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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它决不能使我完全屈服——奥!能把生命活上千百次真是多美。 ——贝多芬
公元1966年。
在中国爆发了一场史前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非常运动。这场运动像狂风暴雨一般席卷了中国大地。
当时的中国,人们到处可以看到大大小小的批判会,斗争会,讲用会,声讨会;看到遍及机关,学校、厂矿,农村的大字报、大标语;看到身穿着军装、手举红宝书的青年学生的狂热、奔走、串联和呼号;看到突然从中国大地上涌现出来的形形色色的群众组织;看到这些群众组织之间的抗争、辩论、分裂,以至武斗;看到党和国家的领导人和无数正直善良的人遭受冤屈、打击、迫害和摧残。当时人们难以理解的是,为什么身为国家主席的刘少奇也得不到宪法和法律的保护,被诬陷为“判徒”、“内奸”、“工贼”,并失去了一切申辩的权利?
冤狱,冤狱,冤狱,一个令人熟悉的心有余悸的字眼,一个缠绕历史时隐时现的幽灵。
在中国历史上,冤狱神秘莫测,从古至今持续不断,自秦始皇的焚书坑儒到清朝的文字狱,几乎每个朝代都有冤狱发生,无数人蒙受不白之冤,考究这些冤狱的根本原因只有一个:专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联即国家,“臣民百姓随时会招来杀身之祸,天行常道”,中国历史推演到20世纪60年代,冤狱的幽灵仍在徘徊游荡。
一句被无知者误喊出的口号会使许多人人头落地。
将军惨遭杀害。
元帅被贬。
共和国主席受辱……
我的爷爷、父亲也被批来斗去,戴高帽子游街示众……
全国抓阶级斗争,揪反革命,批斗地、富、反、坏、右。
从1966年夏季开始席卷全国的,用红油漆将街道、单位的大幅墙体涂成红色、寓意“革命化”的环境赤化风潮。这一时尚的功能,是以极大的视觉冲击力,为神化领袖、渲染造反气氛造势。
当时中国的大环境“处处是革命的标志和文字,处处是革命的语言和歌声。每个街道,每个商店,每个行业,都要成为学习毛泽东思想的学校,成为宣传、执行和捍卫毛泽东思想的阵地。”(《人民日报》1966年8月23日第一版,社论《好得很!》)在这种氛围刺激下,北京航空学院“红旗”战斗队总部要求驻各地的联络站,组织人力物力,迅速展开“红海洋”活动。他们带头在街道的店铺门面、广场上,机关、学校的大门、房屋、院墙墙壁,涂饰红油漆,再用黄油漆写上各种标语(忠于毛泽东的口号;“抓革命,促生产”等)和毛泽东语录,并绘制向日葵、红太阳、毛泽东头像的木刻图案等。
于是这种风潮,立即蔓延到全国各地的企事业单位、居民区和农村的每个角落。其绘制方式有油漆涂刷、喷枪喷涂。当时的商店、机关、学校、工矿、医院、车站、港口等公众场合的大面积墙体,都被淹没在红色油漆之中。连厕所的外墙也不放过。除了现成的连片墙体外,还设置了大量语录牌、标语牌,置于公路旁、田埂边等地。涂饰红海洋的日日夜夜,人们加班加点,不计报酬,不辞辛苦,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始终处于高度兴奋状态。造成红油漆供售的空前紧俏。似乎这样一来,就可以让毛泽东思想的光辉照亮每一个角落,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就会降临了。这与当时人们对红色象征革命的观念,和对象征力量的精神作用的崇拜(“精神原子弹”、“精神变物质”)、无知狂迷,和从众行为(怕当群众的尾巴、宁左勿右)有关。
