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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慕迅
一个人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境遇如何,往往会深深地影响他的一生:他将有什么样的理想和追求?他将对世界和人生抱着什么样的态度?他将形成哪样的性格?他将具有何种的心地?他将热爱什么?痛恨什么?等等,都会看到童年和少年留下的烙印。
“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似乎自古以来,中国民间的童谣就一直这样唱着。
人为万物之灵,除分孽子嗣以延续生命外,还能通过精神文化产品,在自身肉体之外使生命获得长存。
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外有侵略,内有战乱,兵燹,战争,灾荒,饥馑接踵而来,搅乱了中国,困扰着临汝,这里风雨飘摇,疮痍满目。在那动荡不安的年代,汝州的平民百姓不仅饱经缺医少食之苦,而且还常常遭受土匪抢劫和狼嗥狗吠之惊。
古今中外,大凡有杰出成就的大作家、大画家,在他们那壮丽的生命之火熊熊燃烧之前,常常会伴有令人窒息的浓烟。
1928年12月26日,正是阴历的十一月十五,在河南省汝州古城法行寺塔西的青龙街42号,一个男婴脚蹬着襁褓,发出了啼声。鲁立(后改名鲁中立、鲁思淼、鲁慕迅)降生人间,他是鲁家几代单传的单根独苗。
据青龙街的长者们回忆,鲁立降生时,天象并没有像传说的某些龙驹凤雏、英髦俊彦出世时的异常征兆,小鲁立的啼声也和普通男婴一样。
现在,趁着小鲁立还不能独立活动,尚未接触绘事之前,我们不妨腾出一点笔墨,去探寻一下这幼小生命的底色。
鲁立的爷爷是县衙门的一个文职小职员,专管抄抄写写,也就是文书一类的工作。他早年去世,留下十几亩簿地,三间瓦房和一个高度近视眼的老伴及独生儿子。
老伴费尽千辛万苦,给独生儿子娶妻成家。新婚不久,儿子就泪别老母和身怀有孕的妻子到部队去了,他写得一手好字,是部队的文书。
儿子走后,母亲买来了许多胖娃娃的图画,贴在儿媳的房间,好让儿媳早早晚晚都能看到胖娃娃,将来也生一个胖娃娃。
细心的婆母为了让儿媳给自己生个胖孙孙,白天到寺庙烧香许愿,晚上陪儿媳一块睡觉,想着法儿让儿媳吃好穿暖,好让远在他乡的独生儿子放心。
这一天,婆母娘站在当院里,打量着这个只有三间房的家。一声响亮的婴儿的啼哭声从屋里迸发了出来。
“是个男孩!”接生婆欣喜若狂地报告着。
“啊!我的孙孙!我的孙孙!我终于有孙孙了!”
婆婆朝屋里冲去,进屋时额头咚地撞在门楣上,撞得满眼冒金星,她连那紫包凸起的额头抹都没抹一下,就扑到儿媳的床边,忘形地抱起那赤红赤红哇哇哭叫的小生命,大叫大喊:“孙子!我的孙子!我们鲁家的孙子!”她早就认定儿媳能为她生个孙子,她只想要孙子。
他——鲁家的命根子,一个在大干旱大饥馑大动乱年代孕育出来的小生命,一个瘦弱得不足5斤重的男婴。这世道,这天地,这家境,他受得了吗?望着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孱弱的儿媳,婆婆搂着弱小的孙子垂下了头,在孙子热呼呼的胸脯上,哽咽地说:“孙娃哪!奶奶把你盼来了,可用什么养活你啊?孙孙哪,你看见了吗?这就是咱的家啊!”
这时小鲁立睁开了小眼睛,亮亮的,像火光,他看见这个家了,也看见这个世界了,哇地一声大哭不止。
鲁立的舅父、舅母听说了外甥出生的喜讯,送来了米、面、鸡蛋。奶奶慌忙将加了红糖的鸡蛋茶亲手端到儿媳床边,看着儿媳一口一口地吃下去,当这些和着血泪变化成乳汁——世界上惟一最珍贵最有灵性的液体,注入这小小生灵口中时,他总是痛哭不已,像在愤怒地控诉着这吃人的世界,他不忍心把母亲吮干。
鲁立的奶奶托人给远在异乡的部队里当文书的儿子捎去了信,说媳妇为鲁家生了儿子,盼他早一天回来看看儿子,全家团圆。
从此,老人天天盼,夜夜想,多少次怀抱孙儿,站在青龙街口,遥望远方,盼着儿子的归来啊!
然而,一年时间过去了,老人盼来的是儿子惨死于军阀混战的战场上的噩耗,连尸首也没有找到。
命运之神对鲁家何其残忍。它使奶奶老年丧子,它使母亲早年丧夫,它使鲁立幼年丧父,它将人生的三大不幸,同时降临到青龙街中这座善良的瓦舍里!
