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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锦之路》第二章《饥荒岁月》

作者:郭进拴     来源:会员中心     时间:2024-0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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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人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境遇如何,往往会深深地影响他的一生:他将有什么样的理想和追求?他将对世界和人生抱着什么样的态度?他将形成哪样的性格?他将具有何种的心地?他将热爱什么?痛恨什么?等等,都会看到童年和少年留下的烙印。

  ——作者手记

  “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似乎自古以来,中国民间的童谣就一直这样唱着。

  人为万物之灵,除分孽子嗣以延续生命外,还能通过精神文化产品,在自身肉体之外使生命获得长存。古今中外,大凡有杰出成就的大作家、大企业家、大画家、大书法家、大艺术家,在他们那壮丽的生命之火熊熊燃烧之前,常常会伴有令人窒息的浓烟。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中国,灾荒,饥馑接踵而来,搅乱了中国,困扰着河南,困扰着鲁山。在那动荡不安的年代,鲁山的平民百姓不仅饱经缺医少食之苦,而且还常常遭受狼嗥狗吠之惊。

  1960的冬天,又飘了几天雪花,冷得还伸不出手来。天就要亮了,运锦的母亲慢慢地起了床——她怕惊动孩子们。她点着桌上的煤油灯,屋子里有了灰暗的光。两间透风露气的旧草房,墙壁已经斑驳,屋顶挂着几片蛛网,用纸糊着的窗子,被风吹开了几个窟窿,让人能感到外面吹来的风。运锦及母亲挤睡在里屋的破床上。

  生产队的食堂已经三天没有生火了。饥饿折磨着公社社员。古戏中“煮熟的黑豆穿串卖,河里苲草上称称”已成了真实的情景。老年因饿而毙者屡见不鲜,壮年两腿浮肿的比比皆是,孩子们常常趴在母亲的怀里哭叫着直到进入梦乡。

  运锦的母亲走到墙角处,那里放着一个瓦罐。她把手伸进去——其实她已不知多少次去摸那瓦罐了——那里藏着秋天复收来的玉米粒。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她用粗布棉袄的袖子抹了抹流下的眼泪,失望地走了过来。昨天,她和大儿子在地边捡了些破布似的干菜叶,一家几口围在一起把那菜汤吃了。可今天,母亲真不知道该怎么熬过去。儿子蜷曲在被窝里,瘦小的身躯像小鸡缩在被子里,发着微弱的气息。

  母亲开了门,春天的风还带着袭人的寒意。几颗星星在廖远的天空眨巴着眼睛,村子里没了鸡叫和狗吠声,显得一片死寂。母亲本来健壮的身子,已是瘦骨嶙峋。她裹了裹那件宽大的粗布棉袄,两手插在袖筒里,在院子里转悠着。菜窖边的菜叶被人检光了,野地里的草还没有发芽,野菜是没有的;远处那块油菜地生产队派人看得紧紧的,想偷也是办不到的。耳边仿佛又听到了小儿子喊饿的哭声,那哭声像针刺着母亲的心。她真不知道今天的日子怎么才能打发过去。

  风把地上的积雪刮了起来,在院子里旋着、飞着。院里那棵香椿树在风中颤抖着,还没发芽的枝丫摇晃着,发着吱吱的响声。天已大亮了,东边天际已看到了红光。母亲捋了捋被风吹散的头发,回到屋内,突然想到“七九八九,顺河看柳”那句民谚来,脸上现出了些许的兴奋与宽慰。因为民谚中说的是现在河里的柳树该发芽了,那柳芽叫柳芯菜,那是穷人渡过饥荒的好东西。

  运锦的哥哥正在穿衣起床,母亲走到床边:“孩子,咱下河去。”

  运锦的大哥、二哥是家里的顶梁柱。不满10岁的弟弟饿了,就时常喊着要哥哥。父亲因病去世,全家人在饥饿中挣扎着,家境不允许他离家,哥哥没有再去上学。他劝慰母亲,说自己还年轻,等渡过了饥荒再去上学读书。

