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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熹是宋代道学家之权威。宋代道学至朱子而集其大成;宋代道学家之文学批评也至朱子而集其大成。濂溪言文以载道,而朱子即阐载道之旨;伊川言作文害道,而朱子亦言逐末之弊。善取诸人以为长,这即是他的文论之特点。他在南宋道学家中可谓能文之士,然而他的文学观却不带古文家的意味。他的思想,比了以前的道学家是有些进步的,可是,就论文的一点来讲,始终只是道学家中最极端的主张。以前诸家虽不免都有重道轻文的倾向,尚不致卑视古文。他则似乎修洛蜀之旧怨,对于古文家颇有不满的论调,尤其对于三苏;三苏中间,尤其对于苏轼。
其《答徐载叔》云:“所喻学者之害莫大于时文,此亦救弊之言。然论其极,则古文之与时文,其使学者弃本逐末,为害等尔。”(《朱子文集大全类编》问答二十六)这即是程颐所谓作文害道的意思。古文家在消极方面总喜欢攻击时文以自高身价,他却把古文看作与时文一样──一样是学者之害。此意,虽本于裴度寄《李翱书》所讥韩愈以文为事的见解,然而在他说来,颇能使古文家丧失其自豪的胆气。
又其《答杨子顺书》云:“世之业儒者既大为利禄所决溃于其前,而文辞组丽之习,见闻掇拾之工,又日夜有以渗泄之于其后,使其心不复自知道之在是,是以虽欲慕其名而勉为之,然其所安终在彼而不在此也。”(《文集大全》问答三十)这又与二程以学文为异端云云,是同一见解。古文家在积极方面,又往往标榜明道以自高其身价,而他却揭露其假面具,以为“其所安终在彼而不在此”,这更足使古文家丧失其凭借的根据。
因此,我们研究朱子之文学观,应当知道他在文学批评史上的重要,不在能“立”,更在能“破”。我们以前说过,在北宋时期,是道学家与古文家角立的时期,所以各不相下。到南宋,由于当时帝王的提倡道学,推崇片面的封建伦理,以麻痹人民的思想,于是道学大盛,也就只见道学家的理论而不见古文家的理论了。何况朱子对于古文家还加以猛烈的攻击呢!
朱子对古文家的理论所以能破,即因他使古文家与道学家的分野划得很清楚。他先说明古文家与道学家所研究的虽同一对象而方面不同。其《沧洲精舍谕学者》一文。称老苏但欲学古人说话声响,称韩退之柳子厚用力之处,也只是要作好文章。(见《文集大全》杂著十)《语类》中谓:“韩退之于大体处见得,而于作用施为处却不晓,┅┅缘他费工夫去作文,而于经纶实务不甚究心,所以作用不得。”(《正谊堂本》卷八)又谓:“贯穿百氏及经史,乃所以辨验是非,明此义理,岂特欲使文词不陋而已!”(卷八)这些话虽也从二程倒学之说得来,然而他分得更清楚,辨得更严格。他以为这些事根本就不是圣贤事业。古文家把这些事当作圣贤事业,乃是古文家的错误,所以研究的对象虽同,而研究的方面则不同。照古文家所研究的,至多只能学得古人说话声响而已,当然作用不得。
他再说明古文家与道学家所研究的即使是同一对象,同一方面,而所见到的又互异。《语类》中也有论及这方面的话:
或问:“由是而之焉之谓道?”曰:此是说行底,非是说道体。问:“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曰:此是说行道而有得于身者,非是说自然得之于天者。(卷八)
《原道》中举《大学》,却不说“致知在格物”一句。苏子由《古史论》举《中庸》“不获乎上”后,却不说“不明乎善,不诚乎身”二句。这两个好做对。司马温公说仪秦处,说:“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却不说:“居天下之广居。”看得这样底都是个无头学问。(卷七)
这即说明古文家之所谓道与道学家不同。盖古文家之所谓道,还是理学未成立前一般人之所谓道,所以重在用而不是讲道体,这种态度与政治家之所言为近,而在纯粹的道学家看来却是无头学问。因为他们皆于性理之学不曾追究到底,不曾求个彻底的明了。因此,也不会建立成理学。
他再说明古文家与道学家即使所研究的是同一对象,同一方面,而所见到的又相同,然而其方法仍互异。论到此,就是以前所谓“贯道说”与“载道说”的不同了。他于《通书》解释载道之义云:
文所以载道犹车所以载物,故为车者必饰其轮辕,为文者必善其词说,皆欲人之爱而用之。然我饰这而人不用,则犹为虚饰,而无益于实。况不载物之车,不载道之文,虽美其饰,亦何为乎?
