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我的母亲》
《地球,我的母亲!》创作于1919年12月末,发表于1920年1月6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收入《女神》。最初发表时共24节,收入《女神》时删去最后两节。这两节诗是:“地球,我的母亲!/从今后我要报答你的深恩,/我要把我自己的血液来,/养我自己,养我的兄弟姊妹们。//地球,我的母亲!/那天上的太阳——你镜中的虚影,/正在天空中大放光明,/从今后我也要把我内在的光明来照照四表纵横。”
《地球,我的母亲!》写得浪漫纯真、情深意切,是《女神》中比较优美别致的一类诗。如果说,《凤凰涅槃》是从泛神论的地心中爆发出的火山,那么就应该说,《地球,我的母亲!》是从泛神论的温床里滋生出的奇花;《天狗》代表《女神》气势雄伟的一面,《地球,我的母亲!》展示《女神》风景秀丽的一角。
对母爱的歌颂、向往,是冰心小诗的特色之一。她在《春水?一0五》中咏叹:“造物者——/倘若在永久的生命中
/只容有一次极乐的应许。/我要至诚地求着:/?我在母亲的怀里,/母亲在小舟里,/小舟在月明的大海里。?”在《繁星?一五九》中,她再次歌唱:“母亲啊!/天上的风雨来了,/鸟儿躲到他的巢里;/心中的风雨来了,/我只躲到你的怀里。”诗句精美,“满蕴着温柔,微带着忧愁”。《地球,我的母亲!》也歌颂母爱:“地球,我的母亲!/天已黎明了,/你把你怀中的儿来摇醒,/我现在正在你背上匍行。//地球,我的母亲!/你背负着我在这乐园中逍遥,/你还在那海洋里面,/奏出些音乐来,安慰我的灵魂。”笔调汪洋恣肆,新鲜、净朗、祥和、博大的母爱时空使人感到“体之周遭,随处都是乐园,随时都是天国,永恒之乐,溢满灵台。”(《<少年维特之烦恼>序》)
《地球,我的母亲!》是一幅极具中国特色的“五四”圣母图:玉立于诗行之上的地母沐浴在曙光初照之中,晨风吹拂之下,那么崇高温柔,那么仪容动人。狂飙突进的“五四”时代是一个呼唤巨人的时代,“地球,我的母亲”可以视为这个时代献出“卡冈都亚”的圣母。
现代德国最优秀的版画家凯绥?珂勒惠支创作的单幅石版画《面包》塑造了一个“震动了艺术界”的母亲形象:饥饿的孩子急切地拉着妈妈要东西吃,而贫穷的母亲两手空空,毫无办法满足孩子们最起码的要求,揪心的母亲只能背人饮泣。诚然,这种“再现”的艺术,这个感染力很强的受难的圣母像,具有鲁迅先生所说的“愈看,而愈觉得美,愈觉得有动人之力”的艺术境界,对于揭露现实的黑暗,表现旧世界的水深火热,无疑是极有审美价值的。然而,它毕竟是个现实而沉重的“画题”。《地球,我的母亲!》则是“表现”的艺术,诗情画意完全是由诗人“抛舍自己”而生,是个理想而轻松的“画题”。它属于“五四”时代精神:清新、明朗,乐观、进取。
泛神论的自然观使诗人将“地球/母亲”推崇到至尊至圣的地位,所产生的美学效应令人击节:它既揉进了“五四”反封建的时代内容,又创造了一个美丽动人的童话世界。走进《女神》,这种秀丽风景常使人流连忘返。
《凤凰涅槃》
《凤凰涅槃》写于1920年1月20日,发表于同年2月3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收入《女神》。《凤凰涅槃》为6章,即《序曲》、《凤歌》、《凰歌》、《凤凰同歌》、《群鸟歌》、《凤凰更生歌》。可分成三个段落:一是《序曲》,写凤凰采集香木、准备自焚的情景;二是《凤歌》、《凰歌》、《凤凰同歌》、《群鸟歌》,写凤凰自焚前的歌唱,倾诉了长期郁积在胸中的辛酸、羞辱和愤懑,表达了与旧世界同归于尽的决心。同时,还通过一群凡鸟的丑恶、滑稽的表演,来反衬出凤凰高尚的灵魂,其中,《凤歌》和《凰歌》是全诗的重心;三是《凤凰更生歌》,表现了新生命的诞生,也象征着祖国新生,是全诗的高潮。
