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诗论也有和现实主义不相同的,那就是诗佛一派的诗论。假使我们依照旧说,称李白为诗仙,杜甫为诗圣,而再以王维为诗佛,那么我们就觉得诗仙诗圣还都有论诗的见解,而独在诗佛则不落言诠,没有在这方面表示什么意见。
王维虽没有发表过论诗见解,但是在封建主义社会里,在统治阶级的支配之下,象他这种脱离实际的作风,反而比了白居易呼吁疾苦的作风要受人欢迎一些。所以王维虽不讲,自会有代言人的。较早的代言人是僧皎然,较后的是司空图。
皎然名昼,谢灵运十世孙。他是天宝大历间人,所著据昔人著录有《诗式》《诗评》《诗议》《中序》诸称,现在所传有《诗式》五卷,《诗议》一卷。案其论诗宗旨,大率重在折衷,要自然工力恰到好处。如论诗有二要云:“要力全而不苦涩,要气足而不怒张。”论诗有六至云:“至险而不僻,至奇则不差,至丽而自然,至苦而无迹,至近而意远,至放而不迂。”类此诸例,都是不废工力但要归到自然。尤其明显者,如《文镜秘府论》“论文意”条引《诗评》(或作议)云:
或曰,诗不要苦思,苦思则丧于天真。此真不然。固当绎虑于险中,采奇于象外,状飞动之趣,写冥奥之思。夫希世之珍必出骊龙之颔,况通幽名变之文哉!但贵成章以后,有其易貌,若不思而得也。
这即是《诗式》序中所谓“放意须险,定句须难,虽取由我衷而得若神表”的意思。又《诗式》卷一论取境云:“取境之时,须至难至险,始见奇句;成篇之后,观其风貌,有似等闲,不思而得,此高手也。”总之一句话,就是要出人意外,同时又要在人意中。
这种论调说明些什么呢?只说明了两点,一是纯艺术论,又一是唯心论。
皎然论诗虽反对声律,反对用事,但是同时又不赞同陈子昂李白之复古。这即因照着陈李所指出的方向走去,自会走向古典现实主义的,而他则纯艺术论的,所以不会赞同。他认为“反古曰复,不滞曰变”。其意即是说反今之道而宗古者为复,循今之道而进行者为变。他要复中有变而变中寓复,所以说“陈子昂复多而变少,沈(?期)宋(之问)复少而变多”。假使复和变不能相兼的时候,则认为:“后辈若乏天机,强效复古,反令思扰神沮。何则?夫不工剑术,而欲弹抚干将太阿之铗,必有伤手之患,宜其戒之哉!”这样,就要走到反现实主义的路上去了。我尝认为当时论诗格诗式诗例一类的著作,特别发展,不外两种原因:一种是当时士子专为应举的需要,讲些作法,用来备人作“敲门砖”之用,如王起的《大中新行诗格》,徐夤的《雅道机要》之类。这类书,没有永久价值,名家所不屑为,于是很多依托之作,如托于王维的《诗格》,托于王昌龄的《诗格》和《诗中密旨》,托于李峤的《评诗格》,托于白居易的《金针诗格》、《文苑诗格》,托于贾岛的《二南密旨》之类,都是一些庸妄者流,强托风雅,稗贩摭拾以写成的;这是一种。另一种是出于释子之作。和尚本是出世的人,既要脱离现实,而又要依附风雅,那就只能重在讲究格律的方面,所以皎然《诗式》而外,如释齐己之《风骚旨格》和《玄机分明要览》,释虚中之《流类手鉴》,又是属于这种性质的。
