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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瓷观音》

作者:符海英     来源:会员中心     时间:2025-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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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六年秋记事

文 / 符海英

 

一、高尚下的浊流

 

一九七六年的秋天,气味是复杂的。空气里混杂着大字报浆糊的酸腐、女贞树花的甜腻,以及一种无声的、关于身体萌动的腥甜。那年我刚十三岁,开始了在青春暗河里的摸索前行。而正是这个秋天,我第一次看见了光——不是革命口号里虚幻的光明,而是从一具身体、一段爱情里透出的,温润如瓷的光。

 

故事始于一场“抓破鞋”。

 

气象局机关大院,前办公后住家,格局老旧,烟火味却格外炽热,家长里短相闻,锅碗瓢勺交响。前年调来一位打字员,名叫陈英宇。在这个被灰、黑、蓝三色统治的国度里,她是唯一的异数——她穿藕荷色的确良衬衫,领口系着飘带;藏青色百褶裙下,小腿匀称而光洁。她甚至敢穿半高根的皮鞋,“咯噔咯噔”走在水泥地上,像在敲打这个沉闷时代的脑壳。最要命的是她卷起袖子时,那一截小臂白得晃眼,让所有偷偷窥视的眼睛都无所适从。

她是文工团退役的团员。我们一群半大孩子,是她宿舍的常客,常常围坐在那张铺着碎花床单的床边。她拉一把旧手风琴,教我们唱《南泥湾》时,唱到“又战斗来又生产”时,手指如同在琴键上跳舞,眉眼弯成好看的月牙。在那个乏味的年代,她是我们这群半大孩子情神上的糖果——谁学得好,就能得到一颗水果糖。我偷偷收藏了她吃过的糖纸,夹在《战地新歌》里,像藏起一颗颗不肯融化的糖。

 

那个年代,人们的眼睛是分裂的——表面是革命的探照灯,骨子里却是饥渴的窥视镜。那一年,发生了两件轰动全城的事件:肉联厂一个搞破鞋的男子,被情妇两口俩设计,用一把剥羊刀将根器连根割除;电业局幼儿园一个女教师,把灯泡塞进身体里,通电加热时却不慎暴裂……这些散发着浓烈荷尔蒙气息的故事在厕所、在食堂、在开会的间隙被津津乐道。人们一边唾骂,一边兴奋地追问细节。欲望被深压进地层,却以更扭曲的形态破土而出。

 

陈英宇的明亮,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那些心怀鬼胎的男人们三三俩俩凑在一起,流着涎水胡吣:“瞧,这屁股、这奶子,也不知被多少人摸过,不然怎么这么混圆熟烫?”那些绝了经的长舌妇们聚在水房边,窃语:“瞧她那个骚样,整天花技招展的,吸引来那么多男人,不是破鞋是什么?”仿佛骂几句就能掩盖住自己猥缩的小身板和干瘪的乳房。

我听见了,心里一阵刺痛,这分明是嫉妒。难道美丽和时尚有错吗?是的,在那个时代这是就是错,而且是不可饶恕的错。

 

的确,经常有许多不同的男人来找她,但她从不避讳我们这些孩子,总是敞亮着门,教我们识谱、唱歌、排节目,似在用孩子在场,筑起一道透明的墙。

 

唯有一个人来时,她会撵我们走,轻轻掩上门——是孙喜发,梅溪河对岸军分区里的军官。他高大挺拔,声音低沉,却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他来时,陈英宇的脸会泛起红晕,眼神亮得像星星落进湖里。我们便知趣地退出,只在门外偷听屋里的笑声。

 

我曾透过门缝,看见他们接吻。那一瞬,我的心“咚咚”地跳,像有鼓槌在胸腔里敲击。我甚至生出荒唐的念头:为什么不是我?为了再看一眼那心跳的画面,我一次又一次“路过”她的门窗。可她似有察觉,门缝渐渐关小,最后,只留下一道让我夜不能寐的缝隙。

 

可有人比我还想看。

 

