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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89年爆发的法国大革命震撼了欧洲。作为世界史上最彻底的一次资产阶级革命,它截然不同于以“不流血”而使英国人自豪的“光荣革命”,它是以狂飙突进的暴力方式,在铁与血、剑与火的反复较量中完成自己的历史使命的。到1871年,法国又爆发了震撼欧洲的巴黎公社起义,建立了世界史上第一个无产阶级政权。这两个大事变,犹如希腊神话中地下巨人的两次翻身,引起了历史强地震。十九世纪法国社会的一切,都在这两次历史强地震的余波和先兆中风云变幻,动荡不安。十九世纪的法国文学当然概莫能外。它作为时代的脉搏,以其特有的敏感和特有的形式,传达出了这个时代的变幻、动荡与不安:“主义”频频易帜,流派异彩纷呈,思潮此伏彼起。浪漫主义刚刚击溃古典主义而称雄于文坛,现实主义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随之迅速崛起,接着,自然主义、象征主义、唯美主义纷纷登场,其间,还有巴黎公社的志士奏响了法国无产阶级文学的高昂序曲。它们或齐头并进,或你赶我追,在法国文学史上各自谱写了自己的华彩乐章,令人目不暇接。但是,就影响之广,声誉之高,成就之大,以及持续时间之长而言,在十九世纪法国云谲波翻的文学浪潮中,最强劲的主流是现实主义文学。在这个主流中,涌现出了斯丹达尔、巴尔扎克等法国文坛上震古烁今的第一流大师,他们创作了《红与黑》、《人间喜剧》等世界文学史上的扛鼎之作。现实主义,写下了十九世纪法国文学中最辉煌的篇章。
现实主义文学在十九世纪法国崛起之初,并无“现实主义”这个头衔。斯丹达尔以浪漫主义者自居,巴尔扎克则声称奉行的是“折衷主义”。直到五十年代这两位现实主义大师都已逝去时,才有小说家尚弗勒里和画家库尔贝率先提出“现实主义”这个概念,用以标举当时已成燎原之势的新潮文艺。随后,一批志同道合的作家、批评家创办了《现实主义》的同人刊物,以“研究现实”,“不美化现实”,如实反映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为宗旨,奉斯丹达尔、巴尔扎克为创作楷模,发起了一场虽无领袖却颇有声势的现实主义运动。从此,“现实主义”才作为流派名称和批评术语而被正式采用。新生事物常被视为怪物,“现实主义”最初也含有贬义,保守批评家把它当作异端邪说的代称。可以说,直到另一个 “怪物”——自然主义——在六、七十年代露头之际,“现实主义”才在法国文坛上具有了“正统”地位。由于这个流派的一大特色是批判和暴露社会丑恶,后来俄国大文豪高尔基又称之为“批判的现实主义”。所以一些文学史和批评家又把十九世纪以来,以法国为策源地的西方现实主义文学称为“批判现实主义文学”。二者区别在于:一个侧重于艺术倾向,一个同时也界定了思想内容;一个易与古典现实主义相混淆,一个更具有时代特指性。但不论怎样称呼,“现实主义”作为一个具有近代意义的术语,最早是出现在法国。
法国现实主义文学兴起于十九世纪三十年代,在四、五十年代达到高潮,此后时起时落,直到现当代仍有旺盛的生命力。它最初是寄身于浪漫主义的营垒,或者说,是以浪漫主义同盟军的姿态而出现的。斯丹达尔、巴尔扎克早年都曾追随雨果、缪塞、戈蒂耶、大仲马等浪漫主义的急先锋,致力于摧毁文学上的古典主义和政治上的专制主义的斗争。但是,从1830年斯丹达尔发表《红与黑》起。在浪漫主义阵营和浪漫主义运动中成长起来的现实主义,便以自己日益鲜明的特色而与浪漫主义分道扬镳了。此时尽管还没有人标榜“现实主义”,但它已作为思潮和流派而实际产生,到四五十年代,更进一步取代浪漫主义而成为法国文坛的时尚。现实主义之所以在这一时期产生、兴盛,主要原因有如下几个:
第一,与“冷静务实”的时代精神有关。法国在1830年的七月革命推翻波旁王朝以后,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得到确立,价值规律和自由竞争成为统治社会的根本****。在这种情况下,不仅封建时代一切古老的关系以及与之适应的思想观念被不断清除;而且,资产阶级革命高潮中的理想、热情和英雄主义也都逐渐消散。“天伦”的解体,“热情”的隐退,“过去”的消亡,“未来”的虚渺,使“冷静务实”之风成为时尚。这个时代的法国,也因此被马克思主义的创始人称为“冷静务实的资产阶级社会”。这样的时代精神作用于文学,就导致了对浪漫主义的排斥和对现实主义的认同。“真实”被当成文学的首要标准。斯丹达尔要求小说成为如实反映现实的“镜子”,巴尔扎克主张“严格摹写真实”,稍后的现实主义名家福楼拜更提出文学中“不要妖怪,不要英雄”,“只要是真实的就是好的”。所以,十九世纪法国的现实主义文学,正是资本主义秩序确立以后冷静务实的社会风尚和时代精神的产物。