《语类》中又辨正贯道之义云:
才卿问韩文李汉序头一句甚好。曰:“公道好,某看来有病。”陈曰:“文者贯道之器,且如六经是文,其中所道皆是这道理,如何有病?”曰:“不然,这文皆是从道中流出,岂有文反能贯道之理!文是文,道是道,文只知吃饭时下饭耳。若以文贯道,却是把本为末。以末为本,可乎?其后作文者皆是如此。”(卷八)
这一节话很重要。我们可以从这里看出古文家和道学家争论的不同之点。朱子说明理气的关系,有时把形而上之道谓之理,形而下之器谓之气,(见《文集大全》问答二十九《答黄道夫书》)似乎分别理气为二;有时却又说:“理又非别为一物,即存乎是气之中。”(《语类》一)那么又似乎合理气为一。理气究竟是一是二呢?事实上,这就是唯心论者惯玩的手法。他们为什么要玩此手法,说些游移两可之论呢?即因唯心论者总觉“理”是先天存在的,是另有一个世界的,但他们没法否认形而下之器的存在,于是只能创造一个特别抽象的名词称之为“气”,以说明这具体的事物,于是有时可说理气为二,有时又可说理在气中,以掩盖其矛盾。这种矛盾,应用到文与道的问题上,于是一方面可说“文以载道”,一方面又可说:“这文皆是从道中流出”,变得是一非二了。这是因为周敦颐的载道说,还是把文辞与道德看作是两个不同的事物的,而朱熹则因强调唯心的先验论,所以说理在气中,这是朱熹在唯心观点上比周氏作了更进一步的发展。至于以道为本,以文为末,则是一样的。
一讲到理气,何以又会一样呢?这又因为唯心的先验论总以理是一种超社会超现实的东西。比如说,造一房屋,必先有房屋的形式,这形式即是所谓理,也即是建筑屋的根本条件,这就显得理的重要了。但是,这样讲恰又证实了“文”的重要性,因为建造房屋毕竟是靠砖瓦木石这些具体事物构成的,而他们以为房屋构成,房的形式也自然在其中。那么,这样的理气合一说运用到文道合一说上,反而变得文之内容基于气,而文之形式莫非理了。这样的重道轻文,在他们的理论上讲得通的,是可以说“这文皆是从道中流出”,“文只是吃饭时下饭耳”。
但是,就文与道的关系来讲,总觉有些讲不通,所以我们又觉苏轼的致道说倒反而比较接近唐人的贯道说的。
我们明白了这一点关系,然后可以明白苏试和朱熹文论的不同之点。苏轼看作“物固有是理”,只须求物之妙能了然于心,再了然于口与手,那么当然文必与道俱,但是了然于心者不一定能了然于口与手,所以文可以贯道。朱熹看作文道合一:文是形式,是风格;道是内容,是意思。形式风格好似理,内容意思好似气,形式风格就在具体的内容意思之中,所以具体的内容意思必借形式风格来表达,因此,文可以载道。这是他们争论的一点分别。其实,有没有形而上之道,象朱熹之所谓理呢?是不是一能生二,理能生气,太极能生两仪,真象宋代道学家之所言呢?事实,这种唯心的论调是不能成立的。内容是可以决定形式的,假使说形式好象是先天的存在,那就是错误的。
所以从朱熹这种理论推演下去,就会造成两种偏差。
一种是视文章为小技,(见朱熹答《汪叔耕书》)轻视了艺术性。朱熹说:“欧公东坡亦皆于经术本领上用功,今人只是于枝叶上粉泽尔。”又说:“作文字须是靠实说得有条理乃好,不可架空细巧。”(《语类》八)这是他所以不要著意作文章,但须明理的缘故。他认为理精了后,文字自会典实的。这种思想,到后来真德秀编(《文章正宗》)就走到极端。真德秀之学出于詹体仁,而詹氏是朱子门人,所以真氏可以说是朱子嫡传,其论文也不免偏于极端。他在《文章正宗》的序上说:
正宗云者,以后世文辞之多变,欲学者识其源流之正也。┅┅夫士子于学,所以穷理而致用也,文虽学之一事,要亦不外乎此。故今所辑以明义理切实用为主。其体本乎古,其指近乎经者然后取焉。否则辞虽工,不录。