是胡壮夫,机关革委会副主任。他矮小,驼背,眼镜片后是一双永远湿漉漉的眼睛。名字叫“壮夫”,人却像风干的豆角。他造反起家,如今是单位第二把手。孙喜发一来,他就站在观测楼二楼徘徊,目光如钩,死死盯着陈英宇的窗户。我见过他,人家的窗帘都拉严了,他仍勾着脖子移动着位置,仿佛要穿透布料,鼻尖几乎伸长到玻璃上,像一只试图穿透琥珀的苍蝇。

 

他嫉妒、他愤怒。这个他连衣角都碰不到的女人,这个他只能在幻想中玷污的女神,让他寝食难安。

 

九月,主席逝世,全国哀悼。电影戏曲全都停演,报纸上全是悼文,广播里尽是低沉的哀乐。可年轻人的血却在暗中躁动,斗殴、“抓破鞋”、游街成了仅余的娱乐,整个社会充斥着戾气。

隔壁电影公司那对男女被从床上拖下来,被绳子牵着,脖子上挂双破鞋,半裸着游街,女人捂着脸哭泣,男人敲着破脸盆几步一高喊:“我破坏抓革命促生产,我犯了反革命日逼罪”,循环不息,孩子们追着扔石子,大人们在路边兴高采烈地观看,眼神里混杂着鄙夷与兴奋。

 

胡壮夫觉得,时机到了。

 

那天,他把我叫进办公室,门一关,先掏出一把糖果——“拿去吃,别让你妈知道。”然后才压低声音:“现在阶级斗争形势非常严峻!资产阶级趁主席逝世,正猖狂地反攻倒算。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日子吗?是主席的祭日!可有人竟敢在这一天搞破鞋,你是个老革命的后代,能忍吗?”

“谁?”

“陈英宇和孙喜发!”

 

我低头,手指绞着衣角,糖果在口袋里发烫。我知道这是封口费,是共谋的邀请函。

 

“我代表党组织,交给你一个光荣任务。”他的呼吸喷在我脸上,带着口臭和烟味,“今晚孙喜发进屋后,你爬到窗外那棵梧桐树上监视。只要他们一脱衣上床,你就把蓝球扔出来,我立刻带领革命同志冲进去,当场捉奸!”

 

他递给我一个新蓝球,“完成任务,蓝球就归你。”我接过,手心发汗。那一刻,革命的冲动和对性的好奇,不,还有一把糖和一个蓝球的贿赂,压倒了我和英宇姐的友谊,我成了胡壮夫肮脏欲望的延伸,成了这场集体窥淫的先锋。

 

二、 树上的启蒙

 

那一夜,我爬到梧桐树上,像一只被钉在枝头的乌鸦。梧桐树茂密,我蹲在分叉的枝干上,胸前网兜里挂着的那颗蓝球,像坠在心口上的秤砣。窗帘上檐留出一道缝隙,正好能看见整张床,那张辅满碎花的床——这位置,肯定是胡壮夫无数次偷窥后选定的最佳角度。

 

七点刚过,孙喜发来了。门开,陈英宇笑了,那笑像是春风拂过冰面。他们没熄灯,灯是暖黄的,照得屋里像一幅旧油画。

 

起初,我是带着任务的窥视者。他们开始拥抱,接吻,我的心跳加快,一半因为画面本身,一半因为即将到来的“立功″机会。手不自觉地摸向蓝球,准备随时掷出那个背叛的信号。

 

然而,当他解开她的衣扣,当她洁白的肩膀缓缓裸露时,我忘记了任务,无可奈何地被美所俘虏。那身体逐渐呈现——肩头圆润如月,锁骨纤细如翼,腰肢在暖光中划出惊心动魄的弧线。最神圣的是她微微起伏的小腹,像月光下的沙丘,藏着生命最原始的奥秘。

这那里是“破鞋”的身体,分明是一尊会呼吸的白瓷观音,每一条曲线都在无声地诵读美的经文。

 

在这时扔出蓝球?不!一旦扔出,这尊无瑕的白瓷观音,将破碎满地!

