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酸枣,想必都不陌生,这个北方特有的野生植物,书上称它为棘,但我老家鳌头的父老乡亲却乐于叫它酸枣棵子。在我们老家深秋的田埂、荒滩、山坡、野岭、沟壑、土崖畔,都能看到它们的身影。红彤彤的酸枣挂满枝头,那叫好看,酸溜溜的味道入口生津,那叫倒牙。小时候我家住的窑湾,到处都是酸枣树,秋天摘酸枣那是我每年的必修课。
要说摘酸枣这活儿,多少得有点讲究,我们农村的孩子们拿上家里的镰刀,有时也用铁丝捼握个钩子。用途不讲自明,摘的时候,高处的,远处的,拿个家什搂过来摘就会方便很多。地里的酸枣多得是,得有选择的摘一些酸甜适口的,这对我们山里的孩子们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下来还得有一些注意事项:酸枣棵子上经常爬有绿呼呼肉墩墩的大蝲蛄,还有浑身长着白毛的小蝲蛄,稍不注意被它们蛰上一下,那可是非常痛苦的事,又疼又痒肿胀难忍。下来还得仔细观察蚂蜂窝的存在,真的不容忽视,因为越是挂果多的枣树上越爱有蚂蜂窝。发现有蚂蜂窝最好敬而远之,假如惹怒了它们,那可不是好玩的。如果真的失误触怒了它们,那只有趴在地上不要动,千万不能乱跑,你就是跑得再快,也跑不过带翅膀飞的,后果可是很严重的。我们之中也有淘气包儿成心较劲,非得去捅蚂蜂窝,结果被蛰的鼻青脸肿,那疼的哭爹喊娘的惨劲儿,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劳请各位在摘酸枣的时候切记别乱捅蚂蜂窝。
摘酸枣的注意事项是讲完了,不由得想起了一个与摘酸枣有关的故事。
记得有一个叫拴娃儿的男孩,他们家姐弟八个,他排老三,家里生活相当的困难,秋天开学的时候,几块钱的学费也是老欠缴。也是的,在那个年月家里上学的孩子多,十几二十块钱也够承受的。记得有一年摘酸枣的季节,他家的兄弟姊妹齐上阵,拿上口袋当个买卖的摘。当时不知道咋回事,算下来一秋天他们摘得可不少了,就是爱吃也吃不了那么多呀。小伙伴们问拴娃儿,摘那么多酸枣都弄哪去了,拴娃儿总是欲言又止地跑开了。
开学的时候,拴娃儿他们家上学的孩子都交齐了学费。后来才得知,拴娃儿家有一门亲戚在城里开小铺,他们摘的酸枣都偷偷送到城里卖了。在那个年代这可是犯忌讳的事情,亏得有亲戚给说和,即使这样,他爹还是在全体社员大会上做了好几回检查。时过境迁,栓娃当初真的是靠着摘酸枣卖钱交学费延续了学业,后来靠着自强不息走出了大山,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作家。上个月恰巧在街上碰到了他,不由得又讲起了当年摘酸枣的事情,60来岁的人了,说起这件事来他的眼窝还是红红的,他真诚的邀我到他们老家鳌头看看,说到时候我们一定到山上再摘一回酸枣,回忆回忆童年。
酸枣核的药理作用是长大后才知道的。小时候临汝镇的铁路小站上有一位扳道工,长年患着神经衰弱的毛病。每次我们摘酸枣回来,他只要看见就会找上家门,嘱咐我们吃完酸枣把枣核留下来给他。在父母的授意下我们很乐意做这件事情,小伙伴们给他送酸枣核的时候,他会拿出糖果来犒赏我们。闲来,他会乒乒乓乓的砸开枣核,筛簸后捡出枣仁儿熬药治病。
几十年一晃就过去了。现在再摘酸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了,近处的酸枣早就让城里人摘光了,要去得往远了走。况且现在不少酸枣树都让现代科技嫁接改良成杂交枣树了,不过,远郊和山村的酸枣棵子还是很多的。酸枣这东西,极耐旱,什么地方都能长,根须滋杈能长成小枣树,枣核儿一两年腐朽后也会发芽生长。过去,老百姓经常把酸枣棵子扎在墙头上,堆在菜地边起个防扒的作用,谁会看得起它呢。别说,嫁接后的酸枣棵子延续了原来的基因,结出的枣子味道还不错呢。
