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七子虽喊出了“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口号,但是论诗的意见多,论文的主张少。因此要找出他们“文必秦汉”的主张却不很容易。我们现在不能得到他们正面的意见,但从当时文坛的情况和反对派的意见还可以看出一些端倪。
大抵元代以蒙古族统治中国,原有文化受到摧残,所以一到明代,复古机运也就抬头。朱元璋一做皇帝,在洪武元年就诏复衣冠如唐制,影响所及,文坛也笼罩着复古的色彩。加上《沧浪诗话》从最上乘,悟第一义之说,于是也就提出“文必秦汉”的口号。
“文必秦汉”,对于当时?单缓冗沓的台阁体是可以起一些作用的。只因受了纯艺术论的影响,重在形式上的复古,于是就变成生吞活剥了。在当时,“文必秦汉”的口号,事实上是同江西诗人之讲句法诗律是同样的纯艺术的观点,而且也是同样的手法,都是想用古硬雄厚峻峭的风格来振起痿痹,而不知只从形式上着眼,就必然走上聱牙戟口的道路。所以当时唐宋派的文人就要以“文从字顺”的主张来矫正其弊。
唐宋派中学欧曾古文最早的王慎中。慎中字道思,号遵岩,晋江人。《明史·文苑传》称“慎中为文初主秦汉,谓东京以下无可取,已悟欧曾作文之法,乃尽焚旧作,一意师仿,尤得力于曾巩;顺之初不服,久亦变而从之。壮年废弃,益肆力古文,演迤详赡,卓然成家。┅┅李攀龙、王世贞后起力排之,卒不能掩。”这些话假使与《遵岩集》中《再上顾未斋书》(《遵岩集》十五)相互比证,那就更容易看出他由秦汉而转变到唐宋的经过。
遵岩《与江午坡书》云:“文字法度规矩一不敢背于古,而卒归于自为其言”,(《遵岩集》十七)这即是他论文的宗旨。要归于自为其言,所以“义”必前人所未发;又要法度规矩不背于古,所以“法”又成为学者所应注意的问题。他认为时人之所以误入歧途,即因“病于法之难入,困于义之难精”,(见《曾南丰文粹序》)这种论调可以看作他的义法说。
王氏论文见解还不很重要,比较重要的要推唐顺之。顺之字应德,一字义修,武进人,所著有《荆川集》及《文编》等。他的学问很博,是个多方面的人。《明史》本传称其“自天文、乐律、地理、兵法、孤矢、勾股、壬奇、禽乙莫不究极原委;尽取古今载籍,剖裂补缀,区分部居,为《左右文武儒裨》六编传于世,学者不能测其奥也。”我们先须认识他的人是这样多方面的,然后可以知道他所吸受的时代影响也是多方面的。他的一生起初嗜好诗文,先学李梦阳,及受王慎中的影响始改宗欧、曾,而为唐宋派的领袖。四十以后倾向学道,自言对王龙?只少一拜。所以他《答王遵岩书》就说:“近年来将四十年前伎俩头头放舍,四十年前意见种种抹杀。”(《荆川集》六)由于他一生有这样一个转变,所以他的文论,也就有两个特点:(一)在唐宋派中颇能说明“法”的重要,也就是所以宗主欧曾的理由;(二)王龙?是王学中的左派,因此他论学以天机为宗,而论文也就主张随意流露,又不要拘泥于法了。
先讲第一点。荆川有一部重要的选集,即是《文编》。《文编》选辑自周至宋之文,分体排纂,颇示文章法度。其自序谓:“不能无文而不能无法;是编者,文之工匠而法之至也。”他即提出一个“法”字来与“秦汉派”立异。实则“秦汉派”也讲法,不过对于“法”的意义并不一样。秦汉派之所谓“法”,重在气象;气象不可见,于是于词句求之,于字面求之;结果,求深而得浅,反落于剽窃摹拟。唐宋派之所谓“法”,重在神明;神明亦不可见,于是于开阖顺逆求之,于经纬错综求之,由有定以进窥无定,于是可出新意于绳墨之余。这就是“秦汉”与“唐宋”二派的分别;这就是“秦汉”与“唐宋”二派所以同样是摹拟而成就不同的原因。
