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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艾青把他的一本诗集定名为《归来的歌》,与此同时,流沙河、梁南也写了题为《归来》和《归来的时刻》的诗。“归来”,在这个期间,是一种诗人现象,也是一个普遍性的诗歌主题。这里称为“归来”(或“复出”)的诗人的,主要有这样几部分:50年代反右派运动中的右派诗人,如艾青、公木、吕剑、苏金伞、公刘、白桦、邵燕祥、流沙河、昌耀、周良沛、孙静轩、高平、胡昭、梁南、林希等;在1955年“胡风集团”事件中罹难者,如牛汉、绿原、曾卓、冀汸、鲁藜、彭燕郊、罗洛、胡征等;因与政治有关的艺术观念,在50年代陆续从诗界“消失”的诗人,如辛笛、陈敬容、郑敏、唐湜、唐祈、杜运燮、穆旦、蔡其矫等(注:穆旦1994年2月参加抗日的中国远征军,先在杜聿明的司令部任随军翻译,后到207师,并随军赴缅甸战场,亲历了野人山的战役。1958年底,宣布他为“历史反革命”,“接受机关管制”,到南开大学图书馆监督劳动。见《穆旦诗全集》中的“穆旦(查良铮)年谱简编”,中国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其实,穆旦在1977年2月去世,并未参与“归来”主题的写作。“九叶”诗派中的唐祈和唐湜,在1957年被定为右派分子。)。
上述诗人在时隔二十年后的70年代末“归来”时,在一段时间里,纷纷把生活道路的挫折、磨难所获得的体验,投射在他们的诗作中。他们追忆着“翅膀被打伤”的那“致命的一击”,以及“跌落在荒野里”的“颤抖”(吕剑《赠友人》),也为终于“活着从远方归来”而欣幸(流沙河《归来》)。这些“天庭的流浪儿”(林希《流星》),由于长时间沉落在社会底层,或处于“弃民”的社会地位,这加深了对于历史、人生的体验的深度,也使他们多少与六七十年代的诗风保持了距离。其中有些人,长时间脱离艺术实践,要重建曾经有过的敏锐的感觉和灵动的想像已有困难,但也使他们比起另一些诗人来,较容易在创作中呈现新的面貌。他们这个时期的创作,把他们所认为的历史“断裂”和“承续”,融入个人的生命形态中,并且试图重续他们曾被阻断的社会理想、美学理想和诗歌方式。相近的追求,使他们这期间的诗,呈现一些共同特征。诸如个人心理情绪的“自白”性质,以“历史反思”为核心的理性思辨倾向,对于社会人生理想的坚持和以感情的直接抒写的诗歌表达方式。(注:《鱼化石或悬崖边的树》(谢冕编并作序),是“归来”诗人的这一诗歌主题的选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
艾青(注:艾青1910年生于浙江金华县畈田蒋村,1996年5月逝世。1991年,花山文艺出版社(石家庄)出版了《艾青全集》。)在成为右派后的1958年起,先后到黑龙江农场和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劳动。1961年,摘去右派的“帽子”。但在“文革”中又受到打击。时隔二十余年之后,重获写作和发表作品权利。1978年4月30日,在《文汇报》(上海)发表他“复出”后的第一首诗《红旗》,由于他在诗歌界的“旗帜”的影响,这被看成是诗歌“复活”的具有象征意义的事件。80年代,出版的诗集(不包括旧作的重编重印)有《归来的歌》,《彩色的诗》,《雪莲》等。比起50年代前期来,他的创作取得显著进展。个人体验和情感表达的外部障碍有所破除,艺术方法的选择也有了较为开阔的空间。他的诗,表现了一种饱经忧患而洞察世情人生的姿态,情感的表达为哲思所充实,语言、句式也趋于简洁凝炼。这个时期的不少短诗,如《鱼化石》,《失去的岁月》,《关于眼睛》,《盆景》,《互相被发现》等,都有着平易、质朴的诗歌方式,从中透露了坎坷的人生经历的感悟,有一种豁达,但也有沉痛。不过,艾青显然不满足于主要写个人的经历。和一些“复出”的诗人不同,他绝少直接表现个人二十年间的状况和纯属有关个人遭遇的情感。这为诗人设定的诗歌标准和诗人身份所决定。