他说:“王诗丰缛而不华靡,孟却专心古澹而悠远深厚”,又说:“诗贵意。意贵远不贵近,贵淡不贵浓。”(均见《诗话》)这即是王渔洋神韵说之所自出。渔洋作风之变七子或即受此种论调的暗示。又他既不主一格,自然又不属于第一义之诗。他说:“汉、魏以前诗格简古,世间一切细事长语皆著不得,其势必久而渐穷。赖杜诗一出,乃稍为开扩,庶几可尽天下之情事。韩一衍之,苏再衍之,于是情与事无不可尽,而其为格亦渐粗矣。然非具宏才博学,逢泉而泛应,谁与开后学之路哉!”(《诗话》)这又与“公安派”之论调相似,而为后来钱牧斋之所宗。牧斋之反七子,其理论即建筑在此种基础上的。
  自李东阳主持文场以后,奖掖后进,推挽才秀,一时出其门者甚众,天下称之为“茶陵诗派”。“茶陵诗派”之于诗文,前变台阁体?单缓冗沓之习,而后启七子句摹字窃,矜才使气之风。诗的方面已如前述;文的方面,又以邵宝、何孟春之论调为其转变之枢纽。
  邵宝,字国贤,无锡人,学者称二泉先生,有《容春堂集》。浦瑾序其《容春堂前集》述邵氏论诗文之语云:“瑾晚末无似,辱公宠而教之。尝从容问公曰:‘文将安师?’曰:‘师今之名天下者;无以,则先进乎?无以,则古之人乎?’曰:‘先进而上宋,古乎?’曰:‘有唐,有东西汉者在。’‘唐两汉古乎?’曰:‘六经尚已,夫学文而曰必且为六经,吾则不敢也。’”可知他虽不以六经为文的最高标准,与宋濂方孝孺等学者毕竟有些出入,然而逆推而归于古,则正是七子复古之先声。
  何孟春,字子元,郴州人,有《燕泉集》,《余冬叙录》诸书。陈田《明诗纪事》“称子元及西涯之门,观所著《余冬叙录》,于西涯诗话绪论娓娓不倦,并梦中亦读《西涯诗稿》”(丁秃卷六)所以何氏也是茶陵派的人物。
  《余冬叙录》之《论诗文》称:“六经之文不可尚已!后世言文者至西汉而止,言诗者至魏而止。何也?后世文趋对偶而文不古,诗拘声律而诗不古也。文不古而有宫体焉,文益病矣。诗不古而有昆体焉,诗益病矣。复古之作,是有望于大家。”(卷五十)此种见解说与邵宝相同。可知风气之转变,原非一朝一夕之故。
  稍后,与李梦阳同时,而以理学著名之崔铣,也是这般见解。铣字子锺,安阳人,有《洹词》十二卷。
  崔氏之学,以程朱为的,力排象山、阳明为异说,甚至诋阳明为霸儒,谓其不当舍良能而谈良知,所以为道学中之正统派。他的学问,由道言之则宗程、朱;由文言之则宗秦、汉。一般道学家之论文,每推崇韩、欧,而宗主唐、宋的古文家又多尚理学。独有他,则言道宗程、朱,为文宗秦、汉。这不能不说是受时代的影响了。
  他论明以来诗文流派云:
  洪武文臣,皆元材也。永乐而后,乃可得而称数。方天台辞若苏氏,言必周、孔,大哉志乎?东里入阁司文,既专且久,诗法唐,文法欧,依之者效之。弘治中南城罗?,思振颓靡,独师韩文,其艰思奇句伟哉!武功康海,好马迁之史,入对大廷,文制古辩,元老宿儒,见而惊服。其时北郡李梦阳、信阳何景明,协表师法,曰汉无骚,唐无赋,宋无诗,二子抗节遐举,故能成章。李之雄厚,何之逸爽,学者尊如李、杜焉。
  则知其宗主秦、汉,完全是受时风之所转移。为文既宗秦、汉,而又推崇程、朱,所以他又站在道学的立场以反对唐、宋古文。他说:
  崔子曰,昌黎氏约六经之旨为文,析理陈事,昭晰不蒙,诚哉贯道之器。君子谓之曰外,非其不自躬行得之也。况乎混粒珠于鱼目,啜余滴于糟粕乎。是故李翱之《复性》,欧阳修之《论性》,苏轼暨辙之《论道》,君子斥而放之。(《洹词》十,《评文喻学者》)
  可知他的反对唐、宋古文,不是为文而是为道。在他看来,正因其弥近是而大乱真,所以要斥而放之。 

(责任编辑:王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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