 

我瞪大眼睛,不肯放过任何细节,无可救药地皈依了美。当他跪在床前,捧起她的脚,像信徒亲吻圣物时;当她仰起头,脖颈拉出天鹅般的曲线,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时,我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自己,灵魂似已出窍,进入了孙喜发,仿佛那双手是我的,那吻是我的,那爱也是我的。

 

那一刻树上树下,两个窥视者——胡壮夫在观测楼,我在梧桐树——看到了同样的画面,却经历了不同的启蒙:他看见的是可以玷污的肉体,我看见的是不容亵渎的女神。

 

汗水湿透了我的衬衫,我打着寒颤,牙齿“咯咯”作响,本能地紧紧抱住树干。蓝球在胸前晃动着,像我的良心在作最后挣扎。我本该扔出去,可我的手钉得死死的。

 

因为,我看见了光。

——那束光劈开了重浊的阴霾,闪电般照亮了少年初涉而嫩稚的世界。

 

就在这时,门“咚”地被撞开。

 

我猛然惊醒,屋里两人已迅速穿衣端坐。只差仅仅一步,只差仅仅几秒,只差蓝球落地,美的圣殿就会崩塌!

 

我长长舒了一口气,可忽然又一个惊颤,让我差点跌落——他们没来得及穿内裤!

一个眼尖的冲上去,抢过两条三角裤头——一红一绿,高高举起,像举着战利品。我至今还记得那颜色,像春日里最艳的花。多年后,我总把它们想象成红花配绿叶,在那个荒诞年代里,那是少年心中最深的烙印,唯一真实的诗意。

 

陈英宇猛地抢回裤头,塞进裤裆,凛然挺起身躯:“你们算什么东西,要耍流氓吗?自由恋爱难道也犯法?”

孙喜发高大的身躯挡在她身前,像一尊怒目的金刚,向这伙人挥舞着拳头,声音如铁:“不许碰她,破坏军婚,你们担得起吗?”

 

胡壮夫倒摆起了官架子:“谈恋爱可以,但不能在主席忌日搞破鞋!”

陈英宇从破纸箱里抽出几封信举起,一口浓痰啐在他脸上:“回家搞你妈去!你还没离婚就给我写求爱信,这不耍流氓吗?”

 

全场死寂。

 

到手的证据得而复失,而胡壮夫的求爱信却是被拿捏得死死的铁证!

他们一个个灰溜溜地退了,有人意犹未尽,有人灰心丧气:“扯球蛋!没打着狐狸惹一身臊。”

那双准备好的破鞋和破脸盆,被围观的孩子们捡去,满院吆喝着扔着玩。

 

而我,瘫在了树杈上,浑身一阵发冷一阵发烫。我知道,我救了他们——不是用蓝球,而是用沉默。

 

三、 审讯室的光

 

两天后,专案组三人端坐在我对面,像三尊镀金的泥塑。组长拍拍我的肩膀,神色严肃而凌厉:“小同志,大家先一起学习一段毛主席语录,你仔细听——

‘房子是应该经常打扫的,不打扫就会积满灰尘;脸是应当经常洗的,不洗就会灰尘满面。我们同志的思想,我们党的工作,也会沾染灰尘的,也应该打扫和洗涤。’组织上今天把你叫来,不是要为难你,是想让你把事情竹筒倒豆子一样说清楚,这既是为你好,也是对他两人的帮助。”

 

我点点头。他们三人一人记录,一人问话,组长间或插话。

“他们使用避孕套了吗?”

“不懂!”

“那你,看见他们干了什么?”

“他们先是一起听收音机,《水调歌头.重上井岗上》、《念奴娇.鸟儿问答》……”。

“嗬,挺有仪式感,后来呢?”组长目光如炬。

“看见他们搂抱五次,亲嘴三次。”我声音平稳。

“他们脱衣服后干了什么?”

“没脱衣服。”

“啪!”的一声,组长拍响桌子。

“荒谬!那红裤头绿裤头是怎么回事?”

