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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提要 金庸较为重视冰蚕的药用功能,“药用”的深层情结构成了金庸小说重要的母题动机。唐人心目中的冰蚕,带有海洋文化仙道气息,宋代笔记关于冰蚕的明确记载,仅提到出自西域、云南,足以显得遥远而新奇。金庸先生与香港、海外和大陆南方众多读者一样,对北国雪地风光,有着一种好奇和向往,冰蚕实际上属于作者的一种“意识形态形象”,而非西域实物,其更加衬托出北国冰雪严寒地带及其“异域风情”作为“意识形态形象”的可信度,强化南国人们对其想像联想。这一与雪景酷寒相联系的物象,便于构筑奇绝诡异的“异域风光”,为作品的形象和情节构设出较大的审美张力。
关键词 金庸小说 意象 异域风光 意识形态形象 形象学
金庸小说中“异域情调”的多样浓重,多民族跨区域交流的多样化,成为他小说创作一大特征,这是举世公认的。而这其中,西域雪山的奇异景观表现及其与人物性格和情节营构关系,是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在武侠小说中描绘的冰天雪地酷寒世界里,作者营构了一些内地中原尤其是温润的南国所难于想象的诸般物象,其中一个被充分延展夸大了的奇虫,便是“冰蚕”。 一 金庸小说中的冰蚕意象及朱眼冰蟾描写 首先引人注目的是小说《天龙八部》中的冰蚕描写。其写游坦之这一人物的前前后后,已经把冰蚕的制冷功能,夸大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该书第二十八回写阿紫和游坦之在南京城西,遇到一两丈长的一条大蟒蛇,但随之突然赶来的冰蚕威力更大:“这蚕虫纯白如玉,微带青色,比寻常蚕儿大了一倍有余,便似一条蚯蚓,身子透明直如水晶。那蟒蛇本来气势汹汹,这时却似乎怕得要命,尽力将一颗三角大头缩到身子下面藏了起来。那水晶蚕儿迅速异常地爬上蟒蛇身子,一路向上爬行,便如一条炽热的炭火一般,在蟒蛇的脊梁上烧出了一条焦线,爬到蛇头之时,蟒蛇的长身从中裂而为二。那蚕儿钻入蟒蛇头旁的毒囊,吮吸毒液,顷刻间身子便胀大了不少,远远瞧去,就像一个水晶瓶中装满了青紫色的汁液。”游坦之追踪蚕儿来到悯忠寺旁的菜地,听到胖和尚训斥这蚕儿,才知道这是那和尚从昆仑山巅带来的,乘和尚离开,游坦之就用葫芦把冰蚕带走。 《天龙八部》第二十九回“虫豸凝寒掌作冰”写阿紫将冰蚕养在瓦瓮之中,虽七月盛暑,殿中的茶壶、茶碗中的茶水等都跟着结了冰,而一些毒蛇毒虫都被冻僵并吸干了汁液。游坦之的手指被冰蚕咬了之后,这剧毒无比的冰蚕精华被吸入体内,从此他竟然变得百毒不侵。身有剧毒的星宿老怪丁春秋毒死了众丐,而游坦之屡屡触摸众丐之尸却居然无事,“冰蚕的奇毒已与他体质融合无间”,就连丁春秋本人以带有剧毒的化功大法相击,也无大碍。后来他陡施毒手击了风波恶一掌,后者中了寒毒竟然极难化解。故事充满了传奇性和惊险性,还巧妙地表明,即使像游坦之这样的恶人,也可能因为偶然的机遇,因得奇物,而获得上乘的奇特功力。而倘若没有获得这般功力,游坦之就没有条件去寻萧峰报仇,就不会有第四十一回的与慕容复合斗萧峰,下面的这类众多情节也就难于进行。 