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濂,字景濂,浦江人。他是明初学者,又是开国名臣,所以他在明代文学史或文学批评史上的地位,颇为重要。
明代的文学与文学批评,有复古与启新二种潮流,宋濂便是明代复古潮流中的代表。而在明代的复古潮流中,又有学者主持之复古,与文人主持之复古,宋濂则属于前一种的复古。至文人主持之复古,再有秦汉与唐宋之分,但无论宗秦汉或宗唐宋,要之都得在文章形貌的方面。惟学者主持之复古,则文以唐宋为归,学以义理为宗,形式之外兼及内容,所以古文家推尊宋濂,理学家也推尊宋濂,总之由正统派的眼光看来,宋濂成为值得推尊的中心。
宋濂文论也确有值得推崇的理由。他可以说是集以前正统派的大成,使古文道学合而为一,所以能有兼收并蓄的现象。现在,就其学统而言也可看出此关系。他是金华人,不能不受金华学风的影响。《宋元学案》说:“金华之学,自白云(许谦)一辈而下,多流而为文人。夫文与道不相离,文显而道薄耳,虽然,道之不亡也,犹幸有斯。”(卷八十二论宋潜溪学)所以由金华学风而言,宋氏当然可以古文名世。
这样,宋濂在明初是极重要的文学家,同时也是比较重要的思想家。以他这样的学统关系,而又逢到元运告终,政治上起了一大变动,复古思想当然趁此机会勃发起来。时势造英雄,他便因此成为进代思想的代表者。
但是,他虽是时代思想的代表者,而论他的成就在思想方面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建立。他可谓是思想的继承者,而不是思想的开创者。他的重要,不过与后来文人所主持之复古潮流,有些不同而已。他于《赠梁建中序》中分文人为三级:“其文之明由其德之立;其德之立宏深而正大,则其见于言自然光明而俊伟,此上焉者之事也。优柔于艺文之场,餍饫于今古之家,搴英而咀华,溯本而探源,其近得则而效之,其害教者辟而绝之,俟心理理涵,行与心一,然后笔之于书无非以明道为务,此中焉者之事也。其阅书也搜文而摘句,其执笔也厌常而务新,昼夜孜孜,日以学文为事,┅┅此下焉者之事也。”他再说:“上焉者吾不可得而见之,得见中焉者斯可矣。”他再说:“余自十七八时,辄以古文辞为事,自以为有得也;至三十时顿觉用心之殊,微悔之,及逾四十,辄大悔之。然如猩猩之嗜屐,虽深自惩戒,时复一践之。五十以后,非惟悔之,辄大愧之,非惟愧之,辄大恨之。自以为七尺之躯,参于三才,而与周公仲尼同一恒性,乃溺于文辞,流荡忘返,不知老之将至,其可乎哉。自上焚毁笔砚,而游心于沂泗之滨矣。”(《宋学士全集》九)所以他是想从“中焉者”以进到“上焉者”的文人。因此,他虽与仅仅以学文为事的文人不同,但终究只成为文人而不成为思想家。
同时,也正因他不是思想家,所以没有道学家的偏执。朱、陆之辨,陈、朱之争,在他以为都不成问题。盖他所谓道,是广义的道,不限于道学家所探讨的道。自道学成立以后,儒家之道演化为二途;一重实际,一重理论。重实际的偏于应用,成为政治家的见解;重理论的偏于思索,成为道学家的哲学。前者以社会为对象,所讲的乃是治人之道;后者以一己为对象,所体会的常在身心几微之间而成为修己之道。因此,同样的讲儒家之道而宗旨意趣各不相同。宋濂《送翁好古教授广州序》云:“今我圣明一遵三代为治,初入小学习以礼乐射数,及升大学则明修己治人之道。”(《宋学士全集》八)可知他所谓道,本是兼此两方面的,所以我们称他为道的继承者。