一次我正从学校下课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我听到了高音喇叭里广播的歌曲声。先是一个喇叭唱着一首大红颜色的歌,接着便如疯人院传出的千唤万叫样,四面八方都有了广播声,都在播放着口号和歌曲。那歌曲又响又亮,又新又红,歌词儿闪光发亮,字字句句都如从崖上跌入崖下水潭的滚山石,音符儿如丝如绸,闪闪发光,灼灼生辉,每一个都如被歌词砸溅起来的水珠和浪花。于是,我便把我的双耳举在了半空里,我似乎听清楚了从东边喇叭传来的革命歌曲是黑铁白钢的《将革命进行到底》,从西边传来的革命歌曲是铿锵有力的《拔毒草,嘿,斗黑帮》,从南边传来的是《龙腾虎跃争上游》,从北边传来的是红中含香的《请你喝一杯酥油茶》和汗涩泪咸的《控诉万恶的旧社会》……
紧接着,一群人高呼着革命口号,手举红宝书,押着几个戴着高帽子的走资派、地、富、反、坏、右穿街而过。大街小巷的墙上都写满了革命的标语和口号,红流滚滚,如火如荼,火星飞溅。天空中红色飞舞,街道上红味四溢,地面上红花开放,家庭里红桌红床红箱子红宝书。红色的海洋红色的湖,红色的山脉红色的田,红色的思想红色的心,红色的口舌红色的语。
那时候,到处流传着这样的“诗词”:
您的思想是子弹,
我的钢笔是枪管;
阶级敌人狼烟起,
口诛笔伐让它烂;
美帝苏修逼边境,
奋起千均让它完;
世界人民一条心,
同仇敌忾震宇寰。
另一首是这样写的:
莱茵河畔旭日升,
伟大理论放光明;
如刀砍向旧世界,
似枪响出黎明声。
白天黑夜有界线,
先进反动两阵营。
帝国主义势必亡,
共产主义寰宇同。
“狗崽子”是文革中用作对家庭出身是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右派分子、资本家、“走资派”……一切敌对阶级的人的子女的蔑称。
在造反将起未起的初期(1966年夏),官方曾有不许狗崽子造反的规定,以抑制造反的势头(后来被当作“打击一大片,保护一小撮”的罪行进行批判)。在揭批走资派的浪潮中,革命干部出身的红五类失去了天然的保护伞,而以此时是否属于被打倒、革命的对象划线。该词流行于文革前期,其实际影响却贯穿了整个文革。此语大量用于大字报、传单和人们的日常语言中,未见于当时报刊;可见中央文革是不主张的,因为不符合打倒走资派的战略目标。但却可以从官方的阶级路线中类推、分别出来。
既然父母是“狗”(革命、专政的对象),子女在血缘延续上就是“狗”的孩子(生物性),因此也继承了同样的阶级本性、思想感情,就成为了“狗”(政治性)。阶级路线本身就包含了社会歧视,但赤裸裸到把人视为非人,确实是文革的伟大进步。
“狗崽子”们受到了来自两个生活圈子的同龄社群的压力:学校和邻里。在学校,他们遭到和父母差不多的待遇,被歧视,被批斗、毒打,关押进私设监狱,强迫做苦役,还让他们在父母挨斗时参加陪斗、对他们实行抄家;在邻里,他们被排斥在同龄孩子的游戏、交往之外,受到孤立、冷落,遭到无故辱骂,玩具被抢夺……普遍的敌意使他们丧失了少年儿童赖以成长的宽容环境,性格偏于内向,出现交往障碍,形成程度不同的心理畸型。他们中一部分处在黑七类边缘的人参加了稍晚的造反派红卫兵,主张攻击蜕化为特权阶层的官僚队伍(“新生资产阶级”),以激进的姿态更接近文革的本义,成为走资派的克星。对他们所受的屈辱给予报复。在农村插队落户期间,招工、参军、升学等返城大门对他们是关闭的。婚恋时往往只能在身分相当的自己人圈子里选择,如果越出该圈子就会被视为“高攀”,甚至酿成悲剧。
红五类是阶级路线政策的受惠者。他们被当成“狗崽子”,只是受误伤时的落难。是自己偶然落进了父辈构制的陷井。
文革后随着阶级路线的政策渐次丧失合法性和效力,这些人或进入大学补课,或投亲靠友出国永别伤心地,或因家族渊源做起了生意,或占据社会上科研、管理的各个重要位置,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也有的凭借父辈重新获得的权力尽情享受生活、钻营官场,发财显贵。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不再年轻的他们,竟戏剧性地成了被时髦女性追逐的“香饽饽”。
开斗争会的时候,“红卫兵”坐在椅子上,既非“红卫兵”又非“狗崽子”的学生坐在地上,“狗崽子”则站在教室前面挨斗;同学们唱《我是贫农好后代》,狗崽子不许唱;在食堂红五类先打饭,狗崽子最后打。