由冰蚕还派生出另一类似的奇物——朱眼冰蟾,于是冰蚕与冰蟾两者构成了互证互补之效。金庸《碧血剑》第十二回则写胡桂南展示他所得到的宝物——两只死白蟾蜍,“这对蟾蜍通体雪白,眼珠却血也殷红,模样甚是可爱”,他介绍说:“这是产在西域雪山上的朱眼冰蟾,任他多厉害的内伤、刀伤,只要当场不死,一服冰蟾,药到伤愈,真是灵丹妙药,无比神奇。要是中了剧毒,这冰蟾更有去毒之功。”其中一只冰蟾给身受重伤垂垂将死的孟铮和酒服用之后,使其迅即转危为安,还能呻吟呼痛。 下面,在小说《碧血剑》第十五回中,作者又两次写到另外一只冰蟾的解毒奇效:一次是乞丐左掌被小蛇咬伤,呈现黑色,肿得大了几乎一倍,朱眼冰蟾之口对准伤处,“不到片刻,伤口中的黑血汩汩流下,都滴在雪上,有如泼墨一般。掌上黑气渐退,肿胀已消,再过一阵,黑血变成红血”。不久,老英雄程青竹被毒掌伤了右肩,也幸亏能有冰蟾吸出毒气,而冰蟾变黑后,浸在烧酒里,缕缕黑水从其口中吐出,烧酒变黑,而冰蟾又恢复为纯净雪白,这样前后浸换了四碗烧酒,才使程青竹身上黑气褪尽。金庸小说的冰蚕——冰蟾母题,不是在救火的威力巨大上扩张,而是在解毒的奇效上渲染,这更具有可信性。而冰蟾的制冷驱毒能量,几乎是不需补充并且源源不尽的。 该小说第十八回还写道,这剩下的一个冰蟾,给奄奄一息的何铁手服用了,尽管袁承志在下决心前还在踌躇:“除非把那冰蟾给她服了,或许还可有救……不过我们靠此至宝解毒,要是再受五毒教的伤害,只有束手待毙了。”可是还是不忍眼睁睁看着她送命,终于决定给她服用。明史学家王春瑜先生在此处评点:“义薄云天。再宝贵,也不及生命宝贵。”[1]可以说,借助于冰蟾至宝的意象母题,小说把袁承志的侠义形象顺理成章而且有说服力、有特色的凸现出来。 武侠小说写出了人类历史上经久重复的母题,就是人类在前进的历程中需要不断地“挑战”和“应战”,显然,有下毒用毒,就有驱毒消毒。金庸小说所营构的驱毒宝物——冰蟾,有说服力地表现出那些令人畏惧的剧毒,是如何在驱毒宝物面前瞬时间被化解的。倘若没有冰蟾,这一切精彩的情节真是不知如何再继续延续发展。而事实上,冰蟾并非是金庸先生独创,而是渊源有自的。#p#副标题#e# 二 民国旧派武侠小说对于冰蚕描写的开创之功 如果我们仔细回味,可知金庸笔下的冰蚕描写,较为重视冰蚕的药用功能。这不是孤立存在的,而与作者重视“用毒”在武侠小说中的叙事作用这一总体倾向有关。 像《侠客行》就极为重视酒的药用尤其是毒药的功能。该书第十一回写胖瘦二人携带着药酒:“朱红葫芦中是大燥大热的烈性药酒,以‘烈火丹’投入烈酒而化成;蓝色葫芦中是大凉大寒的凉性药酒,以‘九九丸’混入酒中而成。那烈火丹与九九丸中各含有不少灵丹妙药,九九丸内有九九八十一种毒草,烈火丹中毒物较少,却有鹤顶红、孔雀胆等剧毒,乃两人累年采集炼制而成。药性奇猛,常人只需舌尖上舐得数滴,便能致命。”而石破天的腹中却因这毒酒同时喝进,阴阳二毒互相克制,中和融化,被他强大的内力逼到手掌上,成为克敌制胜的利器。 “药用”的深层情结构成了金庸小说重要的母题动机,其也不可避免地制约了冰蚕与冰蟾二物小异大同的药用之功,主要就体现在“以毒攻毒”上。而如果我们不是停留在此,进而追溯早些时候的冰蚕描写,就可以发现其功能上的差异:实际上并非为驱毒之用,而主要是一种“制冷”的作用。于是,冰蚕意象在此具有的母题效用,不是一种化学、医药上的母题功能,而成为一种物理意义上的母题功能。 