奶奶和母亲这两个可怜的寡妇抱头恸哭了一场又一场,奶奶哭肿了双眼,母亲哭哑了嗓子。
父亲的惨死,使鲁家倾了天塌了地,倒了梁砸了柱。仅仅一岁的小鲁立嗷嗷待哺,鲁立的母亲经过这一场又一场大灾大难的磨炼,性格坚强得如同压不扁碾不碎的铜豌豆粒儿。她虽然零丁孤苦,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但坚守着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信条,人穷志不短。房间有“承尘”,墙上有年画,简单但整洁。她穿衣也很注意,给小鲁立戴银器、虎头帽、长命锁,好往人前站。后来,她与婆婆商量,带着小鲁立回到钟楼后的娘家生活。虽然在娘家过着不愁吃穿的日子,但她还是用自己日夜织发网、纺花换来的手工钱供鲁立读书识字。对从小失父的独生儿子从不娇惯,管教十分严历。
正像鲁立成名后,在《清明追怀慈母》诗中所写的那样:
我生鲁家寒士门,
亦无伯叔兄弟亲。
母方十九我周岁,
父死他乡尸无存。
母出酆氏诗书第,
气骨风华自清芬。
上奉婆母下育儿,
针黹生计不怨贫。
自尊自励志高洁,
克勤克俭任劳辛。
拾麦拾秋积升斗,
织网纺纱得钱文。
昔我命蹇灾星罩,
单根独苗多病身。
慈母亲负求医药,
步履艰难心如焚。
鞠养情似乌哺雏,
督教严如师父尊。
寄望成才情切切,
勉效贤圣语谆谆。
取名中立志不移,
生具傲骨有基因。
及长负笈滞异地,
遭逢国难沦蜀秦。
客中常梦慈晖暖,
冀有归期报母恩。
孰料中道传噩耗,
椎心泣血欲断魂。
天大地大母恩大,
世间母爱最真纯。
失恃于今五十载,
犹记母训学做人。
母亲和儿子,儿子和母亲,这中间有一条终生走不完的路,这条路像一条长虹,似一条剪不断的脐带。
人人都有母亲……母亲,是爱,是仁慈、善良、温柔的代名词。
母亲是我们精神的支柱、生活的主宰,是人类的一部通史。
从睁开眼来到世上,跳出襁褓,到唱着歌或抹着泪,闯过青年的最后一道门槛,从自己变成母亲或父亲,直至两鬓霜白,我们仍然需要母亲,记忆里最美的女神仍然是母亲。母亲之爱陪伴我们走过一生……
月亮是母亲,太阳是母亲,母亲是养育我们的土地,是江河,是高山,是大海,是歌,是诗……
母亲是伟大的永恒,其影响深入灵魂,且直到永远……
鲁立的母亲,从小就给了他足够的、真挚的爱。正是这种温柔动人的爱,从小就渗透在了他的心田里,成为他思想和行动的一种善良的出发点。
鲁立的童年是悲苦的,也是多姿多彩的。
他的外祖父去世早,由舅父管理着一家人的生活。舅父粗通文墨,还会点武艺,是他的启蒙老师。他教少年鲁立读《四书》、《千家诗》、《幼学琼林》,给他讲甘罗十二为宰相,头悬梁椎刺骨的故事,让他立志成才,扬名声显父母。特别引起鲁立兴趣的是舅家的《芥子园画传》和海上名家画谱。他便常常背完子曰诗云,就废寝忘食地观赏和临摹起古典小说中的插图和画谱来。
按照当地风俗,每逢过春节时,母亲带着小鲁立从娘家回到婆家过春节。每年春节,鲁立的奶奶都会买一批新的年画挂到母亲房里,有胖娃娃、年年有余(鱼),还有胖娃娃戴个大胡子的儿童戏,非常可爱。
鲁立的祖母虽然眼睛高度近视,却是个剪纸高手。附近的大姑娘、小媳妇经常找她讨要花样,照着学剪。她也不用起稿,拿一张纸折几下就剪起来,什么《蝴蝶闹金瓜》、《鸳鸯戏莲》、《松鼠偷葡萄》等等,名堂可多了。鲁立曾见过她的一本不知什么的书,里边夹着许多花样,这应该就是她的作品集了,而且还是海内孤本。她是个很有教养的女性,乐于助人,街上不管谁家有了困难,她都会及时伸出援助之手;谁家嫁闺女、娶媳妇,她都会赶去做嫁妆、收拾房子、打扫院子忙个不停。她精于剪纸、绣花等传统的民间技艺。她显得沉静、美丽、慈祥、和善,是个治家能手。
他奶奶有个弟弟,在街上卖烧饼,每次看到鲁立和他母亲,就急忙从炉子里抓两个热烧饼出来,硬让他们拿着。他一个叫兰姑的亲戚,每逢家里改善生活,吃饺子或喝浆面条,就把他祖母和他母子接到家里,大家同吃同喝,感情非常真挚,这些都让小鲁立感到了人间的真情和温暖。
鲁立很难忘记这一段生活。每逢春节,他刚与母亲从舅家回来,不一会儿,就又跑回舅家,看外祖父从县衙任武职时留下的长把大刀,看舅父练武功,陪舅舅到钟楼门看对台戏……