我曾经看到:我爷爷的舅舅,被今日的造反派绑在藤椅上,已被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被剃了“阴阳头”,挂着几十斤重的牌子,他的名字用红笔给打了个大“×”儿。牌子上端那粗粗的铁丝吊在他的脖子上,脖子已充满血痂。旁边,一大堆火正熊熊燃烧,那帮“造反派”正在焚烧他用心血和汗水凝聚的珍贵画稿和大批藏书。围观者情绪激奋,不断高喊“彻底埋葬封、资、修”之类的口号。
“牛头阿傍”、“铁蛇”,本是佛教传说中阴间鬼卒、护法神人的形象。唐代杜牧用它比喻李贺诗文风格的虚幻怪诞(杜牧:“鲸祛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还是一种描写性质的话语;后又被引喻为歪门邪道、阴暗丑恶的东西(《儿女英雄传》:至于外省那班作幕的,真真叫牛鬼蛇神,无般不有),就带有贬义了。是一种文学性的比喻形象。
毛泽东在文章、讲话中,曾习用此语:“最近一个时期,有一些牛鬼蛇神被搬上舞台了。” ( 1955年3月《在中国共产党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的讲话》,见《毛泽东选集》第五卷,416页)这是指传统戏曲中的鬼戏。后来借指右派,如“让牛鬼蛇神都出来闹一闹,”“这不叫诱敌深入,叫自投罗网”。20世纪60年代则进一步泛指敌对势力:“让地、富、反、坏、牛鬼蛇神一齐跑了出来,而我们的干部则不闻不问,有许多人甚至敌我不分……少则几年、十几年,多则几十年,就不可避免地要出现全国性的反革命复辟……”。(1963年)“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过七八年又来一次。牛鬼蛇神自己跳出来。”(《毛泽东给江青的一封信(1966年)》)语义有对象和宽窄的变化,但都是作为负面社会形象出现的指称符号。
陈伯达1966年5月31日接管《人民日报》,口授、修订的第一篇社论(6月1日),就是阐明文革目标的《打倒一切牛鬼蛇》。文中该词被用于指称“盘据在思想文化阵地上”的“资产阶级的‘专家’、‘学者’、‘权威’、‘祖爷’”,社论指控这些“大大小小的三家村’反党反社会主义黑线”,做“资本主义复辟的梦,……制造复辟舆论……争夺群众,争夺年青一代和将来一代”。这篇社论经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全国各地主要报刊全文刊载,该词便广为传播,流行于文革全过程。作为政治压迫的合理化,是妖魔化,没有那么隐讳、麻烦,而直接是政治宣判本身。
由于该词本来词义宽泛,未经严格定义,被借作为政治概念,弹性很大,先后经历了许多演变:从最初的黑帮、反动学术权威,很快发展到指称地、富、反、坏、右等黑五类,后来主要指走资派、叛徒、特务等。凡是历次政治运动被打入另册的“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分子都是。最后蔓延到只要是造反派、当权者不喜欢或认定应打击的对象,无论你的出身好不好,是否做过历史结论,还是说错了一句话,行为作派与众不同……都可以定为“牛鬼蛇神”。它成为了一张无所不包的天罗地网。对这些人的处理,也像他们罪名的确立一样,随意性较大。因为没有法定的政策界限。轻的被贴大字报、批斗、审查,剃阴阳头,限制人身自由,关进牛棚;重的被迫到五七干校劳动改造,遣送农村落户,注销城市户口,甚至家属亲友也受株连。因为牛鬼蛇神非人,所以可以不以人待之。
被投入牛鬼蛇神这张天罗地网里的生灵,据统计,文革中的“冤假错”案达三百多万件,涉及人数逾千万。[注]进入统计的,都是立过案并有结论的,还有部分未立案、未记入档案的,因此实际人数应当还要多些。
面对“造反派”的所作所为,我的心在滴血。“脑袋长在自己的脖子上”的我在思索着时代,也在思索着自我。街上的大喇叭里,不断播放着“我们要相信群众相信党”的语录,可我又在心中“反动”地发问:现在党在哪里?人民又是谁?
当我拐过街口,回到我家院子时,看到母亲在“呜呜”地哭。
“娘,哭什么?”