还珠楼主《青城十九侠》第七十五回写火山口崩裂,熔岩涌出,这火势已经不是五行之水可以浇灭的。齐灵云奉妙一真人之命,特由东海取来冰蚕和天一真水来此救火,这冰蚕的威力可真是被充分地夸张扩展了,其作为一种灭火的神物: 灵云随将大葫芦盖揭开,右肩微侧,手朝前一指,内中飞出一物,形如春蚕,通体雪白,初出长约尺馀,迎风便自暴长丈许,周身银光闪闪,隔老远便寒气侵人,适才酷热立即消灭。冰蚕出现以后,在空中略一盘旋,飞向前去,晶幕上立现一洞。蚕口张处,飞出两股尺许粗细的白气,由洞口直射火中,所到之处,宛如滚汤泼雪,狂涛之卷微烬。蚕口白气兀自喷发不已,转瞬弥漫全幕,不见火影。约有顿饭光景,灵云一声清叱,冰蚕离幕飞回,自行缩小,钻入葫芦以内。那座晶幕依旧冰辉清莹,罩在火场之上。内中火势全都熄灭,火中浆汁已自凝为一片五色斑驳的石地,白气也早被冰蚕退时收转。灵云重又将小葫芦口对准冰幕行法,将手一招,幕上忽飞起一根极细雨丝,往葫芦口内投去。……[2] 原来,这种具有负面“超能量”的冰蚕,在使用上也不是没有讲究的,它还要与“真水”同时运用,先以真水化为冷云压住火焰,使其不聚于一处,再放冰蚕,让冰蚕喷出那“数千年玄冰精英凝结的奇寒之气”,便可更加集中有效地灭火。这一使用方法,体现了中国古代宝物不可滥用的观念。#p#副标题#e# 三 冰蚕崇拜的叙事文本来源 推究冰蚕崇拜的叙事文本来源,与金庸小说中一向重视民族之间异质文化交流的趋向,是极为合拍的。在中国古人记载珍奇异物的名单中,占有相当大比重的是周边偏远地区的宝物。在这其中,中原的西部——西域,是一个闪烁着迷人的异域风光的宝藏聚集之地;至于东部,因为有海市蜃楼和海上神山的仙话召唤,也充满了仙幻想像的吸引力,冰蚕意象在古代文献中的产地,经历了一个由东部神物到西部神物的变换过程。因此,冰蚕意象可以说是小中见大,印证了前辈学者关于昆仑神话与蓬莱神话(这里的“神话”当为“仙话”)融合的论断[3],只不过在年代上晚至唐宋时代。 清人陈元龙辑录的《历代赋汇》“玉帛”类里,玉、白环、荆山璞、金、明珠、玛瑙、珊瑚、捣练、回文锦、冰蚕;冰蚕只不过是作为殊方异域珍奇宝贝的一种而已。该书卷九十八收入唐人王起《冰蚕赋》、张良器《海人献冰蚕赋》等,那么,冰蚕何以能引起唐人的兴趣?王起《冰蚕赋》注意揭示冰蚕的北寒地缘性质: 懿北极之寒劲,有珍蚕之处冰。匪柔桑之是食,匪幽室之是凭。……海人见影,尧帝斯呈。伊蠢蠢之繁委,实生生之殊诡。鼠游冰下,我亦来思。龟生火中,吾乃异彼。况乎雪霜是履,鳞角多奇;若解以东风,或泉鱼以共跃,藏诸北陆,幸凌人之见知。宜乎含章勿改,牵丝有待。倘来献于九重,必相宣于五彩。 张良器《海人献冰蚕赋》则着力渲染冰蚕神秘来历的仙气,从而把这神物的出现提升到王道清平体现的高度: 圆峤之山兮,回踊遐壤,旁临穷海,嘉冰蚕之底贡,彰远人之无怠。原其禀气斯异,含灵有待麟角,是带育七寸之殊形;雪霜载加,发五彩之异色。……懿乎生乃因地育,乃非时,四气平分,届严冬而成止,五方异俗,在中国之莫见。自尧年而效美,暨今日而来思。足以彰德风之普洽,表王道之清夷。 与此相关联的还有唐人韦执中的《海人献冰纨赋》,以其冰纨是冰蚕之丝织成的,因而被称之为“冰纨”[4]。 