就这一点而言,他的诗并不完全切合归来者诗歌普遍存在的“自白”的特征。概括一个激荡的时代,对历史给予评说,一直是他难以忘怀的抱负。三四十年代的《向太阳》、《火把》、《时代》和发表于1957年的长诗《在智利海岬上》等,都表现了他写作概括时代的“大诗”的宏愿。这回,他写了《在浪尖上》、《光的赞歌》、《古罗马的大斗技场》、《面向海洋》、《四海之内皆兄弟》等长诗。他要从纵深的历史时间和开阔的空间范围上,来把握民族、以至人类的历史过程,提出由生命过程所感悟的历史哲学。其中的《光的赞歌》、《古罗马的大斗技场》,发表后也获得极高的赞誉。不过,这些作品,受囿于他的已显露缺陷的思想视野和情感方式,他的创作理想实际上并没有能实现。
在四五十年代,艾青一再坚持“写作自由”、“独立创作”(注:参见艾青《诗论》(1941年桂林三户图书社初版,此后陆续由不同出版社出版不同版本。现在常见的有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和1980年的版本。另见《艾青全集》第3卷),《了解作家,尊重作家》(1942年3月11日《解放日报》),以及《时代》、《礁石》、《黄鸟》、《蝉的歌》等作品。),并因此在延安文艺整风和反右运动中,受到严重打击。他反复宣言:诗人“是一切时代的智慧之标志”,他“给一切以生命”,“给一切以性格”;“他们要审判一切,——连那些平时审判别人的也要受他们的审判”;“作者除了自由写作之外,不要求其它的特权。他们用生命去拥护民主政治的理由之一,就是因为民主政治能保障他们的艺术创作的独立精神”……对于诗人的社会地位、职责和他们对世界在阐释和表达上的独立权利的这种理解,在现代社会政治格局中,自然会引发严重的冲突。这种“个人和时代相抵触、‘天才’和‘世俗’相对立的情绪”,导致他在当代,必然地会“沦入”“一个难以想像的深渊”(注:冯至《论艾青的诗》,《文学研究》1958年第1期。)。虽然“它的脸上和身上”“像刀砍过的一样”,“但它依然站在那里/含着微笑看着海洋……”(艾青《礁石》)——他正是以这样的“形象”,来维护在当代被极大削弱的独立的诗歌精神的。艾青在“文革”后的写作,继续了对这一诗歌立场的坚持。但是,当这种独立写作的想像得以某种程度的实现之后,诗人的创造力,他的精神的强度,他与世界所建立的联系的独特程度,他对于生命和语言的敏感,……这一切便构成更严峻的考验。对于艾青来说,也不能例外。他取得了成就,也留下了深刻的遗憾。
按照曾卓的说法,绿原(1922-)(注:绿原(1922-),湖北黄陂人。40年代初开始文学写作。1955年在胡风事件中受到迫害。除诗歌创作外,有《德国的浪漫派》(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第二分册)等译作多种。)的生活道路充满坎坷,没有什么浪漫色彩和玫瑰的芬芳。30年代末读高中时,就有不断的流亡生活,直到40年代后期。50年代又因胡风事件,受到迫害。这使他的诗有冷峻的意味。80年代,他将自己的作品,以《人之诗》的名字,分正集和续编出版。这两部选集,除选入40年代几个诗集(《又一个起点》、《集合》等)的部分作品外,还有少量“喑哑”日子里留下的篇章和“复出”后的新作。集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写于受难的日子的那几首诗,如《又一个哥伦布》(1959),《重读〈圣经〉》(1970)等。20世纪的这个哥伦布,“形锁骨立,蓬首垢面”,他的“圣玛利亚”不是一只船,而是监狱的四堵苍黄的墙壁;他的“发现一个新大陆”的坚贞信念,不过是等待着“时间老人”的“公正”判决。这种自况,无意间勾画了现代人普遍性的悲剧的历史处境。他80年代中期写的《西德拾穗录》、《酸葡萄集》等,也受到好评。