他所谓道,既是广义的道,故所谓文也是广义的文。其《讷斋集序》云:
凡天地间青与赤谓之文,以其两色相交,彪炳蔚耀,秩然而可睹也。故事之有伦有脊,错综而成章者,皆名之以文。┅┅斯文也,非指夫辞而已也。(《宋学士全集》十八)
此外,如曾助教文集序称:“天地之间万物有条理而弗紊者莫非文,而三纲九法,尤为文之著者。”(《宋学士全集》七)如《文原》上篇称:“凡有关民用及一切弥纶范围之具,悉囿乎文。”(《宋学士全集》二十五)都是这些意思。盖他所谓“文”,即是自然现象间有条理而弗紊的物;后来取法乎此,以成有条理而弗紊的事;再后来,事为既著,于是再记载之以有条理而紊的文,然后可以行远。所以辞翰之文乃是后起之事而非为文之本。为文之本,即在这些三纲九法上面,所以他再说:“传有之。三代无文人,六主经无文法。无文人者动作威仪人皆成文;无文法者,物理即文,而非法之可拘也。”(《曾助教文集序》)
因此,他的复古旨趣,是想于古人之辞,以窥古人之事,则文非虚设;再于古人之事以窥古人之学,则道亦非空谈。他在《师古斋箴》中说:“所谓古者何?古之书也,古之道也,古之心也。道存诸心,心之言,形诸书,日诵之,日履之,与之俱化,无间古今也。若曰专溺辞章之间,上法周虞,下蹴唐宋,美则美矣,岂师古者乎?”(《宋学士全集》十五)据是,可知他所谓古,有道有文。由道与文,以进窥古人之心,于是所谓“圣贤之精微常流行于事物”者亦可得而见。正因他这样复古,故其学虽不如宋儒所见之精,却比宋儒所见为大。
论道,论文,他觉得都是后人提出的问题。他直溯往古,而欲综合这一些无谓的分别与争论,于是他只提出宗经。宗经,则道在是,文在是,学亦在是,事功亦在是,他有这样伟大的魄力,当然不暇精究性理之微。我称他是道的继承者,而不是思想的开创者,也并不为贬辞。
论到此,有三篇文辞很重要:一篇是《经?堂记》,(《宋学士全集》二)一篇是《六经论》,(《宋学士全集》二十八)一篇是《浦阳人物记》的《文学篇序》。他以为经中有心学,有理学。《六经论》中说:“六经皆心学也,心中之理无不具,故六经之言无不该,六经所以笔吾心之理者也。┅┅人无二心,六经无二理,因心有是理,故经有是言。”这样一说,于是因经的关系打通了朱陆之异。他又以为经中有义理,有事功。《经?堂记》说:“有汉以降,圣贤不作,异说滋横,凡外夷小道,以及星历、地理、占卜、医养、种树、养马、诡诞浅近之言,皆以经名,千余年间,时益岁加,书之以经名者,布乎四海之内。学者眩于其名趋而陷溺焉者甚众,而五经孔孟之道晦矣。然非彼之过也;学五经孔、孟者不能明其道,见诸事功故也。夫五经孔、孟之言,唐虞三代治天下之成效存焉。其君:尧、舜、禹、汤、文、武;其臣:皋、夔、益、契、伊、傅、周公;其具:道德、仁义、礼乐、封建、井田;小用之则小治,大施之则大治,岂止浮辞而已乎。”这样一说,于是又因经的关系沟通了陈朱之争。他再以为经中有文有道。《文学篇序》说:“文学之事自古及今,以之自任者众矣,然当以圣人之文为宗。┅┅天地之间,至大至刚,而吾籍之以生者,非气也耶?必能养之而后道明,道明而后气充,气充而后文雄,文雄而后追配乎圣经,不若是,不足谓之文也。”这样一说,于是又因经的关系泯除了洛蜀的界限。