不难看出,唐人心目中的冰蚕,带有那种与关中地区相对较远的海洋文化的仙道气息,似乎,处于中外交流鼎盛时期的唐人,仅仅是出自殊域,并不能说明其神奇,而非要说成是遥远东方海上仙洲的出产,是海人的供奉,更加接近六朝时代博物志怪的载录。可是到了宋代笔记中,则大为异趣,出现了关于冰蚕实质性的明确记载,相对区域化而非国际化的宋代,版图狭小到仅限于中原和东南沿海的区域,因而仅仅提到是出自西域、云南,就足以显得遥远而新奇了。只不过,这一奇物当时还被称之为“冰蛆”,这当是理解金庸小说中的冰蚕文献来源的重要史料: 西域雪山有万古不消之雪,冬夏皆然。中有虫如蚕,其冷如冰,名曰“冰蛆”,能治积热。(郭佑之云:冰蛆今杭州路达鲁花赤乐连木尝为使臣至其处,亲见之。又赛尚书尝宦于云南,亦有。毛曾带得数条来,亦尝见之,其大如指。)又有飞骆驼。又有马高一丈馀,人皆行于马腹下,往来无碍。[5] 值得注意的是,宋代的冰蚕载录,力图说明其确确实实是现实中的实存之物,有人亲眼见到和收藏,还进一步把这一奇物的出产地,置放到更让人易于切身体会的西域雪山,而且不限于一地的雪山,我们知道云南有梅里雪山、玉龙雪山,上述载录中的冰蚕出处虽未确指,其实说的也是出自云南的雪山。此外,关于冰蚕的叙述是与其他殊方异物的载录并置,可知都属于一种博物视野中的珍奇异物,带有某种新奇的异域情调。因为西域的雪山最具有与中原中心地区对应的代表性,可以说很自然地成为金庸武侠小说最为认同的冰蚕出产区域。 冰蚕冰蛆,还见于明人笔下的载录:“江邻几《杂志》云:蛾眉雪蛆大,治内热。曹方湖为御史,尝刷卷四川,言彼处万山深雪中出雪蛆。官府遣军士四山高处悬望,雪中蠕蠕而动者,则往取之。浑如小猪,无口足眼鼻,俨然蛆形也。其身全脂,切片而食,不易得也。《癸辛杂识》云:西域雪山中有虫如蚕,其味甘如蜜,其味冷如冰,名曰‘冰蛆’,能治积热。此恐又是一种。”[6]无疑,这一载录更加确认了冰蚕的区域性,不过也是从中药药物的角度着眼的。 明人笔下的相关异文还可证,这在当时并不是一个传播面狭窄的信奉,有的载录又称: 江邻几《杂志》:蛾眉雪蛆大,治内热。曹方湖言,彼处官府遣军士四山高处悬望雪中蠕蠕而动,则往取之。浑如小猪,无口足手眼,俨然蛆形也。其身全脂,切片而食之,不易得也。《癸辛杂志》云,西域雪山中有虫如蚕,其甘如蜜,其冷如冰,名曰冰蛆,能消积热。此恐又是一种。又《拾遗记》:员峤有冰蚕,长七寸,黑色,有角,有鳞,以霜雪覆之,然后作茧,长一尺,其色五彩,织为花锦,入水不濡,投火不燎。[7] 的确,西晋王嘉《拾遗记》卷十记载,员峤山一名环丘,上有方湖,州回千里,上面有许多珍禽异物,而就在这仙山之中:“有冰蚕长七寸,黑色,有角有鳞,以霜雪覆之,然后作茧,长一尺,其色五彩,织为文锦,入水不濡,以之投火,经宿不燎。唐尧之世,海人献之,尧以为黼黻(礼服上的绣饰之纹)。”按,“员峤”就是著名的渤海之东五座仙山之一,《列子·汤问》称:“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古壑焉。……其中有五山焉:一曰岱与,二曰员峤,三曰方壶,四曰瀛洲,五曰蓬莱。”于是,冰蚕来自海洋文化的原生态意旨明矣。因此,冰蚕的出现,与魏晋时代人们的博物视野大开有关,许多先前人们觉得不可思议、无法理解的奇闻异事,在此时都变得不是那么神秘了。 直到清代,这一冰蚕传说还没有失传,居然有人还利用其行骗。