曾卓(注:曾卓(1922-)湖北黄陂人。40年代出版有诗集《门》。50年代因胡风事件受到迫害。“文革”后出版的诗集有《悬崖边的树》、《老水手的歌》,以及散文集《美的寻求者》、《听笛人手记》等。)第一阶段的诗,写在1944年以前。此后有相当长时间没有写什么作品。1955年的胡风事件发生被囚禁后,诗是一种缓解孤独折磨和痛苦煎熬的方式,因而有很多的在劳累、饥渴中对于温暖和慰藉的想像。正如牛汉所说,“他的诗即使是遍体鳞伤,也给人带来温暖和美感。……凄苦中带有一些甜蜜”(注:《一个钟情的人》,《文汇》月刊(上海)1983年第3期。)。写于60和70年代的《有赠》、《悬崖边的树》,被评论者所经常征引;那孤独站在悬岩上,“似乎即将倾跌进深谷里/却又像是要展翅飞翔”的树,被作为“当代”受难者的姿态和心境的象征。
黄永玉(注:黄永玉(1924-),湖南凤凰人。五六十年代在中央美术学院任教。80年代出版的诗集有《曾经有过那种时候》,《我的心,只有我的心》。他的随笔集有《罐斋杂记》、《力求严肃认真思考的札记》、《芥末居杂记》等。)在“当代”的一段时间里,主要以画家身份出现(虽说他40年代也发表过一些诗)。不过,80年代以来,他的活动留给人们最深印象的,却是他的文字写作:他的诗和笔记体的随笔。诗大多写于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其“方法”和风格,表现为不同的趋向。有的时候,他运用画家捕捉对象形态的敏感,在简洁的具象描述中来传达诗人的情感。这主要体现在写1976年“天安门事件”的那组作品(《天安门即事》)中。另一些时候,他则用概括性的词语和对比性的意象(如“最老实的百姓骂出最怨毒的话,/最能唱歌的人却叫不出声音”),来强化对令人颤栗的“那种时候”的荒谬性的揭发。在抒情风格上,则表现为嘲讽的和温情的不同的展开。《我认识的少女已经死了》、《献给妻子们》等,呈现的是真挚的柔情。与此并存的,是用素描的笔法,有时是谣曲的体式,把当代的制造灾难者,出卖友朋的告密者,阿谀奉承的“马屁客”,作为刻画的对象。《不如一索子吊死算了》、《擦粉的老太婆笑了》、《混蛋已经成熟》等的嘲讽,表现了诗人作为历史见证者的胜利姿态,也透露对现实的不无隐忧的思考。
公刘在成为右派分子之后,他的经历和家庭接连发生的变故(注:妻子弃他而去,留下不满一周岁的女儿。又被遣送到山西等地“劳动改造”,只好将女儿托付老母抚养。“文革”期间再次受迫害,父母经受不了反复打击,相继亡故。1978年起出版的诗集有:《尹灵芝》、《白花?红花》、《离离原上草》、《仙人掌》、《母亲—长江》、《骆驼》、《大上海》、《南船北马》等。),使他“归来”后的诗,离开了50年代的清新明快,成了火一样的激情的喷发。对此,他有这样的陈述:“过去了的三十年,竟有多一半的时间我被驱赶于流沙之中;生命为大饥渴所折磨,喑哑了”;但是,“流沙覆盖着的下层依旧有沃土膏壤”,多情而有义的歌声“并未弃我而去”,“只是由于缺乏活命的水,连它也变成火了”(注:公刘《离离原上草?自序》,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为灵魂辩护》、《竹问》、《寄冥》、《哦,大森林》、《刑场》、《读罗中立的油画〈父亲〉》、《关于〈摩西十戒〉》、《解剖》、《乾陵秋风歌》等,都直面严峻的现实和历史问题,直接在诗中表达他对现代迷信的造神运动、民主与法制、诗与政治等社会问题的思考。在诗中进行社会批判,是这个阶段的诗歌潮流。公刘的讨论和批判,由于建立在对自己的灵魂观照反省的基础上,使诗具有坦诚的动人素质。他这个阶段的诗的情感基调,是痛苦的冷峻。饱经挫折,并未使他走向心境澄澈的冷静,也未曾尝试以幽默、嘲讽来缓解痛苦和愤激。他常以设问为核心的大量的排比句式,来构成“大哭大笑”的宣泄方式。尽管他的视点与现实政治问题过于靠近,而为了获得情感的酣畅表达又使诗缺乏控制。但是,有一部分诗,复杂的思想内涵和强烈的情感,因奇特的想像而转化为具有独创性的诗歌意象。如构思于“文革”后期的短诗《家乡》、《皱纹》、《象形文字》,以及《绳子》、《空气和煤气》等。最重要的是,他的写作真诚地实践了他一再申明的诗歌准则:“没有灵魂的诗是诗的赝品。”