  半年过去了,深翻土地,拉石砌渠,扶犁拽耙,为了挣工分,什么活他都干。年前,大食堂每顿分给每个成年人一瓢黑豆汤,后来又变成几块红薯干,社员们都抱怨起共产党来了,哥哥总是给大家解释说,这是苏修背信弃义,向中国讨债造成的,毛主席、刘少奇也都在节约粮食哩!共产党不会忘记咱们老百姓。为了这,贫下中农都夸他是个有出息的孩子。母亲听到别人的夸赞,虽饿,虽累,虽苦,心里总觉甜滋滋的。

  母亲正在收拾家什。她把挂在墙上的竹篮取下来,把墙角的铁铲和一根短麻绳放进篮里,运锦的哥哥也穿好了衣服,问母亲:“娘,干啥去?”娘说:“食堂今天还不开门,到河里看看去,有柳芯菜捋回点。”娘说着,泪珠又在眼眶里滚动起来。运锦哥哥忙说:“娘,外面还刮着风,我一个人去就行。”

  运锦被惊醒了,在床上喊起来:“娘,您干啥,我也去。”

  母亲走过去,拍着运锦说“好孩子,我和您大哥去河边捋菜去,你在家等着。”

  “不,娘,俺饿,俺也去。”运锦的小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拉住了娘的衣服。

  “孩子,听娘的话,娘回来给你做饭吃。”母亲把运锦的小手放在被子里,劝说着。

  运锦哥哥洗了把脸,听小弟闹着也要去,说:“娘,您在家照看小弟吧,我一个人去也一样。”

  母亲坐在床边,用袄袖搌着泪花:“孩子,你一个人去吧,弄到吃的,早点回来。”

  小河在村子南边,距家不过几里路。大哥拿着母亲备好的家什出发了。地上一层薄薄的积雪,东南风刮着,天空飘着灰灰的云彩,让人感觉不出春天的暖意。那是一条蜿蜒东去的河,夏天阴雨时节,山洪来临的时候,河床才被淹没,冬天河床就裸露出来,两岸修起了大坝,堤坝外面,植了一排排柳树。运锦小时候常和小伙伴们到这里割草玩游戏,掏蟹摸泥鳅,洗澡打水仗。这里就是孩子们的天堂。大哥前边走,后边撵来了三弟运锦。他们一路走着,一路回忆着儿时生活的妙美与乐趣。那时候,农民已经加入农业合作社,家里虽不富裕,但一年四季,玉米红薯粥,黑馒头总能吃饱肚子。也有青黄不接的时候,但孩子们是不会挨饿的。他们会趁割草的时候,爬到地里偷偷地拔豆苗薅油菜来充饥。有时,几个小伙伴在水里摸了螃蟹或是鱼,拾来干草和树枝用柳条穿了烧着吃。后来,国家实行统购统销政策,再后来,生产队办起了大食堂,说是要高举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向共产主义迈进。各家各户的锅碗瓢勺也全部交了出来。学校老师和驻队干部都说,到那时实行各取所需,要什么给什么,全国人民就要过上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每人每天吃上俩鸡蛋的生活。那时,运锦刚上学读书,对未来充满了期待与憧憬。接着,便是大跃进的浪潮,农民大炼钢铁,几个土炉子,一夜之间就会放出几十吨甚至几百吨的“卫星”来;农民种地,在“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的口号下,竟然出现了亩产小麦七千斤的奇迹来!菜农的奇迹更惊人,有人说,人家的一个萝卜“装上汽车压放炮,装上火车要掉道”。运锦记忆犹新的还有,生产队成立了“黄继光突击队”、“刘胡兰战斗队”,白天赤着臂膀推粪车,一边干活一边喊口号,那口号可真豪迈:“不怕苦不怕难,共产主义在眼前”;“俺是公社好社员,斗罢地来再斗天”!可是,不久,那激动人心的火热场面不见了,随之而来的却成了饥饿的袭击与恐怖。据学校老师讲,国家进入了困难时期,重要的原因是,苏联逼债,撤走专家,使中国蒙受了巨大的经济损失。但困难是暂时的,前途是光明的。运锦对老师的话笃信不疑,但饥荒开始了,现在大食堂竟关了几天门,那困难已成了灾难,这灾难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呢?