据裘毓麐《清代轶闻》卷七《梼杌近志·好奇售伪》称,南昌商人钱子明好收藏古董,一客携一古锦匣至,“内有物,其形似茧,而大如瓢,长尺许,色白,微见青斑”,说是某宦家的传世奇珍,请君鉴别。过几天有个同好某来访,某说:“尝观《异物志》,载员峤山有冰蚕,长七寸,色黑,有鳞角,以霜雪覆之,然后作茧,茧长一尺,织为文锦,入水不濡,投火不燎。唐尧时海人献之,尧以为黼黻。此其是乎?若然,真无价物也。”钱检书审阅果然,入水一试真的不濡于水,就买下了。这当然是造伪。但何以造伪能够成功,能使较为内行的钱某相信,不也是冰蚕传说的早有载录使然吗? 可是,金庸小说中的冰蚕意象,还不能被视为完全来自古代的冰蚕崇拜。金庸笔下的冰蚕具有奇毒以及解毒的功效,这当来自古代的金蚕传说。宛委山堂本《说郛》卷一百一十六所收宋代鲁应龙《括地志》称:“金蚕,蚕金色,食以蜀锦,取其遗粪置饮食中,毒人必死。喜能致他财,使人暴富。遣之极难,虽水火兵刃不能害。多以金银藏匿,置蚕其中,投之路隅,人或收之以去,谓之嫁金蚕。”这种毒虫,是形状上与蚕近似的一种毛虫。此与古代持久流传的毒蛊信奉相关。《本草纲目》卷四十二有“金蚕”条,其又名“食锦虫”。到了清代更加被添枝加叶,如张泓《滇南新语》讲述: 滇之东西两迤无金蚕,其鼠蛇蛤蟆等蛊害较烈。每夜静云密,有物熠熠如流星低度,掠屋脊而飞,尾修烁寒焰,摇动心目,余甚咤之。询于同官,始知民家有放蛊事。并述,蛊所止,善食小儿脑,为鬼盗如金蚕。然豢蛊之家,其妇女咸为蛊所淫,稍拂欲,即转食蛊家小儿女。千计莫遣,必蛊家贫绝始自去。 当然,金庸在借用金蚕意象并且将其与冰蚕信奉结合时,加进了自己的理解和夸张,还根据物极必反的哲理,创造性地为其生发出了解毒这一功能。#p#副标题#e# 四 冰蚕描写的形象学创作方法及成因 一如上述,如果我们把金庸先生笔下的冰蚕(包括冰蟾)描写,与先前的相关载录作一统观,可知,虽然未必都能作等量齐观,金庸小说中的相关描写却的确自有特色,似乎也不无成因。 西方比较文学中的形象学理论认为:“形象就是对一个文化现实的描述,通过这种描述,制造了(或赞同,宣传)这个形象的个人或群体,显示或表达他们乐于置身其间的那个社会的、文化的、意识形态的虚构的空间。……毫无疑义,异国形象事实上同样能够说出对本土文化(审视者文化)有时难于感受、表述、想像到的某些东西。因而异国形象(被审视者文化)就能将未被明确说出、定义的,因而也就隶属于‘意识形态’的各个‘国别’的现实,置换为一种隐喻的形式。”[8]如果我们仔细推究冰蚕描写在金庸小说文本中的功能,可知其实际上既是一种南方人对于北国风光的想像,也是今人对于历史上“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图景的一种形象生动的描述,以此突现出古代中原与西域地区交流的史实,从而迹近真切地描绘武侠小说虚构前提下的某些历史真实。因此,“冰蚕”暗示出了中原民族与西北游牧民族交往的一种历史过程。 首先,借助于冰蚕(冰蟾)的神物崇拜,金庸小说赋予了这一带有鲜明区域文化色彩的奇宝,以凌驾万物之上的消毒解毒功能,从而设立了武侠在一般性的武功之外的驱毒能力。这样,就借助这一神秘的“道具”把传统的侠义崇拜同中医、神幻想像结合起来。