邵燕祥在80年代出版了十余部诗集(注:如《献给历史的情歌》、《含笑向70年代告别》、《在远方》、《为青春作证》、《如花怒放》、《迟开的花》、《邵燕祥抒情长诗集》、《岁月与酒》、《也有快乐,也有忧愁》等。),大多是新作,也有的是自50年代以来的诗选。1994年出版的《邵燕祥诗选》,为作者自己编选的“大半生诗稿的一个选本”:它们“记下了好梦,也记下了噩梦;记下了好梦的破灭,也记下了噩梦的惊醒”(注:《邵燕祥诗选?序》,百花文艺出版社(天津)1994年版。)。邵燕祥的诗,有情感体验中细致幽微的一面。诗中有南国的“微凉的雨”,山间深谷无可捉摸的回声,有早春黎明难以追寻的迷惘,有夜雨中芭蕉矜持的沉默。长篇组诗《五十弦》对于人生的情感的“碎片”,有一种“古典”式的温婉和痛楚的诉说。但是,对于有着强烈的社会干预意识,和不容折衷的正义感的邵燕祥来说,他“复出”后的大多数作品,也大多面对现实问题,在情绪基调上也是激愤而炽热的。这承续的是他50年代的青春的诗情,尤其是《贾桂香》的那种社会批判的立场。《愤怒的蟋蟀》一诗,可以看作是诗人的自况:这不是在窗下鸣琴,在阶前鼓瑟的“快乐的蟋蟀”,不是在灯阴绷线,织半夜冷露的“悲哀的蟋蟀”,而是五百年前那个“苦孩子的魂”,为了救人,为了补过而化成的“愤怒的蟋蟀”;它,因愤怒而忘了纺织,忘了唱歌,因愤怒而张翅,而伸须,而凝神,而抖索,而跳起角逐,而叮住不放。对于历史和现实社会问题的取材倾向,尖锐的论辩色彩,是他“复出”后最初一批作品(《中国又有了诗歌》、《历史的耻辱柱》、《关于比喻》、《诚实人的谎话》、《我们有行乞的习惯吗》等)的特征。随后,这种社会性主题转向蕴含丰富历史内涵的长诗写作,发表了《我是谁》、《长城》、《走遍大地》、《与英雄碑论英雄》等十三首抒情长诗。50年代开启的民族物质和精神的现代化追求,是这些诗的主题。与50年代不同的是,它们中不仅有“结成盐粒的汗珠”,而且更有历史沧桑的“泪滴”。读者从这些作品中获得的深刻印象,也许主要不是对于历史和现实现象的一些智慧的评说,而是其中表现的精神人格,对生活不苟且的正直秉性和维护思想情感独立性所作的努力。大概意识到诗在承担对社会的这种发言上的困难(当然也可能会遇到诗歌本身问题的困扰),邵燕祥80年代后期开始,主要力量放在杂文、随笔的写作上。他找到更适合于他的介入社会和人生的文学方式。
流沙河在1957年因写作散文诗《草木篇》和编辑诗刊《星星》而获罪,并被作为“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而遣送原籍(四川金堂县)劳动改造(注:《流沙河诗集?自序》(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中谈到,40年代,流沙河父余营成是四川金堂县政府军事科长。1951年“镇压反革命运动”中被处死刑。流沙河的《草木篇》,被认为是出于“杀父之仇”而对新社会的攻击。70年代末“复出”后出版的诗集,还有《故园别》、《游踪》等。一段时间,致力于诗歌理论和台湾现代诗的评介工作,著有《台湾诗人十二家》、《隔海谈诗》。)。当了十多年的拉大锯、钉木箱的“体力劳动者”。重新写作的最初作品,多表达对这段岁月的伤感,青春年华再也无法追回的失落。有一些诗(《情诗六首》,《梦西安》,《蝶》),记录在遭难时得到的情感慰藉,写得委婉、细密;情感上混合着苦涩、凄清和甜蜜。另一些作品,则是诙谐谣曲的体制(《故园九咏》等),以调侃、揶揄、自嘲的语调,写贫贱夫妻的恩爱,相依父子的苦中作乐,被迫焚书的无言之痛……在可以体会到的悲愤和对环境的抨击中,又有普通人可资慰藉的温暖情意,有对自己的懦弱的自责和无力主宰自身命运时的自持与自尊。80年代中期以后,流沙河的诗作渐少。
在八九十年代,写作值得注意的诗作的中老年诗人,还有辛笛、唐湜、唐祈、陈敬容、杜运燮、冀汸、鲁黎、吕剑、苏金伞、白桦、梁南、孙静轩、刘湛秋、任洪渊、赵恺等。“复出”诗人中的相当一部分,他们执著而稳定的思想艺术基点和毕竟是为时已晚的“归来”,使他们的创作在一个时刻闪射了动人的光彩,同时又成为“一场浩劫之后的一丝苦涩的微笑,/永远无法完成的充满遗憾的诗篇”(艾青:《致亡友丹娜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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