这种论调,在他的文学中也可以看出。其《跋欧阳四门集》云:“自世之学者离道而为文,于是以文自命者,知黼黻其言而不知金玉其行,工骚者有登墙之丑,能赋者有涤器之污”,(《真西山文集》三十四)这即因德行不加修敕,内容有害义理,所以不足取。其《跋彭忠肃文集》云:“汉西都文章最盛,至有唐为尤盛,然其发挥义理有补世教者,董仲舒氏韩愈氏而止尔。┅┅至濂洛先生出,虽非有意为文,而片言只辞贯综至理,若《太极西铭》等作,直与六经相出入,又非董韩之可匹矣。”(《真西山文集》三十六)这又因这些文能明义理切世用,所以认为最高。其实,这种主张就因韩柳之提倡古文,已经脱离了现实,倾向于复古,所以道学家会更进一步发为这种极端的论调。《四库总目提要》之论《文章正宗》谓:“四五百年以来,自讲学家以外,未有尊而用之者,岂非不近人情之事,终不能强行于天下欤?”可知这种过偏的论调,在以前也会加以否定的。事实上,古文家之文已经不能算是文学了,而道学家走得更偏,当然是不会强行于天下的。由于他们这样的论文,所以有时不是论文而是论人。真德秀《日湖文集序》云:“是故致饰语言不若养其气,求工笔札不若励于学,气完而学粹,则虽崇德广业,亦自此进,况其外之文乎?”(《真西山文集》二十八)同时魏了翁《攻?鬼楼宣献公文集序》也说:“辞根于气,气命于志,志立于学。气之薄厚,志之大小,学之粹驳,则辞之险易正邪从之。”(《鹤山大全文集》五十六)这完全是人的修养问题了。
另一种偏差,反从“道”的问题,走向“法”的问题。“法”是文之末事,所讨论的只是一些修辞之学与评点之学,而照朱熹的理论推去,也自会倾向到这方面。
朱子论文,重在明白自然,不要架空细巧,可是,在另一方面,又认为明白自然不是恁地说将去,原来自有个典型在。《语类》说:“前辈云文字自有稳当底字,只是始者思之不精。”又说:“文字自有一个天生成腔子。”(卷八)这所谓天生成腔子,就是一个典型的形。他一样要用那合用的字,稳当的字,他一样想铺排得恁地安稳,他也要用那些琢磨工夫与文人一样。这就因为在他的思想体系上有个先天的“理”存在的缘故,所以他以这“天生成腔子”为自然。明白这些,然后知道朱子虽主自然,而其批评东坡文字不合典型的地方,在他说来也不为无理由。《语类》(八)记直卿与朱子同看东坡所作《温公神道碑》,直卿问:“大凡作这般文字,不知还有布置否?”曰:“看他也只是据他一直恁地说将去,初无布置。如此等文字方其说起头时,自未知后面说甚么。”随以手指中间曰:“到这里自说尽无可说了,却忽然说起来。如退之南丰之文却是布置。某旧看二家之文,复看坡文,觉得一段中欠了句,一句中欠了字。”因此,知道东坡所自矜的“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的行文乐趣,在朱子看来,正是“一直恁地说将去,初无布置”,正还不免“一段中欠了句,一句中欠了字”。对这“天生成腔子”正觉得还不够贴切。
于是,道学家一方面为要说明这天生成腔子,一方面为了科举的关系,也就利用科举上一些捷径式的门径书,窃取此方法来论古文。于是吕祖谦的《古文关键》、楼?的《崇古文诀》、谢枋得的《文章轨范》,也就先后出现了。
姚瑶之跋《崇古文诀》云:“文者载道之器,┅┅夫能达其辞于道,非深切著明,则道不见也。此文之有关键,非深于文者安能发挥其蕴奥而探古人之用心哉!这是道学家对评点之学的一种解释。王守仁之序《文章轨范》云:“夫自百家之言兴,而后有六经;自举业之习起,而后有所谓古文。古文之去六经远矣,由古文而举业,又加远焉。士君子有志圣贤之学,而专求之于举业,何啻千里!然中世以是取士,士虽有圣贤之学、尧舜其君之志,不以是进,终不大行于天下;盖士之始相见也必以贽,故举业者士君子求见于君之羔雉耳。羔雉之弗饰是谓无礼;无礼,无所庸于交际矣。故夫求工于举业而不事于古作,弗可工也;弗工于举业而求于幸进,是伪饰羔雉以罔其君也。”这也可说是道学家对于评点之学的又一种解释。道学家不以文为事,不要学古人的说话声响,乃其结果与举业生关系,乃其结果成为“不可揭以告人,只可用以自志”(见章学诚《文史通文·文理》篇)的评点之学。这就是唯心论者时常容易引起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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