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的散文《江上》,还不到一千字。写某年坐船从汉口到重庆,半夜,船舱外过道上忽然唱起歌来,一个接一个唱。天亮后看到,八九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带着挑子坐在过道里,有说有笑,小喜鹊一样叽叽喳喳。吃午饭时候他发现,女孩子们吃的是没有菜的白饭,于是说:“来一点豆瓣辣椒,怎么样?”“要得嘛!”就这样,与这群“修理地球,上山下乡”的女孩子熟悉了——
她们原来是每人挑着一担柴和一小包衣服的。
“一个人一担柴到重庆去?”我问。
……
“是的,爸爸妈妈都在重庆。回家过年嘛!”
“回家过年,就挑那么一担柴?”
“你说嘛!又不去外国旅游买纪念品。不带柴带啥子嘛?”
“嗯!”我的话看样子要问完了,“——这一回,你们都回家过年了!”
“也有没有回去的。”
“为什么没有回去呢?没有钱?你们不帮帮,大家凑几个?”
“没有钱,也没有裤子……”
“什么?”我当时没有听清,“没有什么?你们刚才说……”
“没、有、裤、子!”
我好像忽然听到一声霹雳,几乎停止了呼吸,很久才发现汗水已经湿透全身。
这样简单的场景、质直的对话,聚集起那么多东西,让它们同时在场:一群涉世未深的女孩子,被荒谬的时代安排与束缚,在荒芜贫瘠中成长,既“懂事”又不觉,青春顽强地勃发;一个经历过风雨磨难的中年人,遭遇这个情景,遭遇这个情景中隐现的个人、时代、历史,猝然涌起尖锐的感受,疼痛、怜悯与爱……这些同时在场的东西纠缠在一起,都在发力。黄永玉同时听见了、看见了这一切,写下了这一切。这样的文字所呈现出来的现实、思想、感情,不是单一指向的;而在根本上,黄永玉站在生命这边,赞美自己编歌唱的生命:
她们在继续说笑着,那么好看而快乐的孩子们啊!
江面上闪着模糊的光点,船走得那么那么慢,我勉强抬起了头:
“那些歌,昨天半夜那些歌——”我问她们,“哪里学来的?”
“咋子?是我们自己编的。”
“自己编的?……”
“好听不好听嘛?你说!”
我衷心地,像父亲赞美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
“好啊!你们真好啊!”
(责任编辑:王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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