“孩子!你爹被拉去批斗去了!”娘哭着把我拉到了怀里。
……
原来是“造反派”来批判我爷爷,找不到我爷爷,就把我父亲押到大队部批判去了。
我回到家里,见桌椅也被砸了,紫砂壶也被摔了,家也被抄了,东西扔得满屋都是,一片狼藉。
我这才知道这场运动的来势汹猛,连老实得不敢大声说话的父亲也在劫难逃……
“批判”一词来源于德语词Kritik(英语criticism)。在康德那里,批判是扬弃和理解、超越(否定)和熔铸(保留),“彻底的检讨、反省”,“独立于所有经验去追求一切知识的一般理性能力的批判”。它主张一切事物都必须接受理性的审查。其本意包含有分析、探讨、评价、判断等多方面内容,可以偏于肯定性的,也可以偏于否定性的,或两者兼有;否定性的也可引申为批评、谴责的意思。词性为中性的。王国维译为“批评”,胡适译为“评判”,北京大学胡仁源译为“批判”,贺麟译作“论衡”。后来“批判”成为公认共用的定名译法。
1957年反右运动中成为“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四大的核心“大批判”,即以权力为背景、倚仗而非以事实、逻辑为归依的政治审判、裁断。“批判”被冠以“大”的词头(政治运动要“大搞”,阶级斗争要“大抓”,生产速度要“大上”,人民公社要“大办”,钢铁要“大炼”——已经成为一种修辞、思维定式),使它超出说理、论理范畴,成了用阶级斗争眼光看待一切,情绪化、非理性的政治斗争、群众运动。其表现形式是批判斗争(简称批斗)。在基层单位对判定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人进行批斗,除了乱扣大帽子(对领导有意见就是反党)的政治审判,还伴之以辱骂、体罚,挨批者只能唯唯诺诺、丑化自己。在报刊广播媒体上万人同声的口诛笔伐,没有一点杂音。
作为政治化的话语方式,1966年以前就已经成型、普及,计有对电影《武训传》的批判(1951年)、对《<红楼梦>研究》的批判(1954年)、对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批判(1955年)、对资产阶级右派的批判(1957年)、对修正主义文艺路线的批判(1965年)等5次大批判(见周扬《高举毛泽东思想红旗做又会劳动又会创作的文艺战士 ——1965年11月29日 在全国青年业余文学创作积极分子大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1966年1月1日)。有人把它的特征概括为:群众运动,一哄而上,乱拳锤打,践踏说理的基本规则;不顾批判对象的实际,断章取义,深文周纳,无限上纲,甚至随意虚构对象文本,怎么耸人听闻就怎么编造;以政治正确(“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的敌我界限为判断标准,不用事实和逻辑讲道理,以人划线,权势压人(1949年毛泽东为新华社撰写的社论将胡适、傅斯年、钱穆定性为“反动文人学者”,1955年定胡风为反革命集团的也是毛泽东);不容申辩,哪怕顺着批判势头的自我贬损也被认定“假检讨真反扑”,越批判调子越高,必欲打倒为止。
文革时期十六条把大批判规定为文革的重要任务之一、斗批改的主要阶段,两报一刊甚至专门发了社论《抓紧革命大批判》(1969年8月25日)。并把它确定为文科大学的教改方向和内容。大批判被加上“革命”的定语后,更加恶性发展到打倒一切、以言杀人的地步。虽然语气、措辞、逻辑、分析方法、视角与文革前一样,但大批判的战场由报刊、学术转向社会生活,对象指向从官员到历次运动挨整者、普通百姓,战线散乱,到处开花,除了无产阶级司令部本身无人可以幸免。今天批判人,明天被批判。阶级斗争的敌情观念成为左右大批判方向的神经质主宰。“大批判开路”非常形象地描写了它在当时所起的荒唐作用:为政治上的前面整肃清算提供民意——舆论合法性支撑。《炮打司令部》(毛泽东)、《爱国主义还是卖国主义?》(戚本禹)和姚文元文章(批《海瑞罢官》、三家村、周扬、陶铸),可入选大批判经典。
群众性大批判的战场由报刊、学术转向社会生活,被暴力化的大批判直接成为政治运动本身,大字报、大辩论、声讨通过电台、传单标语口号漫天飞,高帽子、黑牌、批斗砸烂了党和国家行政机器。天下大乱。甚至形成各说各话的群众性派别组织(大字报、大批判的文斗成为日后武斗的前期准备),看似这一切出于自发,其实仍然是使用着统一的官方意识形态(指责对方背叛“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仍然听命于中央集权——中央文革指示、两报一刊和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革的联名通令指挥、控制着一切。清理阶级队伍、整党时人人过关的斗私随时可以迅速发展到批修,再没有人民内部与敌我矛盾的明确界限。 咳!这个时代啊!人能在一夜之间变成鬼呀!