  哥弟俩一路走着,一路苦苦地思索着。他们不敢埋怨社会的不是,但贫穷和饥饿又让他们陷入到了极度的痛苦和迷茫中。

  翻过那道用砂石堆起的河堤,下面是河水形成的水塘。水干了,剩下一池黄的、黑的淤泥。他们见几个妇女弓着腰忙碌着,便走了过去。原来,那是藕塘,莲菜已全被挖出了,她们正在争抢挖泥搜寻剩下的莲尾和根须。那可是能吃的东西呀!哥哥拿过来铁铲,弯腰挖起污泥来。挖出一铲,他总把泥块打碎,看那里面有没有可吃的东西。大约半小时过去了,哥哥感到燥热起来,他解开对襟棉袄的纽扣,用手背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黑泥在身旁渐渐地堆成了堆,脚边挖出了一个个的坑,但他什么也没有捡到。看着妇女们篮里的东西,哥哥埋怨自己为啥不早点来呢?

  太阳从灰蒙蒙的云彩中露了一下脸,又缩了回去;河面积雪闪着熠熠的白光。放眼望去,那一排排柳树罩着朦胧的绿色。——柳树真的发芽了!

  妇女们还在池塘里用心地挖着。哥哥带着运锦掂起竹篮向柳林走去。咦,当他们走近柳树时,看那绿色的柳芽还没有分孽,只不过一个个小包包。

  他们把带的绳子捆在腰里,另一头系上竹篮,慢慢地爬上树,把竹篮提上去挂在枝丫上。那柳芽是无法用手来采摘的,他们只能用手握住枝条,轻轻地捋。每捋一枝手里便留下些许的柳芽来。

  他们回到家后,母亲把藏在床下的铁锅拿出来。农业社员早已食堂化,家里没了灶房,没了所有的炊具,那口铁锅是母亲在大炼钢铁时偷偷藏起来的。几年了,煮点菜,炒点豆子什么的可派上了用场。门旮旯处挖了一个火坑,那火坑平时是要盖起来的,因为在自己家里煮饭被干部发现了,要不说你偷了生产队的粮食,要不说你对食堂化不满,不仅要没收所有锅碗,甚而还会给你戴上对社会主义不满的大帽子,让人在社员大会上跪砖头、站板凳挨批斗。

  现在,一家人三天都没有吃上一顿饭了,小儿子运锦饿得只剩了一把骨头。母亲不再顾及那么多了,她把火坑里的灰挖了出来,刷了锅,准备把哥俩拿回来的东西做成“饭”。

  几个孩子佝偻着身子坐在小板凳上,看见娘要烧火做饭,蹒跚地跑过来:“娘,做饭哩。”

  “啊,是,坐那儿等着,娘做好了叫你吃。”母亲哄着儿子,儿子的脸上彷佛有了笑意。

  大哥把捋来的柳芯菜和藕尾之类的东西淘洗干净了,又从院里抱来玉米杆,放在母亲的身边。

  母亲生着火,屋里冒出了浓浓的白烟。哥哥赶紧打开关着的房门,用芭蕉扇向屋外扇那烟雾。

  不大一会儿,母亲把柳芯菜煮好了,捞出来放进盆里,又加了几瓢清水,这样可以除去苦味。接着,母亲把锅里的水换了,又去煮莲藕。

  运锦把手伸进瓦盆里,抓起柳芽就往嘴里填,母亲伸手去拦他:“孩子,别急,娘做好了让你吃。”

  大哥在一旁看着小弟饥饿的样子,鼻子早酸了,眼角湿了。

  母亲把浸在瓦盆里的柳芽捞出来倒进锅里和着那些破烂的藕片一起煮,尔后又放了点盐,这“饭”就算做好了。

  大哥盛了一碗端过去,母亲捞了几片藕递给运锦。

  母亲把剩下的玉米杆抱出去,在打扫屋子,大哥盛了“饭”,递给娘:“娘,您也吃吧。”

  “你吃吧,娘一会儿吃。”娘说。

  看着运锦狼吞虎咽的样子,娘走过去说:“孩子,慢点,锅里还有哩。”

  冯运锦的家乡是一个贫穷的小山村。他小时候的记忆就是“家徒四壁”和“糠菜半年粮”的日子。他家孩子那么多,一人一张嘴就是无底洞啊!