我们再看当时的诗坛。唐诗到中晚以后一般人又只把诗看作纯艺术的。贾岛诗:“格与功俱造,何人意不降”;(《寄柳舍人宗元》)又“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题诗后》)刘威诗:“都由苦思无休日,已证前贤不到心。”(《欧阳示新诗因贻四韵》)李频诗:“只将五字句,用破一生心。”(《北梦琐言》引)杜荀鹤诗:“生应无辍日,死是不吟时”;(《苦吟》)又“乍可百年无称意,难教一日不吟诗。”(《秋日闲居寄先达》)僧归仁诗:“日日为诗苦,谁论春与秋;一联如得意,万事总忘忧。”(《自遣》)卢延让诗:“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须,险觅天应闷,狂搜海亦枯。”(《苦吟》)这些诗句都是吟诗成癖,说明狂搜险觅之意。孟郊说:“倚诗为活计”,“至亲惟有诗”;杜牧《献诗启》亦言:“苦心为诗,惟求高绝”,这正可看出当时的风气。然而,结果怎样呢?只造成晚唐诗格之卑下罢了。即此,也可以证明脱离现实没有内容的纯艺术作品是不会成功的。所以文学批评上的纯艺术论是应当否定的。
由于纯艺术论的本质就是唯心论,所以,他们不了解诗的生命是寄托在现实上的。他们所要了解的是某些诗怎样好,某些诗又那样突出,于是就诗论诗,就只注意到风格问题。风格问题,在纯艺术论者讲来,是凭各人主观的体会所得到的。这样,见仁见智,看法已互有不同;即使看得一样,也还是抽象不可捉摸的问题。而这些纯艺术论者,就专门喜欢在这方面考究。于是皎然《诗式》要以十九字括诗之体。他说:
风韵朗畅曰高,体格阔放曰逸,放词正直曰贞,临危不变曰忠,持操不改曰节,立性不放曰志,风情耿介曰气,缘情(一作境)不尽曰情,气多含蓄曰思,词温而正曰德,检束防闲曰诫,性情疏野曰闲,心迹旷诞曰达,伤甚曰悲,词理凄切曰怨,立言盘泊曰意,体裁劲健曰力,意中之静曰静,意中之远曰远。
不必说这种分体论不类,即使承认它正确,对于论诗也没有什么帮助,不会起什么作用的。
纯艺术论发展的另一种倾向,就是不用这些抽象名词,不说“风韵朗畅”“体格阔放”而用形象化的语言,作为象征的批评。这种风气,在六朝人的品评书法,已经开了端,不过论文论诗还不很普遍。如汤惠休谓谢灵运诗如山水芙蓉,颜延年诗似镂金错采,不过偶尔举例,其体未广。初唐张说论当时文士也用此手法,(见《旧唐书·杨炯传》)但所论也不多。到中唐时,韩愈于诗既偏重技巧,专尚奇崛,于是批评同时诗人,也就摆落陈言,戛戛独造,创为形似之语,曲尽形似之妙。如《醉赠张秘书》诗云:“君诗多态度,霭霭春空云;东野动惊俗,天葩吐奇芬;张籍学古淡,轩鹤避鸡群。”又如《荐士》诗:“有穷者孟郊,受材实雄骜;冥观洞古今,象外逐幽好。横空盘硬语,妥贴力排?。”诸语,也都能杀缚事实,铢两悉称。就是论诗法,如“蛟龙弄角牙,造次欲手揽,众鬼囚大幽,下觑袭元?。”(《送无本师归范阳》)及“想见施手时,巨刃磨天扬;垠崖划崩豁,乾坤摆雷?良。”(《调张籍》)等语,也是想入非非,不落凡境。这种手法,在皇甫?就用它来论文。其《谕业》一文,就是用比说之辞来讲各家风格意境的。
夫比文之流,其来尚矣!自主经子史,至于近代之作,无不备详。当朝之作,则燕公悉以评之。自燕公已降,试为子论之:
燕公之文如梗木?冉枝,缔构大厦,上栋下宇,孕育气象,可以燮阴阳,阅寒暑,坐天子而朝群后。
许公之文如应钟{卉鼓}鼓,笙簧钅享磬,崇牙树羽,考以宫县,可以奉神明,享宗庙。
李北海之文如赤羽玄甲,延亘平野,如云如风,有ァ有虎,阗然鼓之,吁可畏也!
