牂牁盛览少慕相如，日诵《子虚》，歆慕不能自己，乃涉越山川，负笈徒行至成都，请谒相如。相如方与文君鼓琴，不乐见客，书三上，相如乃见。
　　既见，相如视其颜色黧黑，形容憔悴，衣履甚敝，讶然曰：“先生何以疲困若此？”览曰：“览虽生于僻陋，亦闻圣人之言：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今览来，遵先哲之诲，谨献土仪为质。”
　　束脩呈上，相如视其朱黄有序，或透明如翼，或燥如赤漆，其香有飶。既蒸而啖，甘而不哝，厉而不爽[1]，肥而不，咸而不减[2]。曰：“此何物哉？吾游梁数岁，远方甘膬，未尝不食，竟不及此。”览曰腊肉云云，相如曰：“有是哉？愿闻其详。”
　　览乃盛言：“览之乡，在夜郎之国，娄山亘其北，苗岭珥其南，乌蒙被其西，武陵揭[3]其东。朱家巑岏[4]，印山嶪嶪。岿巍[5]峛崺[6]，岩嶅[7]嵸巃[8]，礁峣[9]崛崎，碕礒嵱嵷[10]。岩唫[11]崎倾[12]，崄巇嶵嵬，崙菌嶖崦，嶘嵃崔。或崿崿以嵑岢，或嵬崫以崭崒。嵥峙[13]嶾嶙，崛诡峻嶒[14]，叩岩磤磤[15]，发聩震聋。巊冥[16]峦壑，涌澧穿穴。崖流[17]滴沥，续焉若绝。其宝则金玉丹粟，琈磬石[18]，赤铜青雘，琼华的砾。铅锌硫磺，磷煤铁锡。重晶钾页[19]，玲珑[20]硅磩[21]。
　　“于木则郁郁漆棕，磊砢[22]珙桐，乌桕盐肤，油茶杉松，核桃板栗，女贞蒙笼。秃山桬椤，鹅掌[23]柯杨，水青闽南，连卷隰桑，樗栾有梴[24]，梓楠樟柍。黄柏棠梨，阿那其枝。桃枝钩端，籦笼[25]猗猗。白血玉[26]，丰隆其巅。沙棠不溺[27]，杜仲延年。草则龙胆石斛，药虈芎藭[28]，天麻紫蕺[29]，桔梗天冬，杜若江离，祝余[30]冯戎。杜衡白菅，厚朴吴萸，繁緌大黄，灵芝首乌。迎风披靡，芳烈酷郁。
　　“其兽则金丝黑叶[31]，玄猨素雌，林麝灵猫[32]，虎豹熊罴。鼠麂斑羚，龙蜥黄鼬，紫棕锦蛇，腹斑绿瘦[33]。猫熊蝙蝠，犀貘象兔，如狸之类，自为牝牡[34]。其鸟则鸷隼栗鹂，凤皇鹓鶵，鸳鸯鹩鹛，山椒棉凫。黑鹤白鹳，锦鸡白鹇，山鹨蜂鹰，鹧鸪鸦鹃。灌灌不惑[35]，噪鹛翩翩。
　　“盘河更其西，都柳涌其后，清水勃其侧，乌江荡其胸[36]，勾锦江，牵阳。如星之布，如罗之张。其始则出岩穴，经平谷，蜿蜒纡余，委蛇澹漫[37]。其进也，出崖岸，踰陂陀，漾漭洋溢，湔拂巨窟，骥鏊脱羁，素轮碾碣。崩浪击硉[38]，蛟螭汩没。硡峒[39]泙龙[40]，磞硠震隐[41]。峻激泌瀄[42]，子胥出忿。其中则有鳀鲩鲿鲨，水獭鯥[43]鰕。乌鳢华鲮，虎蛟[44]赤鱬[45]，白甲玄龟，蝾螈蛙鲈。鲵鱙黄颡，鲶鳠鲃鲭，长臀之鮠，短足之鳖，儵忽往来，总其生[46]。
　　“于是玄冬季月，纠宗合族，选乡人之壮者，举关扛鼎不足喻其力，孟贲专诸不足言其勇，会聚三五，戴猼訑之皮[47]，佩迷榖之华叶[48]；荷竟天之网罘，备神郁之苇索[49]；左乌号之宝弓，右肃慎之楛矢。登嶻嵲[50]，陟崰嶷[51]，历曲水，涉湍河。睹山石之峭峻兮，激涝相磢以礚礚。虺蛇绕树，虎豹长吟。崖壁之下，苍豨盈寻。毛如攒锥，中有激矢[52]。瞠目长嘶，负隅而立。乃避獠牙，摼锐蹄，施网罗，系长索。或扡或搏，或搤或缚，共而归。