  在那吃大锅饭的年月,母亲喝稀汤,把碗底的稠饭让给孩子们吃。母亲这辈子吃尽了人间苦,受尽了人间罪。母亲是位身材弱小的妇女,没读过一天书。但母亲的的确确是他们家的顶梁柱。她就是凭着那双小脚、那副弱小的身躯和如柴的双手,担负着繁重的农务劳作,还要整天为全家人的吃饭穿衣精打细算。为困苦的事情费尽心思,这就是母亲生活的全部内容。

  从睁开眼来到世上,跳出襁褓,到唱着歌,抹着泪,闯过青年的最后一道门槛,从我们自己变成父亲,直至两鬓霜白,我们仍然需要母亲,记忆里最美的女神仍然是母亲。母亲之爱陪伴我们走过一生……

  母亲是伟大的永恒,其影响深入灵魂,且直到永远……

  冯运锦的母亲生于上世纪初,战争年月,为避兵乱,背井离乡,四处逃难;三年自然灾害,吃糠咽菜,两腿浮肿;十年浩劫,又饱尝了苦难风霜。他的母亲一生都在乡下,她过不惯城里人的生活,在他这里住不上三、五天,就想家,就头疼脑热,一回到乡下,和左邻右舍的老太太们在一起拉拉家常,赶赶庙会,就会百病皆除。每当他有什么失意、不愉快,受了委屈时就想到了母亲,就想当着她的面哭诉一场,母亲是他人生和事业的加油站。

  冯运锦记得,当时在生产队的记工本上,那封面写着母亲的名字,里边记录着母亲每天、每月的出工情况,以及月小计、季合计、年累计。那时候,母亲虽是女劳力,却比有的男劳力挣的工分还要多。她白天忙完队里的农活,夜晚坐在煤油灯下纺花、织布,给他们做鞋子、缝新衣,那一针一线凝聚着母亲深深的情和爱。此情此景,不由使他想起了“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的古老诗句。

  父亲走后,母亲夜里泪湿枕,人前忍悲意志坚。既当爹来又当娘,千斤重担一人担。她春天上山挖野菜、采树叶,晒干存起来让他们冬天吃;夏天收罢麦,就到地里捡麦子;秋季下地拾坏红薯圪瘩;冬天纺花、织布,想方设法让他们吃饱穿暖。稠饭先让孩儿吃,娘喝稀汤吃剩饭。好衣让给孩儿穿,娘衣补丁连成串。一床破被三十年,养鸡下蛋换油盐。

  冬天母亲又为运锦缝了黑土布新棉衣和窝窝棉帽。有一次,班主任老师摸着他的窝窝帽子说:“真是农民的儿子,还保持着农民的本色啊!”满教室的学生都望着他笑。运锦说:“老师,这帽子挺暖和的,您如果想戴,我也叫俺娘给您缝一顶!”老师忙说:“不用,不用!”

  母亲为儿女们操碎了心!受够了累!

  运锦的母亲从小就给了他足够的、真挚的爱。每有吃宴席之类的好事,母亲总是偏心地把哥哥打发到一边,带着他去。家里有好吃的,总是尽着让他先吃。可怜天下慈母心啊!也正是这种温柔动人的爱,从小就渗透在了他的心田里,成为他思想和行动的一种善良的出发点。

  严父早逝恩未报,慈母别世恨终天。1993年,他的母亲去世时,他们兄弟泪如泉涌,跪地恸哭。真是依依叩送泣花钿,母容依稀在眼前。缝补灯前留瘦影,纺车月下晃寒烟。长恨生前行孝少,常思慈母永难见。

  大人物之所以大人物,是因为名字被千万人呼喊的结果,运锦母亲的名字他至今没有叫过,但母亲不是大人物却并不失去她的伟大,她的老实、本分、善良、勤劳在家乡有口皆碑。

  每当他坐在书桌前办公的时候,一抬头就会想到母亲的相貌:她沉静、美丽、慈祥、善良,她给他力量,给他智慧,给他勇气,给他信心!有母亲陪伴,无论多重的担子,他都敢挺起腰板挑上肩去!无论多远的路程他都敢一步步从头迈起!

  冯运锦为有这样伟大而坚强的母亲而骄傲,而自豪!


(责任编辑:王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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