看来,一半天还得出去摘一回酸枣,了结一下童年的情结,再尝一回酸枣的味道,哪怕它酸倒牙。
我们家乡鳌头的酸枣,小拇指头肚儿大。红红的,圆圆的,吃起来甜甜的,酸酸的。
我家的地边上就长着几丛半人高的酸枣树。冬天,枝上光秃秃的,只见成对的刺儿。到了春里,干枯的枝桠上就生出片片椭圆的绿叶,边缘有许多细小的齿。随着春风的抚吻,又渐渐绽开了像小米粒儿一样的小黄花。待到小黄花谢了,就结出酸枣来了。先是一点点大、青青的,像才从豆壳里剥出的小绿豆颗儿。我们叫“酸枣牙儿”。吃到嘴里嫩闪闪的,略带点儿苦味。娃娃们却喜欢摘几个尝鲜。麦收时节,酸枣基本长成。有的淡青、有的白中透黄。这时的酸枣,虽没成熟,也可以吃,只是没有酸甜的味儿,枣核不硬实,往往连核渣就嚼下肚了。秋霜一杀,酸枣儿在枝桠上,像害羞的新娘的脸蛋儿,红艳艳的惹人喜欢。
“摘酸枣啦,摘酸枣啦!”
儿时的我喊着、跳着,拍着手,在那几株酸枣树下闹成一团儿,每每这时,奶奶就乐颠颠地拄着拐棍儿,走出门来,给我摘酸枣。奶奶一边摘着,一边往我的小嘴里填,口水就顺着我的嘴角流。可惜太少了,我都咂着嘴不愿离去。奶奶怕我踩了地里的庄稼,窝嘴儿笑着,挥动着拐棍儿,说“没了!没了!一个馋嘴猴儿!等长大了上山去,管你吃个够!”
“山里酸枣多吗?”晚间乘凉时,我坐在奶奶身边,仰起脸儿问。
“多,又不是啥稀罕东西。”
“那,也有酸枣树么?”
“傻孩子,就是人们常挖回来围菜园子的野枣刺!”
“枣刺上就长酸枣儿?”我惊奇地睁圆了眼。
奶奶就给我说起了枣刺和酸枣。我才知道酸枣原是长在枣刺上的,枣刺本身不光能做篱笆,还能做平田整地的耱哩。另外,酸枣可以泡醋,又鲜亮又好吃。枣核又叫枣仁,能治病。许是年纪太小,我对这些并没有肃然起敬,一心只想着上山摘酸枣,吃酸枣。
“奶奶,我要上山。”
“你还小,山里有血脸红头发!”奶奶故意吓我。
我噘起了嘴。连着好几个晚上做梦,都在“酸枣窝”里打滚儿。
到了十来岁,家里封不住我们这些野小子了。我们就常挎着篮儿,上山去摘酸枣。有时为了壮胆,就引着家里的大黄狗做伴。后来,不知是谁听说临汝镇上的药店收购酸枣核,好几角钱一斤。我想换糖吃,还有几个伙伴想凑钱交学费,买小人书,三串两串,我们去的更勤了。
江山上的枣刺,没有我家地边上的高大,一丛一丛的,崖畔沟坎,满坡满山。酸枣结得很繁密。好像是什么人有意把成串的玛瑙嵌在枝头等着我们去拿。我们唱着山歌,摘着酸枣,又说又笑,十分热闹。
我的伙伴里头,占国年长我一岁,是领头的。那天占国突发奇想,担心酸枣刺挂破衣衫,脱光上衣不说,连裤子也脱了,乡里孩子小时从来不穿裤头,反正野坡荒岭也没人来,我们笑了一阵子,看着他光屁股摘酸枣,在酸枣窝子里跳来扭去。绿绿的酸枣叶子,恰好给占国遮了层纱缦,朦朦胧胧的十分好看。忽然,占国“吱哇”一声惨叫,抱头顺山坡滚了下去。原来酸枣刺根部藏了一窝野蜂,占国不小心触动了蜂巢,引得野蜂群起围攻。我们赶到山下一看,由于坡势平坦,占国没有摔伤,只是脸上、身上被野蜂蛰了好多个大疱。最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占国的“小鸡鸡”也让野蜂蛰了一下,又红又肿,连走路都得叉开双腿。我们几个你看我、我看他,全都没了主意,都发愁怎么向家里大人交待,更替占国捏着一把汗。
果然,一回到家,占国娘就寻到我家来了。进门就喊:
“大嫂呀,快问问你的宝贝儿子!国儿是咋咧?再打也不说。”
母亲还不知道。我也不吭气。母亲急了,就拧我的耳朵,火辣辣地疼。我撑不住,便如实招了。
母亲又气又好笑,在我后脑勺扇了一巴掌:“一帮马猴!明日个再上山小点心!”
