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两汉辞赋的发展,这种侈丽闳衍之辞的写作技巧,给当时文人以一种新的启发,于是文学就逐渐走向骈俪的道路,甚至纪叙文也用骈偶,甚至韵文也倾向到骈偶。这种倾向是不是对,我们姑且不谈,不过由于有这种倾向,于是使一般人逐渐从文学的形式上认识到文学的性质,于是文学批评也就有了相当的发展和成就。所以到了魏晋,始有专门论文的作品。
另一方面,由于汉末的清议,重在人物的品藻,于是从人的言论风采方面转移到文学作品方面,也就产生了自觉的文学批评。
《文心雕龙·序志》一篇称,魏时论文之著,有魏文述《典》,陈思序《书》,应?《文论》三种,并再加以批语云:“魏《典》密而不周,陈《书》辨而无当,应《论》华而疏略”。此外只讲到“公?(刘桢)亦泛议文意,往往间出”。他所说的“魏文述《典》”即魏文帝曹丕的《典论·论文》;“陈思序《书》”即陈思王曹植的《与杨德祖书》、《与吴质书》等文。至于“应?《文论》”,现在只有一篇《文质论》,见严可均所辑《全后汉文》中,内容似与文论无关。此外刘桢之说,也只有论“气”的话,还见他书称引。所以讲到魏代的文学批评,也只有以《典论·论文》为中心。
曹丕、曹植对于文学究竟取怎样的态度呢?曹丕的《典论·论文》说:
盖文章在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弛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故西伯幽而演《易》,周旦显而制《礼》,不以隐约而忽务,不以康乐而加思。
这种论调,虽则肯定了文章的价值,但是依旧不脱儒家的见地。曹植更是这样。所以看轻辞赋而要“采史官之实录,辩时俗之得失,定仁义之衷,成一家之言”。(见《与杨德祖书》)说得明白一些,就是要做有内容、有价值的理论文,而不限于侈丽闳衍的文艺文。这样,文章尽管为不朽盛事,但是离不开经国大业。这就因为他们毕竟是统治阶级,所以作风尽管偏于形式技巧,但是论调总还以儒家思想为中心。只有这样,才能使重形式技巧的文学,不暴露现实,不反对政治。我们明白这一点,那就可以明了曹丕对于建安七子,所以独推崇徐?的理由。他《与吴质书》说:“观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鲜能以名节自立;而传长(徐?)独怀文抱质,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谓彬彬君子者矣。著《中论》二十余篇,成一家之言,辞义典雅,足传于后,此子为不朽矣。”至于他对孔融就称他“不能持论,理不胜词”,不免有些微辞了。
了解这一点,就可以知道《典论·论文》,真是就文论文,并没有什么理论的根据。由于就文论文,所以讨论的不外是文体和文气的问题。
《典论·论文》说:“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后人对于文体的区分,就是从这几句话开始的。他认识到文的本同而末异,于是也就认识到各种体裁都有它特殊的作用与风格,都有它不同的修辞标准。
《典论·论文》再说:“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这又是从作者方面说明风格的不同,所以拈出“气”字。这里所谓“气”,是指才气说的。至如他再讲到“徐?时有齐气”,又《与吴质书》也说:“公?有逸气,但未遒耳。”这里所谓“气”,又是指语气说的。“齐气”是说语气的舒缓,“逸气”是说语气的奔放,这一样也可以形成文章的风格。事实上,语气的不同,也还是跟才气变的。
从作品方面,看到由于内容和作用之不同,形成不同的风格,于是有文体之分。从作者方面,看到由于才性习染或学力的不同,也会造成不同的风格,于是有文气之说。最后,他综合起来,得出这样的结论:
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惟通才能备其体。
这是他对于文学批评的基本观念。他品评当时作家说明他们的长短,就是应用这观念,作为“能之者偏”的例证。
由于才异,所以能偏;由于“能之者偏”,于是文有利病可摭,美恶可言,而品评以起。曹植《与杨德祖书》说:“世人著述不能无病。仆常好人讥弹其文,有不善者应时改定。昔丁敬礼常作小文,使仆润饰之,仆自以才不过若人,辞不为也。敬礼谓仆:’卿何所疑难!文之佳恶,吾自得之,后世谁相知定吾文者耶?‘吾常叹此达言,以为美谈。”“能之者偏”,固然可以使“世人著述不能无病”,可是,正由于“能之者偏”,也可以使世人著棕各有专长。以各有专长的眼光,来品评不同的作品,于是很自然的会使批评漫无定准,莫衷一是,而陷于文人相轻的陋习。
所以曹丕《典论·论文》这样说: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傅毅之于班固,伯仲之间耳;而固小之,与弟超书曰:“武仲(傅毅)以能属文,为兰台令史,下笔不能自休。”夫人善于自见,而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里语曰:“家有敝帚,享之千金。”斯不自见之患也。
所以曹植《与杨德祖书》又这样说:
盖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论于淑媛,有龙渊之利乃可以议于断割。刘季绪才不能逮于作者,而好诋诃文章,掎摭利病。昔田巴毁五帝、罪三王、╃五霸于稷下,一旦而服千人,鲁连一说,使终身杜口。刘生之辩未若田氏,今之仲连求之不难,可无叹息乎?
这都是看到“能之者偏”,各有所长,不要轻易批评的意思。同时也就不免把批评与创作混而为一,而品评也就只成为润饰改定种种技巧方面的事了。我们假使明白他批评的基本观念“惟通才能备其体”,那么这种必作始可言利病的主张,实在也是当然的结论。
(责任编辑:王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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