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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文家与道学家文论之壁垒森严,既如上述;但他和政治家文论之冲突,除东坡所谓黄茅白苇之讥以外,(苏轼《答张文潜书》)似乎还不见有什么针锋相对的论调。我们假使要在这方面找例证,恐怕只有吕南公的文论或者还可以代表一部分。
南公字次儒,南城人,熙宁中一试礼闱不偶,即绝意进取。他在当时,为了不肯追逐时好,不愿以王安石的《三经新义》及《字说》为学,所以宁以灌园终其身。这在古文家一方面讲可谓是抱道守志之士了。
他因为不愿以王氏之学为学,所以提出了文章与经术的问题。他说:“夫扬马以前,文章何尝失道之旨哉。今之学士,抑又鼓倡,争言韩柳未及知道,不足以与明,不知康成王肃诸人,稍近议论。噫,又过矣。夫所为知道者,果将何为,必将善于行事而有益于世也。不识康成王肃之行事,有以大过人乎?如以为行事因时,难相比责,则所以去取重轻者,无乃谓学经贯穿众说,难于立意成篇乎?是又非吾所信。且天下孰有能饮千锺而不能三爵者。彼解诂章句,三爵之才而已。陆澄非不能说经,而当时有书厨之讥,此足以见为文难于解诂;夫使韩柳为澄之解,而有不能乎?彼韩柳者,盖知古人之学不如此,是以略其不足为,精于其可为者耳。”(《灌园集》十一,《与汪秘校论文书》)这即是王充所谓:“通人胜儒生,文人逾通人,鸿儒逾文人”的见解,这即是王充所定“著作者为文儒,说经者为世儒”的分别。后来,此种问题到了清代才重行提出,那是因为清代学风确有此分别,章句训诂之学在当时确是风靡一时,所以古文家要起来争取这个文坛的领导权;但在宋代似乎不见有此显著的分野,而吕氏乃谓“当今文与经家分党之际”,似乎文章经术之争也是壁垒森严,那又是什么原因呢?事实上,王氏经义之学是当时用以取士的,这与唐人所谓时下文字同样没有价值。它的力量即使能左右一时,但是时过境迁,谁再会理会到这些!所以在当时一般人的心目中,觉得文与经家分党,而在历史上却不显出此种分党的痕迹。所以吕氏再说:“若尧舜以来,扬马以前,与夫韩柳之作,此某所谓文者。若乃场屋诡伪劫剽穿凿猥冗之文,则某之所耻者;往时尝为之矣,然未尝以之比数于文也。”(同上)后来,同情于吕氏之意的,只有唐庚。唐氏《上蔡司空书》云:“迩来士大夫崇尚经术以义理相高,而忽略文章不以为意;夫崇尚经术是矣,文章于道有离有合,不可一概忽也。”(《眉山集》二十三)在此文中也可以看出当时崇尚经术的风气,所以唐氏主张“宜诏有司取士以古文为法”。所谓文与经术分党的情形,在唐氏文中也可以看出一些。
政治家的文论也是依据于道的,也是同道学家一样重视道而轻视文的,因此经术与文章之争,也往往引起这样的说法,就是以经术取士是奖励实学,以文章取士是奖励浮艳,于是吕氏再驳斥这种见解。他说:
且先王所为明道者,岂解诂章句之谓乎?后人欲追治古经,而按此以进焉,吾不知其与捕风者何异矣。天下治乱,有常势也。儒者之才,不务见于事功以助为国者之福,而希世沾名,苟为家说以乱古书,自称高妙,此何所补。陆淳岂不明《春秋》,希声岂不明《易》,祝钦明岂不明三《礼》,然此徒于当时治乱为有补乎否也?而后生方倚此论功,不自信其心,以思自古文学道德之变,而更纷纷轻视文人!且文章岂足为儒者之功,即能之,固不必恃,然解诂人轻之亦错矣。是饮千锺者,不自以为能酒,而三爵者反笑千锺之醉也。(《与汪秘校论文书》)所以他认为文固不能离道,道也不能离文。片面强调道的重要性而忽视文事,这也是不对的。他在《上曾龙图书》中说:“书契以来,特立之士未有不善于文者也;士无志于立则已,必有志焉则文何可以卑浅!”(《灌园集》十五)他在《读李文饶集》一文中又说:“士必不得已于言,则文不可以不工。盖意有余而文不足,则如吃人之辩讼,心未始不虚,理未始不直,然而或屈者,无助于辞而己矣。噫,古今之人苟有所见,则必加思,加思必有得,有得矣,而不欲著之言以示世,殆非人情,然而伟谈剧论,不闻人人各有者,此非文不足故欤?”(《灌园集》十七)因此,他在《与汪秘校论文书》中肯定地说:“古之人以为道在己而言及人,言而非其序,则不足以致道治人,是故不敢废文。”
不过,他所谓文,并不是模拟的文,剽窃的文。正因为他的文论是针对着当时“黄茅白苇”式的经术文章讲的,所以他认为文要“与时而变”,再要流露个性,就是所谓“心气所到”。他在《与汪秘校论文书》中再说:
尧舜以来,其文可得而见,然其辞致抑扬上下,与时而变,不袭一体。盖言以道为主,而文以言为主。当其所值,时事不同,则其心气所到,亦各成其言,以见于所序,要皆不违乎道而已。
他认为“韩柳之文未尝相似”,(同上)古文之长也就在这一点。我们看了苏轼黄茅白苇之喻,那就知道吕南公这种论调是有它时代的因素的,所以可以看作古文家文论和政治家文论的对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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