《凤凰更生歌》分为“鸡鸣”和“凤凰和鸣”两个部分,本书节选后者。《凤凰涅槃》有许多不同的版本,主要流行的有两个,一是《学灯》上的初版本,一是收入《女神》后,于1928年的修改版。本书选用的后者。
五百岁的凤凰集香木自焚、复从死灰中更生。《凤凰涅槃》采用这一传说,表现希望古老中国新生的理想。其中,凤凰的涅槃,是抒情主人公个人的涅槃,也是中华民族的涅槃。用郭沫若自己的话来说,它“象征着中国的再生,同时也是我自己的再生。”这里所说的“我”,既是诗人自己,也代表了当时无数进步的青年。追求新生,是当时进步青年的共同愿望,而这种愿望又是和整个民族解放的要求完全一致的。可见,诗中凤凰形象的内涵极为丰富。
朱自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中指出,郭沫若的诗“有两样新东西,都是我们传统里没有的,——不但诗里没有——泛神论与二十世纪的动的和反抗的精神”。郭沫若自己也说过:“我在年青时候,是一个爱国主义者,倾向于实业救国。那时对宇宙人生观问题搞不通,曾有一个时期相信过泛神论。……在我的初期作品中,泛神论的思想是浓厚的。”的确,“从思想、感情来看,《女神》是从泛神论中爆发出的火山”(楼栖《论郭沫若的诗》)。换句话说,泛神论是郭沫若“五四”时期世界观的哲学基础,也是他诗歌创作的得心应手的表现方法和手段。或者说,正是泛神论酿成了《女神》的独特底色。在《凤凰涅槃》中,我、你、他、我们、他们、火、凤凰的和谐一致,翱翔欢唱,即为泛神论的功劳或美学效应。人们“把郭沫若的名字位置在英雄上,诗人上,煽动者或任何名分上,加以尊敬与同情。”(沈从文《论郭沫若》)。
《凤凰更生歌》是《凤凰涅槃》的火山爆发式的结尾,也是该诗中泛神论特色最明显突出的本文所在。文本中那些想象丰富、热情横溢、具有无限艺术魅力的诗行原是泛神论催生出来的。
《炉中煤》
《炉中煤》创作于1920年1、2月间,与《凤凰涅槃》同时发表于1920年2月3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收入《女神》。
五四运动爆发时,远在日本的郭沫若,恨不得插翅西飞,立即投入祖国的怀里。诗人说:“?五四?以后的中国,在我的心目中就象一位很葱俊的有进取气象的姑娘,她简直就和我的爱人一样”(《创造十年》,《沫若文集》第七卷第64页)。诗人以煤自况,使这一情感得到充分体现。
爱国主义是“五四”运动的根源或基本内容,是《女神》的诗魂。对于“五四”以后的祖国的歌颂,对于正在崛起的中华民族的殷切期望,是郭沫若呈献给“五四”运动的最美好的诗情,也是贯串《女神》全书的基本精神。《炉中煤》象征“眷念祖国的情绪”,为“她”“燃到了这般模样”。燃烧的感情、甘为祖国献身的精神抒写得非常现代,十分动人,是一首既冷静又热烈、既婉约又豪放的“五四”情诗,是《女神》中爱国主义思想表现得令人耳目一新的诗篇。
思乡爱国的诗作,《炉中煤》不是第一篇,也不是最后一篇,但却是最具特色的一篇。首先,它是用情歌、恋歌方式来表现眷念祖国的情绪。在我国的新诗创作中,一般都把祖国审美为“母亲”。因而写得很“理智”,很庄重,表达的是一种敬爱之情。《炉中煤》中的祖国则是“年青的女郎”、“我心爱的人儿”,因而写得很“冲动”,很亲昵,传递的是一种“燃烧”之情。其次,是煤的意象新鲜、生动、恰切,颇具现代感。煤的颜色是黑的,来自“地底”,与受迫害的“黑奴”形似且意似。更重要的是它还具有燃烧发出光和热的功能,能浑然熔物、情、理于一炉。郭沫若用以上富于独创性的艺术手法把“五四”青年的爱国激情抒写得既含“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缠绵缱绻,又有“乱石崩云,惊涛拍啊岸,卷起千堆雪”的壮怀激烈,使诗“雄”“丽”并存。