何况,开阖顺逆之法,原自唐宋文人创之,所以规范唐宋之文,自比较容易。罗万藻代人作《韩临之制艺序》云:“文字之规矩绳墨,自唐宋而下,所谓抑扬开阖起伏呼照之法,晋汉以上,绝无所闻,而韩、柳、苏诸大儒设之,遂以为家。出入有度,而神气自流,故自上古之文至此而别为一界。”(《此观堂集》一)这是中国散文史上的一段变迁,而这一点是从前人所不曾说明的。秦汉之文原无规矩绳墨可言,故不易窥其法;唐宋之文本有规矩绳墨可遵,所以也易于学。这又是秦汉与唐宋二派的分别,而这二派所以成就不同的原因也在于此。
何况,唐宋之文与当时之语言为接近,秦汉之文与当时之语言相隔阂。所以摹唐宋者易于抑扬顿挫种种神情上揣摹,而学秦汉者,便不得不兼学昔人之词汇,与昔人之语法。用昔人之词汇,套昔人之语法,即使能肖,而神明不在是,而变化仍不可能。所以由唐宋门径以读秦汉之文,则神明在心,变化由己;由秦汉派之说以学秦汉之文,则所谓“尺尺而寸寸之”耳,所谓“影子”而已!同样的复古,同样的摹古,只因古今语言之异,而成此不同的结果。这更是“秦汉”与“唐宋”二派重要的分别。
《文编序》云:
圣人以神明而达之于文,文士研精于文以窥神明之奥。其窥之也有偏有全,有小有大,有驳有醇,而能有得也,而神明未尝不在焉。所谓法者,审明之变化也。(《荆川集》十)
“文必秦汉”而秦汉文之气象──格──有定,故其窥之也虽欲窥其全而得偏,虽欲窥其大而得小,虽欲窥其醇而得驳,诚以不如是则秦汉文之气象不可得而拟也。如以神明变化为法,则所谓“圣人以神明而达之于文”者,仿佛如见;而我之学之,所以以新意达之于文者,亦仿佛有由入之途,有可循之迹。这是所谓窥其全,窥其大,窥其醇。论到此,不得不一读他的《董中峰侍郎文集序》:
喉中以转气,管中以转声。气有湮而复畅,声有歇而复宣,阖之以助开,尾之以引首,此皆发于天机之自然,而凡为乐者,莫不能然也。最善为乐者,则不然。其妙常在于喉管之交,而其用常潜乎声气之表。气转于气之未湮,是以湮畅百变,而常若一气;声转于声之未歇,是以歇宣万殊,而常若一声。使喉管声气融而为一,而莫可以窥,盖其机微矣。然而其声与气之必有所转,而所谓开阖首尾之节,凡为乐者莫不皆然者,则不容异也。使不转气与声,则何以为乐,使其转气与声,而可以窥也,则乐何以为神!有贱工者见夫善为乐者之若无所转,而以为果无所转也,于是直其气与声而出之,戛戛然一往而不复,是击腐木湿鼓之音也。言文者何以异此!汉以前之文,未尝无法,而未尝有法;法寓于无法之中,故其为法也密而不可窥。唐与近代之文,不能无法,而能毫厘不失乎法;以有法为法,故其为法也严而不可犯。密则疑于无所谓法。严则疑于有法而可窥。然而文之必有法,出乎自然而不可易者,则不容异也。且夫不能有法而何以议于无法。有人焉,见夫汉以前之文,疑于无法,而以为果无法也,于是率然而出之,决裂以为体,??以为词,尽去自古以来开阖首尾经纬错综之法,而别为一种臃肿亻君涩浮荡之文。其气离而不属,其声离而不节,其意卑,其语涩,以为秦与汉之文如是也;岂不犹腐木湿鼓之音,而且诧曰,吾之乐合乎神。呜呼!今之言秦与汉者,纷纷是矣!知其果秦乎站否也?(《荆川集》十)
