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到这里,我们也应当总结一下南朝的文学批评了。上文讲过,南朝的文学批评在文学批评史上是有它的地位的。可是,我们要知道这种纯艺术的批评也有很大的缺点,那就是脱离现实。所以影响到当时的文学也就有很严重的脱离现实的倾向。在当时,脱离实际的玄风是过去了,可是这种风气却从思想界转移到文学界来。起初变为“淡乎寡味”的谈玄诗,或是质直自然的隐逸诗,到这时再来了一个“新变”,就成为模山范水的山水文学。这种山水文学和当时隐遁的思想是分不开的,和当时骈俪的文体也是分不开的。山水文学还以描写见长,再一“新变”就成堆砌涂饰的事类文学。“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见《文心雕龙·事类》篇)引事引言,本来也足以帮助我们表达思想,但是由于崇尚新变的结果,于是只知遵奉陆机“虽杼轴于予怀,怵他人之我先,苟伤廉而愆义,故虽爱而必捐”这几句话,也就不免捃拾细事,争疏僻典,或且侈陈古事,使文章殆同书抄了。当时王俭之编《隶事》,梁安成王秀之撰《类苑》,都是供獭祭的材料。这类文学当然也不会结合实际的。丽辞之外再来一个“新变”,那就变成调协宫商的声律文学;语其流弊,还成为襞积细微,文多拘忌,伤其真美,至演变为双声诗叠韵诗,那就更不足取了。在当时,讲究事类和声律还是比较好的,再来一个“新变”,于是成为艳歌丽曲之类的靡靡之音,那就不免愈变愈下了。尤其甚者,成为纤巧轻薄的游戏文学。假使这是指斥现实的呢,那还有它的价值,可是有些只是文字游戏。如数名诗、建除诗、药名诗、星名诗以及宫殿名诗、州名诗、县名诗等或颠倒使韵的回文诗,在当时多至不可胜举,这更有什么价值呢?所以这种风气也就非扭转不可了。
扭转的责任仍在当时的批评界。锺嵘和刘勰也就在这方面尽了他们应尽的责任。
锺嵘反对声律的意见,前面已经讲过。其实,他不但反对声律,他对当时数典隶事的倾向也是很反对的。反对声律是指沈约的作风讲的;反对数典隶事的倾向是指任?的作风讲的。沈约和任?是当时文坛的领袖人物,时人称为沈诗任笔,而锺嵘却能毫无顾忌,加以批评,不能不承认他有批评家公正而坚定的美德了。
他说:夫属词比事,乃为通谈。若乃经国文符,应资博古;撰德表奏,宜穷往烈。至于吟咏情性,亦何贵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惟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颜延、谢庄尤为繁密,于时化之,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书抄。近任?王元长等,辞不贵奇,竞须新事。尔来作者寝以成俗;遂乃句无虚语,语无虚字,拘挛补衲,蠹文已甚。但自然英旨,罕值其人。词既失高,则宜加事义。虽谢大才,且表学问,亦一理乎!