于是,人与冰蚕的关系,不是像古代如西晋、唐、宋、明清人们所理解的那样,是一般性的人与珍奇异物的单方面索取关系;也不像民国武侠小说家所创造性生发的那样,是拥有巨大负能量的灭火神物,而是身有剧毒、不畏剧毒、能解剧毒的特殊疗毒之物。于是,神奇之物的神奇作用,有效地营构出游坦之这样的奇人;而正因有了这一解毒奇物,不论如何剧毒攻心的危险都有了解除的可能,那些具有传奇性的情节变得能够顺畅地发展,而且还令人不由得信服而神往。 其次,上述大胆改造加工旧有材料的成功,颇为得力于作者金庸先生对于冰蚕产地的渲染和暗示,这与他笔下屡屡出现的异域人物、异域情调,是若合符契的。于是殊方异域之物,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进入到华夏中原人的视野中,而且,像冰蚕这样的严寒地区传说之物的出现,还有力地说明了作者广博的知识面,证实了其他奇物似乎也并非空穴来风,其拓展了武侠小说虚幻世界的表现空间和接受联想视阈,是水到渠成绝非孤立偶然的。 其三,出生于浙江沿海,又久居处于南国海滨的金庸先生,与他那些香港、海外和大陆南方的众多读者一样,对于北国的雪地风光,有着一种好奇与迷恋,倾心的向往。这在审美上构成了一种难得的“陌生感”、“距离感”。因此,冰蚕与冰蟾,作为属于作者有意构设的一种“意识形态形象”,并非西域严寒地带的实物,而且,其更加衬托出北国冰雪严寒地带及其“异域风情”作为“意识形态形象”的可信度,以及南国人们对其想像联想。如果联系到金庸小说创作的时期,基本上是大陆与港台海外隔绝的时期,那么,这种陌生感、距离感从审美发生、营构的角度看就尤其不可忽视。许多小小不然的室内假景可以在电影电视制作中仿造出,但是难于模拟、领略那种气魄宏大的雪山、雪地风光,因此,与雪景酷寒相联系的物象,无疑便于构筑奇绝诡异的“异域风光”,为作品的形象和情节构设出较大的审美张力,这,恐怕是“冰蚕”得到如此青睐的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参考文献】 [1]金庸武侠全集·碧血剑[Z].第十八回.评点本.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8.704. [2]还珠楼主:青城十九侠[Z].第七十五回.成都:巴蜀书社,1989.2513. [3]顾颉刚.《庄子》和《楚辞》中昆仑和蓬莱两个神话系统的融合[J].中华文史论丛,1979,(2). [4]陈元龙.历代赋汇[Z].卷九十六至卷九十八“玉帛”类.南京-上海:江苏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1987.408. [5]周密.癸辛杂识[M].续集下.北京:中华书局,1988.168. [6]李诩.戒庵老人漫笔[M].卷五.北京:中华书局,1982.171-172. [7]徐应秋.玉芝堂谈荟[A].卷三十五.笔记小说大观[Z].第十一册.扬州:广陵古籍刻印社,1984(影印).390. [8]达尼埃尔-亨利·巴柔.比较文学意义上的形象学[J].孟华译.中国比较文学,19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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