贾常侍之文如高冠华簪,曳裾鸣玉,立于廊庙,非法不言,可以望为羽仪,资以道义。
李员外之文则如金举玉辇,雕龙彩凤,外虽丹青可掬,内亦体骨不饥。
独孤尚书之文如危峰绝壁,穿倚霄汉,长松怪石,倾倒溪壑,然而略无和畅,雅德者避之。
杨崖州之文如长桥新构,铁骑夜渡,雄震威厉,动心骇耳(一作目);然而鼓作多容,君子所慎。
权文公之文如朱门大第,而气势宏敞,廓庑廪厩,户牖悉周;然而不能有新规胜概,令人竦观。
韩吏部之文如长江大注,千里一道,冲飚激浪,?流不滞;然而施于灌溉,或爽于用。
李襄阳之文如燕市夜鸿,华亭晓鹤,嘹唳亦足惊听;然而才力偕鲜,悠(一作瞥)然高远。
故友沈谘议之文则隼击鹰扬,灭没空碧,崇兰繁荣,曜英扬蕤,虽迅举秀擢,而能沛艾绝景。
其它握珠玑,奋(一作夺)组绣者,不可一二而纪矣。若数公者,或传符于玄宰,或受命于神工,或凤翥词林,或虎踞文苑,或抗辔荀孟,攘袂班扬,皆一时之豪彦,笔砚之麟凤。(《皇甫持正文集》一)
这两种倾向,喜欢讲诗的风格,和用形似之语来刻划形容抽象的风格,到了司空图而集其大成。司空图的《诗品》就是在这种基础上完成的。清代许印芳《诗法萃编》中也辑《诗品》,其跋称“《诗品》比物取象,目击道存”,说得很对。不过他再想在《诗品》中理出头绪,分别种类和排列先后,那就不免多事。杨廷芝《诗品浅解》也有同样企图,都不免近于附会。
我们要了解《诗品》,是应当和他的《与李生论诗书》等相互参证才能有所体会的。他说:
文之难而诗之难尤难。古今之喻多矣。而愚以为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诗也。江岭之南,凡足资于适口者,若醯非不酸也,止于酸而已;若鹾非不咸也,止于咸而已。华之人所以充饥而遽辍者,知其咸酸之外,醇美者有所乏耳。┅┅
诗贯六义,则讽谕抑扬,氵亭蓄渊雅,皆在其间矣。然直致所得,以格自奇,前辈诸集,亦不专工于此,矧其下者邪?王右丞韦苏州澄澹精致,格在其中,岂妨于遒举哉?(遒举一作道学)贾阆仙诚有警句,然视其全篇,意思殊馁,大抵务于蹇涩,方可致才,亦为体之不备也。矧其下者哉!噫,近而不浮,远而不尽,然后可以言韵外之致耳。
又云:盖绝句之作本于诣极,此外千变万状不知所以神而自神也。岂容易哉!今足下之诗,时辈固有难色,傥复以全美为工,即知味外之旨矣。
在这儿,他提出了“韵外之致”“味外之旨”。又《与极浦谈诗书》云:
戴容州云,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岂容易可谈哉!然题纪之作,目击可图,体势自别,不可废也。
在这儿,他又提出了“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这些好象都是一些不可捉摸的话,其实,凡是唯心论在文艺理论,总是说得这般迷离恍惚的。我们只须看出了他习惯使用的这些手法,那就可以知道他的《诗品》除了分别风格,除了用形似之语说明各种风格之外,再有一点值得注意的,就是用这种韵外之致,味外之旨的标准来论各种风格,于是更觉得这些形似之语格外超脱,也有可望而不可即的景象。所以他论各种风格是本于这种标准来形容比况的。如论雄浑,谓“超以象外,得其环中”;论冲淡,谓“遇之匪深,即之愈稀”;论纤?,谓“乘之愈往,识之愈真”;论沉著,谓“所思不远,若为平生”;论高古,谓“虚伫神素,脱然畦封”;论典雅,谓“落花无言,人淡如菊”;论自然,谓“俯拾即是,不取诸邻”;论含蓄,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论精神,谓“妙造自然,伊谁与裁”;论缜密,谓“是有真迹,如不可知”;论清奇,谓“神出古异,澹不可收”;论委曲,谓“似往已回,如幽匪藏”;论实境,谓“遇之自天,泠然希音”;论形容,谓“俱似大道,妙契同尘”;论超诣,谓“远引若至,临之已非”;论流动,谓“超超神明,返返冥无”。都是重在“味外之旨”的意思。所以我们要研究《诗品》,就得讨论这一个中心问题。
