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敬梓描写了一批真儒名贤,体现了作者改造社会的理想。作者理想的人物是既有传统儒家美德又有六朝名士风度的文人,追求道德和才华互补兼济的人生境界。
杜少卿是作者殷情称颂的理想人物。他淡薄功名,讲究“文行出处”。朝廷征辟,但他对朝政有着清醒的认识,“正为走出去做不出甚么事业”,“所以宁可不出去好”。他装病拒绝应征出仕,“好了!我做秀才,有了这一场结局,将来乡试也不应,科、岁也不考,逍遥自在,做些自己的事罢”!这就背离了科举世家为他规定的人生道路。
杜少卿傲视权贵,却扶困济贫,乐于助人,有着豪放狂傲的性格。汪盐商请王知县,要他作陪,他拒不参加,“我那得工夫替人家陆官”!王知县要会他,他说:“他果然仰慕我,他为甚么不先来拜我,倒叫我拜他?”但到了王知县被罢官,赶出衙门,无处安身时,杜少卿却请他到家来住,“我前日若去拜他,便是奉承本县知县,而今他官已坏了,又没有房子住,我就该照应他”。对贫贱困难的人,他平等对待,体恤帮助;杨裁缝母亲死了,无力殡葬,他就慷慨资助;给领戏班的鲍廷玺一百两银子,让他重操旧业,奉养母亲。
杜少卿既讲求传统的美德,在生活和治学中又敢于向封建权威和封建礼俗挑战,追求恣情任性、不受拘束的生活。他遵从孝道,“但凡说是见过他家太老爷的,就是一条狗也是敬重的”。因此,他对父亲的门客娄老爹极为敬重,“养在家里当祖宗看待,还要一早一晚自己伏侍”。但是,他敢于向封建权威挑战,对当时钦定的朱熹对《诗经》的解说,大胆提出质疑,认为《溱洧》一篇“也只是夫妇同游,并非淫乱”。对《女曰鸡鸣》的解释是,提倡独立自主,怡然自乐的生活境界。对当时盛行的看风水、迁祖坟的迷信做法,他极力反对,认为应“依子孙谋杀祖父的律,立刻凌迟处死”。他不受封建礼俗的拘束,“竟携着娘子的手,出了园门,一手拿着金杯,大笑着,在清凉山冈子上走了一里多路”,使“两边看的人目眩神摇,不敢仰视”。
他尊重女性,反对对妇女的歧视与摧残。他笃于夫妻情爱,别人劝他娶妾,他引用晏子的话:“今虽老而丑,我固反见其姣且好也。”他反对纳妾,说:“娶妾的事,小弟觉得最伤天理。天下不过是这些人,一个人占了几个妇人,天下必有几个无妻之客。小弟为朝廷立法:人生须四十无子,方许娶一妾,此妾如不生子,便遣别嫁。”虽然他的主张还受着封建孝道的影响,不很彻底,但在当时已是石破天惊的见解了。对敢于争取人格独立的沈琼枝,他充满了敬意。沈琼枝是读书人家的女儿,被盐商宋为富骗娶作妾,她设计裹走宋家的金银珠宝,逃到南京卖文过日子,自食其力。人们都把她看作“倚门之娼”,或疑为“江湖之盗”,但杜少卿却说:“盐商富贵奢华,多少士大夫见了就销魂夺魄,你一个弱女子,视如土芥,这就可敬的极了。”
他尊重个性,追求自由自在的生活。友人到他家聚会,“众客散坐,或凭栏看水,或啜茗闲谈,或据案观书,或箕踞自适,各随其便”。他和六朝文人一样反对名教而回归自然,把自然山水当作自己的精神家园,所以他对妻子说:“你好呆,放着南京这样好顽的所在,留我在家,春天秋天,同你出去看花吃酒,好不快活!为甚么要送我到京里去?”在名士风度中闪耀着追求个性解放的光彩。
杜少卿表面上狂放不羁,但是仍然怀着一颗忧国忧民之心。真儒们以道德教化来挽救颓世,赢得他的敬重,虽然他的家产几乎已经耗尽,但仍然捐三百两银子修泰伯祠。他的理想和追求并不为凡夫俗子所理解,被骂为“最没品行”的人,要子侄们在读书桌上贴一纸条,“上面写道:‘不可学天长杜仪”’。杜少卿在那样的社会里,只能陷入苦闷和孤独,他在送别虞博士时说:“老叔去了,小侄从今无所依归矣。”
杜少卿较之传统的贤儒有着狂放不羁的性格,少了些迂阔古板;较之六朝名士,有着传统的道德操守,少了些颓唐放诞。他是一个既有传统品德又有名士风度的人物,既体现了传统的儒家思想,又闪耀着时代精神,带有个性解放色彩,与贾宝玉同为一类人物,不过传统思想的烙印更深一些而已。