这是他的批评宗旨。《诗品》中评颜延之云:“喜用古事弥见拘束”,评任?云:“动辄用事,所以诗不得奇”,皆本于这种见解。当时裴子野作《雕虫论》,反对更烈。甚至说:“若季子聆音,则非兴国,鲤也趋室,必有不敢。荀卿有言,‘乱代之征,文章匿而采’,岂近之乎?”(《全梁文》五十三)这可说比较激烈的主张了。《梁书》本传称:“子野为文典而速,不尚丽靡之词;其制作多法古,与今文体异。”可知他的作风也是反骈的。这种主张,这种作风,和当时的风气是相抵触的,所以梁简文帝《与湘东王书》,就说他“了无篇什之美”而加以否定了。
锺嵘在批评上的贡献还是消极的。刘勰就提出了积极的主张。《文心雕龙·体性》篇说:“夫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盖沿隐以至显,因内而符外者也。”曰情曰理,就是提出了情感和思想的问题。
从情感说,以《情采》篇说得最明白。他说:
夫铅黛所以饰容,而盼倩生于淑姿;文采所以饰言,而辩丽本于情性。故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昔诗人篇什,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何以明其然?盖风雅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此为情而造文也。诸子之徒,心非郁陶,苟驰夸饰,鬻声钓世,此为文而造情也。故为情者要约而写真,为文者淫丽而烦滥。而后之作者,采滥忽真,远弃风雅,近师辞赋,故体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故有志深轩冕而讽咏皋壤,心缠几务而虚述人外,真宰弗存,翩其反矣。┅┅是以衣锦?衣,恶文太章;贲象穷白,贵乎反本。
此外,如《定势》篇谓“因情立体,即体成势”,《章句》篇谓“设情有宅,置言有位”,《物色》篇谓“情以物迁,辞以情发”,都是说明重在情感的意思。
从思想说,又以《序志》一篇说得最明白。他说:
予生七龄,乃梦彩云若锦,则攀而采之。齿在逾立,则尝夜梦执丹漆之礼器,随仲尼而南行;旦而寤,乃怡然而喜,大哉圣人之难见哉,乃小子之垂梦欤!自生人以来,未有如夫子者也。敷赞圣旨。莫若注经,而马郑诸儒弘之已精,就有深解,未足立家。唯文章之用,实经典枝条,五礼资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焕,军国所以昭明,详其本源,莫非经典。而去圣久远,文体解散,辞人爱奇,言贵浮诡,饰羽尚画,文绣ひ?,离本弥甚,将遂讹滥。盖周书论辞,贵乎体要,尼父陈训,恶乎异端;辞训之异,宜体于要。于是搦笔和墨,乃始论文。
这是他的论文宗旨,所以开端《原道》篇就说:“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征圣》篇也说:“论文必征于圣,窥圣必宗于经。”(此据唐写本)而在《序志》篇再总结一句话说:“不述先哲之诰,无益后生之虑。”
刘勰何以会有这种复古的思想呢?这就是他的历史的文学观和当时一般人不同的地方。当时人只知道“新变”,只知道“踵事增华”,只知道“变本加厉”,却没有知道“通变”。通变,才找出了当时文学界的主要矛盾。纪昀所评《文心·通变》篇的话颇能说明“新变”与“通变”的不同。他说:
齐梁间风气绮靡,转相神圣,文士所作,如出一手,故彦和以通变立论。然求新于俗尚之中,则小智师心,转成纤仄,明之竟陵公安,是其明征,故挽其返而求之古。盖当代之新声,既无非滥调,则古人之旧式转属新声。复古而名以通变,盖以此尔。
当时所谓“新变”,是“求新于俗尚之中”,这是刘勰已经批判过的。《通变》篇说:
是以九代咏歌,志合文则。黄歌断竹,质之至也;唐歌在昔则广于黄世;虞歌《卿云》则文于唐时;夏歌雕墙缛于虞代;商周篇什丽于夏年。至于序志述时,其揆一也。暨楚之骚文,矩式周人;汉之赋颂,影写楚世;魏之策制,顾慕汉风;晋之辞章,瞻望魏采。榷而论之,则黄唐淳而质,虞夏质而辨,商周丽而雅,楚汉侈而艳,魏晋浅而绮,宋初讹而新,从质及讹,弥近弥澹。何则?竞今疏古,风末气衰也。
他指出当时所谓“新变”的没有前途,于是他再说明通变的方法:
今才颖之士,刻意学文,多略汉篇,师范宋集,虽古今备阅,然近附而远疏矣。夫青生于蓝,绛生于?,虽逾本色,不能复化。桓君山云:“予见新进丽文,美而无采;及见刘扬言辞,常辄有得。”此其验也。故练青濯绛,必归蓝?。矫讹翻浅,还宗经诰。斯斟酌乎质文之间,而隐括乎雅俗之际,可与言通变矣。
这完全以通变为复古了。因为这样通变,认清了文学的任务,认识了文学的本质,所以复古的主张反能成为革新。唐人主张古诗古文而都能有些成就者,就是这个原因。清代叶燮《原诗》论文学的演变,所谓因变得盛,或因变得衰,其实就是通变和新变的分别。通变则因变得盛,新变则因变得衰。叶燮的意见说得很有条理,其实就是从《文心雕龙》体会得来的。
(责任编辑:王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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