舅父家里种有许多花卉,进大门前院,约有二三分地的花园,种着桂花、腊梅、牡丹、芍药、迎春、迎夏、盆荷、玉簪、菊花、秋海棠等几十个品种以及太湖石、金鱼缸,路人瞥见无不驻足羡赏;进二门一个院子也种满了向日葵、甘菊、南瓜、豆角等。几组联接的瓜棚豆架,夏日蝈蝈长鸣,颇饶田园情趣;后院种有石榴、枣树,满院绿荫匝地,四时花香,鸟雀常来,怡人心神。舅家的堂屋里摆放着精美的珍宝汝瓷。
院子正中有一棵几人合抱的大榆树,院子有一半在浓荫里,每年结榆钱时,左邻右舍都来采了回家蒸着吃。这棵大榆树救了鲁立母亲一命。日本飞机轰炸时,炸弹掉到了树杈上,他母亲腿受了伤,鲜血直流,忍痛爬到防空洞里,后来又到乡下养好了伤。
每年春节前,舅父就请了一个叫赵新亭的汝州画家,到家里画门心,写对联,以显书香门弟的风雅。鲁立先是站在一边看,书是郑板桥体,画是水墨写意的山水、花鸟,书和画格都不俗。看了名家挥毫泼墨,鲁立才知道画谱上的画原来是这样画出来的。后来赵新亭看到这孩子聪明好学,就教他怎么画?怎么写?那些“海为龙世界,云是鹤家乡”,“好鸟枝头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的联句以及横批“北望嵩山”、“熏风南来”、“诗书传家”和朱子治家格言等等,深深印到了少年鲁立的心里。
舅父的爱好又传给了鲁立。因舅父当时尚无子女,对待鲁立比亲生还亲。他去风穴寺赶会,也让鲁立骑到自己的脖子上,边走边唱。到了风穴寺,小鲁立一下子就被那清静幽美的山林溪泉和巧夺天工的古建、塑像迷住了。从进山到出山,每处景观,每座建筑、每尊塑像,每个匾额,他都要细心地观赏,如照像一样,印在心中。这里的风物,给了他知识,给了他智慧,给了他高级艺术享受,给了他无穷无尽的力量。
舅舅还背着他到临汝县民众馆看《汝帖》,他边看边用手指照着石碑描画,由于用力过大,嫩嫩的小手指鲜血直流。
每年的春节更是各种民间文艺大展示的好机会,且不说灯棚春会、狮舞龙灯、戏曲杂耍、高跷旱船,单是各家门上的春联、庭院的彩灯、墙上的年画、窗间的剪花、案上的面花供果、床上的绣花枕被,孩子们的衣饰鞋帽,以及各种玩具……真是举不胜举,几乎每家都是一座民间美术陈列馆,而那些未被“入典”的美术家又何止百千!
那时的小鲁立,白天和玩童们到处跑着放风筝、踢踺子,晚上同外婆睡一个被窝。每天早上,舅母打两个荷包蛋,外婆一个,他一个。他有时不听话,母亲就打他,外婆却总是护着他。
他从二年级下半期开始上小学,五年级下半期没有上。只上了三年小学,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有个同班同学不服气,暗中和他争第一,可争来争去,考第一的还是鲁立。后来那个同学不幸早亡,鲁立还跑到他的棺材前放声大哭了一场。
鲁立上小学时,抗战暴发,他参加了全县抗日演讲比赛,获得了全县第一名的好成绩。
语文老师也很注重对学生进行品德教育,他们讲“匡衡凿壁偷光”、“岳母儿背刺字”,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讲“老吾老及人之老,幼吾幼及人之幼”……
那些精忠报国的仁人,那些怀瑾握瑜的先哲,那些舍生取义的志士,那些铁骨铮铮的硬汉,都曾精金良玉般育化过鲁立的那比象牙还缺少杂质的心灵,这为鲁立后来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产生过不可低估的“铺垫”作用。
鲁立从三、四岁开始,便和故乡结下了不解之缘。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一虫一鸟,都启迪着他稚嫩的心,吸引着他那富于幻想、好奇、多思的童心。
正像他在《童年》一诗中所描绘的那样:
记得当年作学童,
世情未谙学未工。
最喜假日戏游乐,
风雨不避无暑冬。
偕伴歌呼过街市,
意兴神彩顾盼中。
荒滩野地卧沙草,
天上人间话多少。
说到侠义增慷慨,
肝胆意气云水渺。
几日课业半日了,
家居不耐闲烦恼。
张罗布机捕雀虫,
攀枝爬树摘梨枣。
衣破骨折犹不悔,
入水登山何能改。
黄土岗上放风筝,
清溪石下摸螃蟹。
无拘无束无缰马,
无忧无虑只自在。
三五朋辈颇相好,
而今存亡俱不晓。
少年情怀皆依旧,
只是心少人已老。
(责任编辑:王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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