庄绍光出身读书人家,少有才华,十一二岁就会做7000字的长赋。年近四旬,只闭门著书,不肯妄交一人。后被荐举,皇帝两度召见,有重用之意,但他深知朝廷的腐败,慨叹“看来我道不行了”,“恳求恩赐还山”。大学士太保公“欲收之门墙,以为桃李”,遭到他的拒绝。于是,太保公找借口让皇帝不要重用,只是允其还山,并把玄武湖赐给他。还乡之后,地方官吏纷纷来拜,“庄征君穿了靴又脱,脱了靴又穿”,恼怒之下,连夜搬往玄武湖,回归到大自然的怀抱中,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吴敬梓的社会改造理想深受颜李学派的影响。颜元曾说:“如天下不废予,将以七字富天下:垦荒,均田,兴水利。以六字强天下:人皆兵,官皆将。以九字安天下:举人才,正大经,兴礼乐。”(李?恭《习斋先生年谱》卷下)《儒林外史》正是主张以“礼乐兵农”的实学取代空谈性理的理学,以“经世致用”的学问取代僵化无用的科举时文。迟衡山说:“而今读书的朋友,只不过讲个举业,若会做两句诗赋,就算雅极的了,放着经史上的礼、乐、兵、农的事,全然不问!”作品里写了两件大事,一是祭泰伯祠,一是萧云仙重农桑、兴学堂的政绩,用以体现作者的社会理想。庄绍光、迟衡山等真儒名贤,因“我道不行”而“处”而不出,但是,他们没有忘记社会责任,渴望能实现自己改造社会的理想。
他们倡议集资修建泰伯祠,以礼让天下的泰伯作为道德典范,借此习学礼乐,“成就些人才”,“助一助政教”。于是由大儒虞博士主祭,演出了一场鼓乐喧天的祭祀大典。接着又写了文武兼备的戍边将领萧云仙在青枫城带领农民垦田植树,兴修水利,开办学堂,开启民智,具体实施“礼乐兵农”的社会改造方案。
吴敬梓改造社会的理想与时代进步思潮相呼应,具有鼓吹政教,提倡实学,反对浮言,谋取事功的意旨,但是却披着古代“礼乐兵农”的外衣。他的社会理想是走托古改制的路子,在现实生活中缺乏基础,因而是不可能实现的。作者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书中笼罩着幻想破灭的悲凉情绪。曾几何时,传闻天下的泰伯祠就墙倒殿斜,乐器祭器尘封冷落,“贤人君子,风流云散”。萧云仙武功文治,轰轰烈烈,到头来却被工部核算追赔,破产还债,他的“礼乐兵农”的社会改造方案以失败而告终。
作者在探求理想的同时,对封建文化作了进一步的反思,其批判的锋芒指向封建礼教和社会习俗。王玉辉是一个受封建礼教毒害极深的迂拙夫子。当了30年秀才,考不上举人,进不了官场,却立志要写三部“嘉惠来学”的书,宣传封建礼教和礼仪。他不仅不惜以残年之力进行说教,而且身体力行。当女儿提出要以死殉节时,他不但没有劝阻,反而大加鼓励:“我儿,你既如此,这是青史上留名的事,我难道反拦阻你?你竟是这样做罢。”当他得知女儿从夫自尽的噩耗时,还仰天大笑:“死的好!死的好!”这里,没有坏人引诱,也没有法律规定,却是顽固的封建礼教的毒害,使王玉辉的女儿自觉从容地绝食而亡,使王玉辉不自觉地成为“以理杀人”的帮凶。
真儒名贤的教化不能挽救日下的世风,追逐功名富贵的社会风气愈演愈烈,遍及社会各个角落。五河县追名逐利、奉承谄媚的恶俗,汤公子和陈木南嫖妓的丑态,妓女聘娘官太太的迷梦,假中书的闹剧等等,充分揭露了社会的乌烟瘴气、卑鄙龌龊。
作者既看到社会改造理想的难以实现,又不忍放弃对社会理想和完美人格的追求。他又把目光转向社会的底层,写出一群远离科举名利场,不受功名富贵污染的市井平民的形象。修乐器的倪老爹,看坟的邹吉甫,开小米店的卜老爹,开小香蜡店的牛老儿等等,他们朴实善良,相濡以沫,古风犹存,充满人间真情的温馨。
当真儒名贤“都已渐渐消磨了”的时候,作者在全书末尾写了“四大奇人”。季遐年,既以写字为生,又以写字自娱;王太是围棋高手,又是安于卖火纸筒子的小贩;开茶馆的盖宽,画一手好画,但不攀附权贵;做裁缝的荆元,弹一手好琴,以此自遣。他们自食其力,多才多艺,安贫乐道,高雅脱俗,过着“又不贪图人的富贵,又不伺候人的颜色,天不收,地不管”的自由自在的日子。这“四大奇人”,是知识分子高雅生活“琴棋书画”的化身,是作者心造的幻影,是文人化的市井平民,是作者为新一代读书士子设计的人生道路,体现作者对完美人格的追求。但是,幻影终归是幻影,因为“那一轮红日,沉沉的傍着山头下去了”,荆元悠扬的琴声“忽作变徵之音,凄清婉转”,令人“凄然泪下”。
(责任编辑:王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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