20世纪20年代,参加过“五四”运动的爱国主义诗人闻一多在美国写了不少思念祖国的诗篇,不无脍炙人口。但正如他自己所说:“我只觉得自己是座没有爆发的火山,火烧得我痛,却没有能力炸开那禁锢我的地壳,放射出光和热来。”闻一多追求诗歌的精巧性,艺术的网编织得十分细密,把爱国主义激情蕴含在谨严的格律里。《忆菊》、《太阳吟》等诗,抒写身在异域有无家可归之感的憔悴游子思乡的九曲回肠,整饬凝练,含蓄深沉。郭沫若则“只想当个饥则啼、寒则号的赤子”,追求“黄河扬子江一样的文学”,“滚滚而流,流出全部之自我。”主张诗要“直写”,主张直抒胸臆的“裸体诗”。“作起诗来”,“任我一己的冲动在那里跳跃”,让感情的岩浆自由奔突。其《炉中煤》就是在感情异常冲动的状态下写成的,内心丰富强烈的情感完全以直接呼喊的方式来表达,如江河直下,一泻千里。此后,集新诗艺术之大成者艾青写了一首感人至深的《我爱这土地》,饱蘸忧郁和泪水抒发爱国之情,更属不同美学形态范畴。
“慧眼识英雄”,宗白华一见到《炉中煤》,当即指出:“这类新诗国内能者甚少,你将以此见长”(《致郭沫若》,《三叶集》第26-27页)。
在爱国主义诗歌的园地里,《炉中煤》具有着一种不可重复的艺术美。
《天狗》
《天狗》创作于1920年2月初,发表于1920年2月7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收入《女神》。
在1919年的下半年和1920年的上半年,是郭沫若诗歌创作的爆发期。
“在1919年与1920年之交的几个月间,我几乎每天都在诗的陶醉里。每每有诗的发作袭来就好象生了热病一样,使我作寒作冷,使我提起笔来战颤着有时候写不成字。我曾经说过?诗是写出来的,不是做出来的。?便是当时的实感。”《天狗》、《凤凰涅槃》、《地球,我的母亲!》、《炉中煤》等不朽的名篇,都是在郭沫若那个“最可纪念的一段时期”“爆发”出来的。
在《三叶集》中,郭沫若用一个等式表示了诗的创作过程:“诗=(直觉+情调+想象)+(适当的文字)。”他还解释说:“诗人的心境譬如一湾清澄的海水,没有风的时候,便静止着如像一张明镜,宇宙万汇的印象都涵映着在里面;一有风的时候,便要翻波涌浪起来,宇宙万汇的印象都活动着在里面。这风便是所谓直觉,灵感(inspiration),这起了的波浪便是高涨着的情调。这活动着的印象便是徂徕着的想象。这些东西……便是诗的本体,只要把他写了出来的时候,他就体相兼备。”正是“五四”的时代风暴掀起了郭沫若心境的汹涌波浪,他“癫狂”了。
天狗是天上的叛逆者、破坏者,《天狗》用传说中的天狗自居,发出惊天动地的绝叫:“我把月来吞了,/我把日来吞了,/我把全宇宙来吞了。”最后甚至也剥食自己的皮肉、心肝。奇特的想象,极度的夸张,粗犷的语言……形象地表现出“五四”扫荡、摧毁一切旧事物的时代情绪。《女神》的主导风格是暴躁凌厉,奠定其在文学史上崇高地位的,也主要是那些具备并能引发暴躁凌厉之“气”的诗作。《天狗》诗句短截,节奏急促,如狂暴的急雨,如火山爆发。是一种狂躁、焦灼的呼喊,是一种痛快淋漓的宣泄。因此可以认定,《女神》中真正具有代表性的应该是《天狗》之类的作品。
1919年1月24日,周作人写了《小河》一诗,用象征手法表现反对束缚人性,要求让个性自由发展的思想,甚得时人称道,被誉为“新诗正式成立的标志”。和《天狗》势不可挡的气势相比,其呼声和力量都显得太低沉、太微弱。
《天狗》中的“我”,强大、自信,气吞日月,志盖寰宇,是宇宙万物的化身,是一个“开辟鸿荒的大我”。读《天狗》,能使人感受到一种异乎寻常的冲击,能使人更迅速地进入“五四”历史现场。走进《女神》,不能绕开《天狗》;走近郭沫若,不能不研读《天狗》。
(执笔:辽宁本溪电大教授 肖丽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