如上所述,宋濂的复古理论是这样:古之所以当复与之所以可复,即因以往的传统的唯心思想有所谓“心同理同”,有所谓“天不变,道亦不变”之说。“六经皆心学也”,“经有显晦,心无古今,天下岂无豪杰之士,以心感心于千载之上者哉!”这是他《六经说》中的话,也即是他所以要师古之心的理由。文章以经为宗,即所谓师古之书;经中有道,故又须师古之道;再穷究下去,道基于心,于是要师古之心。能师古圣之心,才可以发展开去,见之于事功,发之为文章。故由圣作言,则基于心以见道,本于道以为经;由学者言,则必由经以窥道,由道以师心。这是他以文为中心而建立的复古理论,传统的集成的复古理论。
本于这种复古理论,所以他对于古文家所注意的才与气的问题,也都成为道学家的见解。其论才说:
┅┅有一人之人,有十人之人,有百人之人,有千万人之人,有亿兆人之人,其赋受有不齐,故其著见亦不一而足。所谓亿兆人之人,圣人是也;千万人之人,贤人是也,百十人之人,众人是也。众人之文不足论。贤人之文,则措之一乡而准,措之一国而准。措之四海而准。圣人之文则斡天地之心,宰阴阳之权,掇五行之精,涵,无微弗摄。雷霆有时而藏,而其文弗息也;风云有时而收,而其文弗停也。日月有时而蚀,而其文弗晦也;山崖有时而崩,而其文弗变也。其博大伟硕,有如此者!而其运量则不越乎伦品之间。盖其所禀者盛,故发之必弘;所予者周,故该之必备。呜呼,此岂非体大而用宏者欤?(《宋学士全集》七,《灵隐大师复公文集序》)
说来说去,归结到圣人之文由于有圣人之才,那么,还是心和理的问题。
论气,莫详于《文原》下篇,而他于《苏平仲文集序》亦发其义。他说:
古之为文者未尝相师,郁积于中,摅之于外,而自然成文,其道明也,其事核也,引而伸之,浩然而有余,岂必窃取辞语以为工哉。自秦以下,莫盛于宋,宋之文莫盛于苏氏。若文公之变化傀伟,文忠公之雄迈奔放,文定公之汪洋秀杰,载籍以来,不可多遇,其初亦奚暇追琢饰绘以为言乎?卒至于斯极而不可掩者,其所养可知也。近世道漓气弱,文之不振已甚,乐恣肆者失之驳而不醇,好摹拟者拘于局而不畅,合喙比声,不得稍自凌厉以震荡人之耳目。譬犹敝帚漏卮,虽家畜而人有之,其视鲁弓郜鼎亦已远矣。每读三公之文未尝不太息也。
此文所论,以三苏为标准,也即因论文言气与论文言道本不相冲突。宋孝宗为《东坡文集赞序》即说过:“成一代之文章,必能立天下之大节;立天下之大节,非其气足以高天下者未之能焉。┅┅盖存之于身谓之气,见之于事谓之节。节也,气也,合而言之,道也。以是成文,刚而无馁,故能参天地之化,关盛衰之运。”这样言气,仍与道合。而宋氏所论,正与宋孝宗所言为近。《文原》下云:“为文必在养气。气与天地同,苟能充之,则可配序三灵,管摄万汇。不然,则一介之小夫尔。┅┅气得其养,无所不周,无所不极也。揽而为文,无所不参,无所不包也。┅┅呜呼,斯文也,圣人得之则传之万世为经;贤者得之则放诸四海而准。辅相天地而不过,昭明日月而不忒,调燮四时无愆,此岂非文之至者乎?”(《宋学士全集》二十五)那么,他所谓气,仍是上文不欲心气失养的意思。所以宋氏论气,仍可视为道学家的意见。
这种见解,只有他的弟子方孝孺还加以发挥。方氏死后,一般人就只重在形式上的复古了。
(责任编辑:王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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