我真的想不通了……
父亲在挨批判,大字报贴得到处都是;连我家的大门上也糊满了大字报。
我的“地主儿子”后边又加上了“狗崽子”,我平日的玩伴,也和我划清了界线,见面不理我了。在学校,入团没有我的份儿,参加红小兵、红卫兵也没人要我;大游行、大串联也不准我参加,我成了“黑五类”,被打入了另册。更有甚者,有人当面欺负我说:“你爹是地主!你娘是地主婆!”我哭了一场又一场,我的心灵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后来,学校停课闹革命,我干脆就在家里帮爹娘做家务,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
这样的日子难熬阿!
这期间,我的父亲怕连累自己的亲朋好友,也和外界断绝了一切来往。
1968年12月26日,中共中央、中央文革《关于对敌斗争中应掌握政策的通知》所划定的阶级敌人,即,叛徒、特务、死不改悔的走资派、没有改造好的地、富、反、坏、右,现行反革命分子、反动的资产阶级分子等10种人的子女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这顶帽子是肯定他们现实政治表现好,敢于背叛反动家庭和自己的阶级出身,把他们自己和“反动父母”划清了界限,实则是假定他们有原罪(体内流淌着先天赋予的黑血),需要特别的、法外施恩的宽大优裕,反倒为其烙上了贱民子女的制度化标记。
在实际掌握中,任意扩大“可教子女”的范围的,如把家庭是非劳动人民出身的,亲属有一般历史问题的,归侨或说不清的“社会关系复杂”的子女,也都划了进来。还有“查三代”(祖辈、父辈、本人)式的隔代株连,把祖辈甚至更上代的成分定为子女的成分。他们受到地、富、反、坏“四类分子”的政治待遇,禁止听文件传达,实行变相劳动改造,剥夺参加民兵资格,同工不同酬,招工、招生、入党、提干都被排除在外。经农村基层推荐招工、招生后,发现是“可教子女”的又被退了回去。
虽经多次政策纠偏的敦促,在各种积极分子代表会、招工、招生(推荐工农兵学员)的升迁中,都规定应该有一定比例的“可教子女”的代表,仍然无法落实。无法杜绝歧视现象。因为这是巨大人口压力、资源偏紧条件下,实行阶级路线本身的题中应有之意(红五类优先仍是阶级路线的主流;给出路是有出路才给,没有出路就不给)。如果有谁要认真执行对他们的“给出路”政策,谁就要准备承担被对立面指控为右倾的政治风险。
这与其说是“给出路的政策”,不如说是一种诱饵,即,给一点渺茫希望,诱使你为此做遥遥无期的、扭曲自己的努力,处于上不能上、下不愿下的被悬置状态,苦不堪言;有的“黑五类”、“黑九类”子女为了争做“可教子女”,争取一条出路,甚至做出了对父母、对别人伤天害理的事情(实际成为诱使他们向人格上猥琐、道德上卑鄙堕落的催化剂)。仍然苦无出路。因为他们一是出路极少,如在教育口能上大学的比例仅为2%,而且还不能是黑类中最黑的,如有点地位的右派、被镇压(枪杀)的反革命分子等等;二是怎样才算政治表现好,敢于背叛反动家庭和自己的阶级出身,并无一定的标准,可以任掌握评审权的人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反而成为执掌权柄者对他们进行勒索(性的如委身,人格的如不断悔罪、做坐探,经济的如行贿)的合法口实,替前者开辟了一条索取个人好处的捷径。
他们中大多数人比同龄人更老实本分,勤勤恳恳工作,积极参加所有被允许的政治学习,反复为不是自己的过错检讨忏悔,说话做事循规蹈矩,不敢越雷池一步。以此赎罪、避祸、度日、争取个人出路。对知识的学习,由于他们有家庭养成的环境习惯,有寻找书籍的途径方法,一般也优于同龄人。其中一些意志薄弱者工作、生活消极,放任自流,自暴自弃,早恋成家,甚至被坏人乘机敲诈、强奸、迫害。由于无法通过正当努力改变自己的生存条件,无从保护自己的合法权益,在招工失败、失恋等重大人生打击后轻生的,并不鲜见。
我还被人逼着到批判我父亲的大会上现场揭发批判自己的亲生父亲。我想不通,就跑到我的老师家里放声恸哭。老师开始劝我想开点,说你爹也会理解你来,他知道这不是你的本意。可劝着劝着,我们这一老一少竟然抱头恸哭了起来!