　　“乃择兰茵之馆，既拚以俟[53]。既沃且盥，与家猪之美者，娱戏蕃息。乃生乃育，乃豢乃食。毛嫱西施之徒，杂杜若，被兰泽，掬穱麦[54]，捧安胡[55]，酌琼浆，斟蜜乳。青琴宓妃之伦，舒细腰，举纤足，出玉手，发妙音，为侑食之歌舞。日之夕矣，漫步蘅芜之皋，迎祥风，啜芳馨，陶和气，沐清泉。鸑鷟在其侧，鸾凤戏其前。耳鼠[56]为友，溪边[57]是俦。仓庚朝鸣，鹿蜀[58]夕游。
　　“于是历秋涉冬，乃有樊哙庖丁之伦，持鸾刀，握鱼肠，豚豭无痛，魂归帝乡。且解且割，去毛毳，取肋间，无矩而就方，弃尺而准长。又有伊尹易牙之徒，贯棕叶，成提系。大夏之盐[59]，和以申椒肉桂，白芷陈皮，八角茴香，辛姜香兰。青鸟甄择，玉兔细舂，或抹或涂，肥淡瘦浓。乃置瓿瓮，层迭累压，卵石为覆，七日乃启，上吊熏炕。橘壳蔗皮，柏木丁香，槐檀之火，司爟之贶[60]。开明[61]司昼，离朱视夜。爝火[62]不息，旬日之后，其馨入里，其肉乃成。
　　“览乃沐浴斋戒，藉以白茅，系以香蒿，日负夜抱，涉历险阻，避虎瞰，闻熊咆，衣褴褛，足胼胝，经月至成都，请委质先生。先生以为意否？”
　　相如曰：“唯唯。愿为足下言赋。”乃援琴而歌，歌曰：
　　赋之迹兮，綦组为文，锦绣成章。一经一纬兮，一宫一商。
　　赋之心兮，苞括总揽，物类翩幡。得之于内兮，不可语传。

　　[1]厉而不爽：味道浓烈而不败坏。见《楚辞·招魂》。
　　[2]甘而不哝，肥而不，咸而不减：言皆得其中适。俱见《吕氏春秋·本味》。
　　[3]揭：标帜。《蜀都赋》：“灵山揭其右。”
　　[4]巑岏(cuánwán）：山高锐貌。
　　[5]岿巍（kuīwēi）：高大。
　　[6]峛崺（lǐyǐ）：山长貌。
　　[7]岩嶅：高而险的山。
　　[8]嵸（zǒng）巃：形容山势高峻。
　　[9]礁峣（yáo）：高耸貌。
　　[10]嵱嵷（yǒngsǒng）：高低众多貌。
　　[11]岩唫（yín）：高而险的山崖。
　　[12]崎倾：倾侧。
　　[13]嵥峙（jiézhì）：耸立。
　　[14]峻嶒（jùncéng）：陡峭不平。嶒，平蒸。按，《两都赋》蒸部、东部通。
　　[15]磤磤（yǐn）：用以形容宏大的声音。
　　[16]巊冥：云雾迷蒙貌。
　　[17]崖流（liù）：从山崖上垂直下落的小股水流。
　　[18]《山海经·西山经》：“小华之山……其阴多磬石，其阳多琈。”
　　[19]重晶钾页：指重晶石、钾叶岩。
　　[20]玲珑：层出之状。《蜀都赋》：“丹青玲珑。”
　　[21]磩（qì）：似玉的美石。
　　[22]磊砢(lěiluǒ)：众多委积貌，壮大、高耸貌。
　　[23]鹅掌：指鹅掌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