他所谓:“气有湮而复畅,声有歇而复宣,阖之以助开,尾之以引首”,即是所谓开阖顺逆之法。然而此法犹有迹可求,唐以后之文属此。他所谓:“气转于气之未湮,是以湮畅百变而常若一气,声转于声之未歇,是以歇宣万殊而常若一声”,也仍不外开阖顺逆之法,然而无迹可求,汉以前之文属此。此其别,实在是法之严与密的问题,乃是法之可窥与不可窥的问题。而法之所以有可窥或不可窥者,乃是语言变迁的关系。语言变迁了,于是疑于无所谓法,而其法遂成为不可窥。不窥其法而徒袭其迹,这是秦汉派所以失败的理由。因此,法遂成了反抗秦汉派的口号,成为反抗秦汉派的法宝。
由秦汉文之气象以学秦汉文,仅成貌似;由唐宋文之门径以学秦汉文,转可得其神解。王遵岩《与道原弟书》亦言:“学马迁莫如欧,学班固莫如曾。”(《遵岩集》二十)即是此意。《四库总目提要》之论《文编》云:“自正嘉之后,北地、信阳声价奔走一世,太仓、历下流派弥长;而日久论定,言古文者终以顺之及归有光、王慎中三家为归。”其原因即在于此。荆川《与两湖书》云:“以应酬之故,亦时不免于为文。每一抽思了了如见古人为文之意,乃知千古作家,别自有正法眼藏在,盖其首尾节奏,天然之度,自不可差;而得意于笔墨蹊径之外,则惟神解者而后可以语此。近时文人说秦说汉,说班说马多是呓语耳。庄定山之论文曰:‘得乎心,应乎手,若轮扁之斫轮,不疾不徐,若伯乐之相马,非牡非牝。’庶足以形容其妙乎。顾自以精神短少,不欲更弊之于此,故不能穷其妙也。”(《荆川集》五)
迨到后来,杜门习静,专精求道,不再欲用此闲精神于文字技俩,于是文格既随以稍变,而论文主张更随以大变。盖有志于文则总期闯入古人阃域,所以有所谓“法”的问题。若无志于文,则目无古人,更有何法之可言。其《答茅鹿门书》云:“至如鹿门所疑于我,本是欲工文字之人,而不语人以求工文字者,此则有说,鹿门所见于吾者,殆故吾也;而未尝见夫槁形灰心之吾乎?”(《荆川集》七)“故吾”与“今吾”不同,所以荆川文论到了晚年又别走一路。其下文即说明“今吾”之不重在文字技俩。他说:
吾岂欺鹿门者哉!其不语人以求工文字者,非谓一切抹扌杀以文字绝不足为也。盖谓学者先务,有源委本末之别耳。文莫犹人,躬行未得,此一段公案姑不敢论。只就文章家论之,虽其绳墨布置,奇正转折,自有专门师法,至于中一段精神命脉骨髓;则非洗涤心源,独立物表,具古今只眼者,不足以与此。今有两人:其一人心地超然,所谓具千古只眼人也;即使未尝操纸笔呻吟学为文章,但直据胸臆,信手写出如写家书,虽或疏卤,然绝无烟火酸馅习气,便是宇宙间一样绝好文章。其一人犹然尘中人也,虽其颛颛学为文章,其于所谓绳墨布置则尽是矣,然翻来覆去,不过是这几句婆子舌头话,索其所谓真精神与千古不可磨灭之见,绝无有也;则文虽工而不免为下格。此文章本色也。┅┅
且夫两汉而下之文之不如古者,岂其所谓绳墨转折之精之不尽如哉?秦汉以前,儒家有儒家本色,至如老庄家有老庄家本色,纵横家有纵横家本色,名家、墨家、阴阳家皆有本色。虽其为术也驳,而莫不皆有一段千古不可磨灭之见。是以老家必不肯剿儒家之说,纵横家必不肯借墨家之谈,各自其本色而鸣之为言。其所言者其本色,是以精光注焉,而其言遂不泯于世。唐宋而下,文人莫不语性命,谈治道,满纸炫然,一切自托于儒家,然非其涵养畜聚之素,非真有一段千古不可磨灭之见,而影响剿说,盖头窃尾,如贫人借富人之衣,庄农作大贾之饰,极力装做,丑态尽露,是以精光枵焉,而其言遂不久湮废。(《荆川集》七)