在中国思想史上有了老庄,有了禅宗,那在文艺思想方面也就必然会有这种迷离恍惚的神韵之说。所以先要说明这是这种唯心诗论的根据。在思想上先有了这种不科学的唯心思想,于是对于诗佛一派之诗也就求之神韵兴会之间,好似真有所谓“韵外之致”或“味外之旨”存乎其间了。其实,人世上没有可以超脱现实的可能,也就不可能有如五城十二楼缥缈俱在天际的诗论。高尔基说:“文学上有两种基本的潮流或倾向,就是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而所谓浪漫主义,他又分别出两个不同的倾向;一个是被动的流漫主义,一个是积极的流漫主义。他所谓积极的浪漫主义的精神是企图强固人们对生活的意志,在人们的心中,唤醒对现实的一切压迫的反抗性,所以积极的浪漫主义是和现实主义的精神相通的。他所谓被动的流漫主义则是粉饰现实,努力使人与现实相妥协,或逃避现实,使人走向颓废享乐或虚无主义的作品。(见《文学论集》“我的文学修养”)所以照这样讲,一般说来,诗圣的作品可以说是倾向于现实主义的;诗仙的作品,还能比较的倾向于积极的浪漫主义的;只有诗佛的作品才属于被动的浪漫主义,所以是反现实主义的。
我们先认识了这一类所谓诗佛诗的本质,那就再可以理解到所谓纯艺术论的本质了。
本着这样的立场,当然司空图《与王驾评诗书》会说:“元白力?而气孱,乃都市豪沽耳。”他是这样以反现实主义的立场来反对现实主义的作品的。
最后,我们认识了这一类所谓诗佛诗的本质,那就再可以理解到诗佛的代言人所发表的诗论,尽管如何说得超超玄著,而结果只是模糊影响之谈,只是欺人之论。许印芳《诗品跋》云:“表圣论诗味在酸咸之外,因举右丞苏州,以示准的,此是诗家高格,不善学之,易落空套。┅┅学者若从澄澹精致外貌求之,必至摹其腔调,袭其字句,未有不落空套者,所谓优孟衣冠也。然欲淘汰熔炼,而不知审端致力之方,或竟探之茫茫,索之渺渺,虽极雕肝镂肾,亦终惝恍而无凭。┅┅自表圣首揭味外之旨,逮宋沧浪严氏,专主其说,衍为诗话,传教后进。初学之士,无高情远识,往往以皮毛之见窥测古人,沿袭模拟,尽落空套,诗道之衰,常坐此病。”这真是一针见血之谈。所以我们必须首先加以批判;然后对于以后严羽《沧浪诗话》,王士礻真《渔洋诗话》之说也就可以迎刃而解了。事实上,这种论调,不仅误人,也且自误。清代翁方纲《石洲诗话》称司空图“论诗入超诣,而其所自作全无高韵,与其评诗之语竟不相似,此诚不可解”。(卷二)潘德舆《养一斋诗话》亦谓:“表圣善论诗而自作不逮。”(卷五)就是这些道理。明代李东阳《怀麓堂诗话》,批评严羽的《沧浪诗话》也称:“沧浪所论超尘绝俗,真若有所自得,┅┅顾所自为作,徒得唐人体面,亦少超拔警策之处”,也是这个原因。
因此,我们还是少讲这种“超尘绝俗”之论。
(责任编辑:王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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