以后,虽也偷着去摘了几次酸枣,只是小心没叫野蜂蛰着。
过了两年,日子越来越不景气了。一天下午,我放了学,进门就喊饥叫饿。母亲递给我一块黑乎乎的饼子,说:“你五叔家刚送的。”
我咬了一口,酸酸的,甜甜的,挺好吃哩!
母亲告诉我,这是把酸枣碾烂蒸的馍。她说:“酸枣坡里多的是,明日个你也上山去摘!”
我高兴得直点头。
可是,酸枣馍没吃两顿,牙齿酸软难受,喝水也觉酸,肠胃里整天酸悠悠的,直吐酸水。每次,我都是撑到实在挨不过去的时候,才像吃丸药那样,囫囵着往下咽。有时,就用开水一点一点的冲着吃。一次,我吃着吃着,“哇”地一声哭了。我猛地扔了手里的酸枣馍,哭着说:
“啥烂馍呀,我不吃!我不吃!”
母亲白了脸,慌手慌脚地拣起那块酸枣馍,吹了吹,一边骂我:
“你造蘖呀!老天爷打雷抓鼻子!”
我还在呜呜地哭。
“哭你丈母姨的脚后跟!民国十八年遭年景,酸枣叶子都吃光了!如今也是度荒年,你竟敢挑挑拣拣!我打你个小死兔孩子!”
母亲动了气,头一回揍了我几下。打罢,她把棍子一丢,捂脸就哭:“谁想到你这么不懂事呀!作难留给我个老不死的……”母亲哭得好伤心。
我再没说过酸枣馍不好,可心里总想,真有那么一天,碗里有了饭吃,我再也不吃酸枣馍了,再也不吃了呀!
占国他们照常来约我上山。
小伙伴们都变得无精打彩。坡里没了欢笑。摘酸枣时,一双双小手颤颤巍巍,一颗颗小心儿又苦又涩……
花落花开。生活慢慢又好起来了。母亲经常唠叨:“前两年,要不是酸枣救命,肯定会饿死人的!那是神仙发的救命粮啊!”
母亲一直到下世,每顿吃饭,都要端出她珍藏的一碗酸枣,供在桌上。
一晃几年,我长成大小伙子了,再也没上山摘过酸枣。
……
改革潮涌,春回大地。
酸枣又熟了。我回到了阔别几十年的家乡。路过当年摘酸枣的山坡时,遇上了一群摘酸枣的姑娘。她们穿得花花绿绿,胳膊上挎着篮儿,脸上挂着欢乐的笑。我和她们搭上话,问道:
“跑这么远来摘酸枣,莫非还吃酸枣馍?”
“啥叫酸枣馍呀?”
“好吃么?”
“嘻嘻。你还吃过酸枣馍!”
姑娘们咯咯地笑着。一个穿粉红衫子的姑娘笑得最响。她看了我一眼,唱道:
青青的山哟高高的崖,
野枣刺上长出酸枣来。
蓝蓝的天上白白的云,
红酸枣盼着上山的人。
一道道河来两道道岭,
妹子提篮儿哟一溜风。
过路的哥哥你给个脸,
尝颗酸枣儿蜜一样甜。
......
这个“疯女子”!
我顺手在路旁摘了一颗又红又大的酸枣,吮在口中。
呀,还是那样甜甜的,酸酸的!
往事如梦。乡亲们如今的日子,真真正正地好了起来,吃酸枣馍永远成了历史。偶尔想起儿时摘酸枣的情景,心里头依旧甜甜的、酸酸的……
(责任编辑:王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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