“她窗台上养盆月季花——红花,绿叶。”

“轰”的一声,三个人几乎同时大笑。而我时至今日仍还惊讶,那年那月那日的我,怎么会有如此天才的回答?

 

所有的回答,似有神启。唯有如此,才能弥补当初可耻的背叛和偷窥的羞耻。

他们交换着眼色。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他们不需要真相,只需要一个符合他们想象的供词。他们要我把树上看见的美,翻译成他们字典里的丑。而我,却坚持用最纯真的谎言,守护了最高的真实。

威胁,利诱,革命式的洗脑,统统无效!

 

签字,捺指印。红色印泥像一滴凝固的血。

 

四、喜糖与军装

 

孙喜发结婚那天,到学校找到我。他穿着笔挺的军装,五星领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把喜糖塞满我的口袋,又递来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军装。

 

“谢谢你,好兄弟。”他拍了拍我的肩,“这身军装,送给你。愿你一生正直,像那天晚上一样。”

 

我接过,军装散发着阳光和洗衣粉的味道。糖是橘子味的,甜得发酸。

 

陈英宇也来了,她远远地站着,捂住嘴在笑。那笑里有感激,有默契,还有一个我们共同守护的、关于光和美的秘密。

 

但在主席忌日亲嘴,错误不算小,但处分却不重,工作和政治前途未受影响。而胡壮夫,因未离婚就写求爱信,言辞下流,实属道德败坏,被机关另一派揪住不放。四人帮倒台后,他成了“三种人”,被罢免了职务,两年后,因搞大了内侄女的肚子,被撤销了干部身份,罚去看大门。

后来我放学路过机关大院,总见他缩在门房里,领口沾着饭粒,袖口磨得发白。有回下雨,他趿着双露指的破布鞋出来收报纸,鞋帮沾满泥水,像极了当年孩子们扔来扔去的破鞋。

 

那双破鞋,最终穿在了他自己脚上。

 

五、尾声:红花绿叶

 

四十多年后,我在美术馆看到一尊宋代白瓷观音。那温润的光泽,瞬间把我拉回1976年的梧桐树上。导览员说:“这是镇馆之宝,历经上千年的埋没和战乱而完好无损。”我忽然泪流满面——原来美,本身就是一种最对专制和暴政最坚韧最持久的反抗。


回望历史,在那个荒诞年代里,最刺骨的不仅仅是物质的贫瘠,不仅仅是斗争的暴虐,还有对美的粗暴凌迟,对私域的肆意践踏,对人性的无情阉割。


四十多前年的那个晚上,梧桐树上看到的白瓷观音,那朵“红花绿叶”的月季,始终锚定着我一生关于爱与美的刻度——那是刺破暗夜的光,是荒诞中未熄的灯。

 

而那个蹲在树上的少年,用一次沉默,完成了一次微小却坚定反抗。

他没有扔出那个蓝球,却扔掉了时代套在心灵上的枷锁。

他是何等幸运,碰见过那束光——而他后来的一生,虽然卑微,但却始终坚持着对光的追求和守护。

那光,漫过岁月尘埃,至今仍在他的眼底,熠熠生辉地亮着。

 

【后记】

 

这个故事是我对那个荒诞年代的凝视,也是对人性微光的致敬。

这个故事关于窥视,却与猥琐无关;关于身体,却与欲望无涉。

在那个所有眼睛都被政治化的年代,总有一些眼晴会背叛阶级,投向美。

在所有的嘴巴都在背诵语录的时刻,总有一些嘴唇会选择沉默,默念爱。

 

“抓破鞋”是时代的闹剧,“树上的少年”是良知的微光。他因窥见了极致的美,因而选择了极致的善,

这或许荒诞,却无比真实——因为对美的直觉,本就是人性最后、也是最坚固的防线。

 

愿我们永远记得:

有些光,必须在黑暗中才能看见;

有些善,唯有通过沉默才能抵达。

 

——符海英 记于秋夜

 

 

 

 


(责任编辑:王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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