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以要把左思葛洪相提并论呢?因为这两人有些相近的地方。左思是文学家,他在当时骈文风靡的时代,其创作路线,是比较保守的;葛洪是思想家,他在当时清谈流行的时代,其论调主张也是比较传统的。可是他两人似乎都受王充的影响,却都发挥了王充的学说。因此,把他俩合在一起讲。
扬雄班固挚虞诸人之论辞赋,皆以古义相绳,谓辞人之赋没其风谕之义。他们的论点,可以说都是着眼在善。至左思又一变其论调,谓后人之赋近于虚诞失实,这显然是受王充的影响的。其《三都赋序》云:
盖诗有主义焉,其二曰赋。扬雄曰:“诗人之赋丽以则”;班固曰:“赋者古诗之流也”。先王采焉,以观土风,见“绿竹猗猗”则知卫地淇澳之产,见“在其板屋”则知秦野西戎之宅,故能居然而辨八方。然相如赋《上林》而引“卢橘夏熟”,扬雄赋《甘泉》而陈“玉树青葱”,班固赋《西都》而叹“以出比目”,张衡赋《西京》而述“以游海若”,假称珍怪,以为润色。若斯之类,匪啻于兹。考之果木则生非其壤,校之神物则出非其所,于辞则易为藻饰,于义则虚而无征。
这种作赋求真的主张,对不对自是另一问题。王观国《学林》卷七《三都赋序》条已驳左思之说而为相如诸人辩护。他认为“卢橘夏熟”云云,正所以见上林之富丽,四海之嘉木珍果莫不移植其中;“以出比目”云云,也所以极言感格之所致,虽鱼鸟之飞潜也有不召而致者。这本是夸饰扬厉的关系,只有在王充才认为是艺增。他若“玉树青葱”云云,则玉树本非指天产,并不限于地域;“以游海若”云云,也只言武帝好神仙,治太液池,有蓬莱、方丈、瀛洲、壶梁象海中神仙之宅,龟鱼之属,以俟神人,并不与事实不合。那么左思所列举以为疵病的也就未必尽当了。
由于左思论赋,偏于情实,于是他定诗赋的界说云:
发言为诗者,咏其所志也;升高能赋者,颂其所见也。美物者贵依其本,赞事者宜本其实,匪本匪实,览者奚信?
他这样定诗赋的区别,也有些不很妥当。为什么?古人所谓发言为诗者,不过说这是情之自内生者而已;所谓升高能赋者,不过说这是情之自外起者而已,并不是说诗可逞虚而赋必核实。所以左思论赋是有些偏见的。
我们现在就要说明左思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偏见。我认为这还是文学史上的问题。我们要知道魏晋时代的赋,又走上一条新的路线,就是不用来述事而用来抒情或写景。这样,所以也就不需要长篇而改变为短制。这是魏晋以来赋的新方向。陆机说:“赋体物而浏亮”,就是指新的演变讲的。而在于左思呢,他是这方面的守旧人物。他“既思摹《二京》而赋《三都》”,就可知道他是循着旧路线进行的。但是在旧路线中又不能不有些转变,于是接受王充的学说,提出求真的主张。《晋书·文艺传》称他“欲赋《三都》,会妹芬入宫,移家京师,乃诣著作郎张载,访岷邛之事,遂构思十年,门庭藩溷,皆著笔纸,遇得一句,即便疏之。自以所见不博,求为秘书郎”。可见他的赋《三都》,真是“稽之地图”,“验之方志”,完全是科学求真的态度。我们如果着眼在这一点,就可以知道为什么在《三都赋》未成以前,陆机、陆云要嘲他“伧父”,而在他《三都赋》既成之后,又居然能洛阳纸贵,风行一时。
于次,再讲葛洪。葛洪是深受王充影响的,可是他对当时的思想界也是背道而驰的。他生在晋代清谈最盛的时代,但是他有反对清谈的表示。他的《正郭》(郭泰)《弹祢》(祢衡)《诘鲍》(鲍敬言)以及《疾谬》、《讥惑》、《刺骄》等篇,都是摹仿《论衡》的作风,而用来讽刺清谈的先导者和当时的实行者。所以他的思想一方面是方士,一方面又是传统的儒家思想。
尽管他是传统的儒家思想,但是他论文还有进化的观念,这不能不说是受王充的影响。葛洪所著有《抱朴子》,其《钧世》篇云:
古书之多隐,未必昔人故欲难晓,或世异语变,或方言不同;经荒历乱,埋藏积久,简编朽绝,亡失者多,或杂续残阙,或脱去章句:是以难知,似若至深耳。且夫《尚书》者,政事之集也,然未若近代之优文诏策军书奏议之清富赡丽;《毛诗》者,华彩之辞也,然不及《上林》《羽猎》《二京》《三都》之汪?博富。然则古之子书,能胜今之作者,何也?守株之徒,喽喽所玩,有耳无目,何肯谓尔!其于古人所作为神,今世所著为浅,贵远贱近,有自来矣。故新剑以诈刻加价,弊方以伪题见宝。是以古书虽质朴,而俗儒谓之堕于天也;今文虽金玉,而常人同之于瓦砾也。若夫俱论宫室,而奚斯路寝之颂,何如王生之赋灵光乎?同说游猎,而《叔畋》、《卢铃》之诗,何如相如之言上林乎?并美祭祀,而《清庙》、《云汉》之辞,何如郭氏《南郊》之艳乎?等称征伐,而《出车》、《六月》之作,何如陈琳《武军》之壮乎?近者夏侯湛、潘安仁并作补亡诗,《白华》、《由庚》、《南陔》、《华黍》之属,诸硕儒高才之赏文者,咸以古诗三百,未有足以偶二贤之所作也。
这种论调说明文学的进化,说明品评文学不可贵古贱今,这都是比较重要的地方。这些意见虽也本于王充,但是他说今文所以胜于古文的缘故,由于古朴而今丽,那么又是受当时骈文发达的影响,可以说比王充思想更进一步了。《钧世》篇再说:
且夫古者事事醇素,今则莫不雕饰,时移世改,理自然也。至于?锦丽而且坚,未可谓之减于蓑衣;辎?妍而又牢,未可谓之不及椎车也。书犹言也,若言以易晓为辩,则书何故以难知为好哉?若舟车之代步涉,文墨之改结绳,诸后作而善于前事,其功业相次千万者,不可复缕举也。世人皆知快于曩矣,何以独文章不及古耶?
葛洪的历史观点也是受王充影响的,而葛共本于历史观点发为这种论调,可谓“青出于蓝”。再有,葛洪思想也不是无条件的主张妍丽,如《尚博》篇、《百家》篇中都对当时“贵爱诗赋浅近之细文,忽薄深美富博之子书”,加以慨叹,则又是尊子书,忽文艺的主张了。又如《辞义》篇说:“古诗刺过失,故有益而贵;今诗纯虚誉,故有损而贱。”那么,就“用”的观点来衡量,又变成贵古而贱今了。事实上,这不是矛盾,而是论点不同。就古诗暴露现实这一点来讲,的确比当时只讲涂饰词藻而没有内容的诗要高明得多。
(责任编辑:王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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