幸福的人总是相似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我的童年,就是从一个不幸走向另一个不幸的。
我出身于一个地主家庭,殷实的家庭背景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少幸福和快乐,相反的是备受欺凌和鄙视。家产被没收,父亲被拉去游街示众,年幼的我在监视下过着凄苦而压抑的生活。
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年,我突然被父亲从学校拉回家,毫无思想准备地被迫退学了。父亲给我的理由是家里太穷,上不起。因为那时是推荐上学,“地主”成分的背景已经给我的求学之路判了死刑。
在经过一整夜的哭闹后,倔强的我决定去100公里外的四叔教书的地方借钱上学。我悄悄从家里溜出去,穿着一双裸漏着脚趾的棉布鞋,徒步二百里之遥奔四叔所在的洛阳郊区方向而去。不知道具体地方,我只是靠直觉沿着铁路旁边的石子路竟自不停的往前奔走着。一整天水米没沾牙,鞋底磨破,脚底磨出了水泡,碎石渣磕碰得脚趾鲜血淋淋。就这样一边问路,一边小跑,直到天黑下来,一瘸一拐的我才走了大约三分之一的路程。晚上借宿于好心的老乡家,第二天天一亮就按老乡指引的方向继续前行。这一趟没有白跑,本身生活就很拮据的四叔给了我两元钱、两个笔记本、一支钢笔。那几天,全家人担惊受怕,活生生的一个孩子就这样无缘无故不见了踪影。家人拉上左邻右舍,分兵几路,找遍了十里八村,依然杳无音讯。三四天后,当我怀揣着在四叔那里淘来的两元人民币,有生以来第一次坐上火车,兴冲冲地回到家里时,父母爱怜与气愤交加,又舍不得下手打我,只是心疼的抱着我恸哭失声。
少年在我的心里,埋下了坚强与温暖的种子,也让辛酸的父母看到了我强烈的求学欲望。这对于当时我的家庭,是一种近乎渺茫的希望。
尽管渺茫,但希望终归是希望。为了供我上学,已经一贫如洗的家庭,只能把尊严贱卖给现实——身子单薄的老父亲偷偷的离家出走,开始了背井离乡、沿街乞讨的生活。可以想见,在那个唯成分论的时代,在那个赤贫如洗的岁月,要一碗饭,讨一文钱,会是何等的艰难。老父亲蹒跚的身子和绝望的眼神,成为我日后一种永远无法释怀的痛。
发现父亲不见了,我的母亲和家人心急如焚。四处打听,几经辗转,才有了父亲的音讯。等我们赶到父亲身边的时候,我看到的是一个蓬头垢面的老人,和当时生产队里的一群牛、驴、骡同宿一圈,旁边还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疯男人张牙舞爪。满屋的臊臭和遍地的污水,让我无法相信出现在眼前的这个老人就是自己善良慈爱的父亲。悲从中来的羞愤和相濡以沫的温暖,让我深深的明白,只有改变自己的命运,才能更好的拯救家庭,报答父母,成就自己。
男人的胸怀是被苦难撑大的。要么在逆境中浴火重生,要么在沼泽里愈陷愈深。我是不幸的,少不更事便经历了太多的乱世炎凉和人情冷暖。但同时我又是幸运的,我从坎坷磨难中学会了坚强,我在生离死别中明白了感恩,我于进退取舍中习惯了寡欲。韩信受辱而成功业,司马临刑再著春秋,大抵不凡总孕育不平,才有了“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万古传诵。
显然,我驾驭了苦难,我悟到的太多太多的人生智慧,而今已在谈笑风生中扑面而来。
(责任编辑:王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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