此种论调,简直同于李卓吾(贽)的口吻了,简直成为公安派的主张了。论文到此,唐宋欧曾举不足尚,而又何法之可言!他只要“道得几句千古说不出的说话”,他何肯再费其精神尽于言语文字之间。所以他说:“艺苑之门,久已扫迹,虽或意到处,作一两诗,及世缘不得已,作一两篇应酬文字,率鄙陋无一足观者。其为诗也,率意信口,不调不格,大率似以《寒山》《击壤》为宗,而欲摹效之,而又不能摹效之然者。其于文也,大率所谓宋头巾气习,求一秦字汉语,了不可得。凡此皆不为好古之士所喜,而亦自笑其迂拙而无成也。”(《荆川六集》六,《答皇甫百泉郎中》)
上文说过,由何景明之论推之,可以打倒文必秦汉的口号;荆川论法略同大复,何况更加以龙溪之学,所以更会走近公安一路。如云:
文章稍不自胸中流出,虽若不用别人一字一句,只是别人字句,差处只是别人的差,是处只是别人的是也。若皆自胸中流出,则炉锤在我,金铁尽熔,虽用他人字句亦是自己字句,如《四书》中引《书》引《诗》之类是也。(《荆川集》七,《与洪方洲书》)
近来觉得诗文一事,只是直写胸臆,如谚语所谓开口见喉咙者,使后人读之如真见其面目,瑜瑕俱不容掩,所谓本色,此为上乘文字。扬于云闪缩谲怪,欲说不说,不说又说,此最下者;其心术亦略可知。(同上)
从此看来,谓公安、竟陵之文出自左派王学,真是确见。只须于王学有所会得,自会走上这一路去。欲看出荆川文论之转变,不要不于此加以注意。
最后,讲到归有光。有光,字熙甫,号震川,昆山人,所著有《震川集》。震川晚年始中进士,名位不显,故其年虽较王唐为长,而在文学批评史上的关系则较王唐为迟。王唐所反对的目标为李何,而震川所攻击的对象则为王世贞。世贞中进士,在嘉靖二十六年,时震川已四十二岁,迨元美主盟文坛更在其后。故知归王之诋讠其,也是震川晚年的事。
震川之攻击元美,见于《项思尧文集序》。他说:
盖今世之所为文者,难言矣。未始为古人之学,而苟得一二妄庸人,为之巨子,争附和之,以诋诽前人。韩文公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文章至于宋元诸名家,其力足以追数千载之上,而与之颉颃,而世直以蚍蜉撼之,可悲也。无乃一二妄庸人为之巨子,以倡道之欤?(《震川集》二)
此文所谓妄庸巨子即指王世贞。世贞闻而笑曰:“妄诚有之,庸则未敢闻命。”震川说:“唯庸故妄,未有妄而不庸者也。”此则故事,见钱牧斋《题归太仆文集》。(《初学集》八十三)牧斋文中再记一则故事,谓“传闻熙甫上公车,赁骡车以行,熙甫俨然中坐,后生弟子执书夹侍。嘉定徐宗伯年最少,从容问李空同文云何,因取集中《于肃愍庙碑》以进。熙甫读毕挥之曰:‘文理那得通’。偶拈一帙,得曾子固《书魏郑公传后》,挟册朗诵至五十余过。听者皆欠申欲卧,熙甫沈吟讽咏,犹有余味”云云,可知归氏之学亦宗南丰。他可以称是唐宋派的后殿。后来之为古文者,殆无不受震川的影响。震川在文学批评史上的关系虽较王唐为迟,而其影响所及,似较王唐为巨。他说:“文章天地之元气,得之者其气直与天地同流,虽彼其权足以荣辱毁誉其人,而不能以与于吾文章之事。”(《项思尧文集序》)他又说:“仆文何能为古人,但今世相尚以琢句为工,自谓欲追秦汉,然不过剽窃齐梁之余,而海内宗之,翕然成风,可为悼叹耳!区区里巷童子强作解事者,此诚何足辨也。”(《震川别集》七,《与沈敬甫》)此老崛强,可于此数语见之。何况他又喜欢讲评点之学,以法度语人,当然影响比王、唐为更大。
(责任编辑:王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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