第二,与“理性王国”破灭后引起的日益深刻的失望感相关。从这点看,现实主义的兴起实际上是对浪漫主义的深化,或者说是与浪漫主义同因异果的表现。为资产阶级革命制造舆论的思想家、宣传家为许诺,在“理性”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资本主义王国将会是一个如何美好的世界。但这个“华美的约言”,却被“理性王国”确立以后的现实所粉碎。象任何国家的资本主义自由竞争时代一样,法国在这个时代也充满了黑暗和丑恶:工业文明的胜利以广大农民的流离失所为代价,金钱成为社会权力的第一杠杆,贫富悬殊,两极分化,犯罪、卖淫增加到了前所未闻的程度。憧憬中美好的“理性王国”被无情的现实描绘成了令人极度失望的讽刺画。人们诅咒“只有盼望,没有应验”。面对如此现实,浪漫主义的失望激变为汹涌昂扬的抗议和更为虚妄的上下求索,要么是涕泗滂沱地“荷戟独彷徨”,要么是在更“华美”的乌托邦“想象中迷醉;而现实主义的失望则与冷静务实之风汇合,转化成为对现实进行理性的剖析和严厉的批判。斯丹达尔笔下的法国是“一条泥泞的大路”,巴尔扎克则立志为自己的时代开出一张恶习的清单。这种剖析和批判构成了十九世纪法国现实主义文学的灵魂。而归根结底,它也同浪漫主义一样,是失望情绪的表现,只是更为深刻,更为严酷了。
第三,与自然科学的发展和科学精神的随之发扬相关。如果说,浪漫主义的产生与十八世纪后期崇尚天才和情感的德国古典哲学相关,那么,现实主义的兴起,就与十九世纪法国及西欧自然科学的巨大成就和因此而得到发扬的科学精神有密切的联系。细胞学说、能量守恒和进化论等三大成就,使人们对自然规律的认识发生了一次飞跃。而更深刻的意义,是加强了哲学认识论上的唯物主义倾向,使人们意识活动的关注中心,由中世纪的“认识上帝”,文艺复兴时期的“认识人”,而转向现在的“认识世界”,既包括自然更包括社会的世界。因此,浪漫主义那种喜欢遨游于精神世界的艺术表现逐渐被淘汰,而在准确、精细的描写中,再现客观事物的本身规律和发掘精神世界与物质世界之间的内在联系的现实主义应运而生。
第四,与现实主义的文学传统相关。在欧洲文学中,法国文学的现实主义传统是相当强大的。中世纪市民文学就开了摹写人情世态的先河;十六世纪的短篇小说发扬了这一传统;十七世纪出现了莫里哀描写现实的卓越喜剧,这时期反映市民生活的文学也极为注重写实逼真;十八世纪先哲高扬的“理性”大旗,更进一步弘扬了现实主义的传统,“描写人生,贴近真相”成为批判文学的重要准绳,这时期最富有远见的理论家狄德罗还创立了现实主义的美学体系,提出了打破悲剧与喜剧的界限,描写普通人生活的现实主义戏剧理论。所以,从文学内部的发展规律来说,正是这个源远流长、虽无定名却贯穿于古今文学实际的传统,引发了十九世纪的现实主义洪流,为斯丹达尔、巴尔扎克登上无限风光的顶峰开辟了道路。
在上述历史条件,社会心态,文化背景,文学传统的作用下,产生了十九世纪法国的现实主义文学,并且形成了它的基本倾向:真实地反映现实,辛辣地批判现实,注重人物与环境的典型性,注重情节与细节的真实性。当然,这也是随之而起的欧美各国现实主义文学的共同基本倾向。那么,与欧美其他国家比较,法国十九世纪现实主义文学有什么民族特性呢?
第一是政治色彩更强烈。在十九世纪的世界历史舞台上,法国始终扮演了最引人注目的主角。封建贵族与资产者、无产者之间的错综复杂的政治斗争在这里特别激烈。大革命、雅各宾专政、拿破仓称帝、波旁王朝复辟、七月革命胜利、里昂工人起义、二月革命、六月起义、普法战争、巴黎公社……这一连串震动世界的大事变摩肩接踵,频频爆发,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从十七世纪为王权服务的古曲主义文学到十八世纪鼓吹资产阶级革命的启蒙主义文学,法国文学历来表现出比欧洲其他国家文学更关注政治的特色,到十九世纪这样的时代,与政治的关系就更密切了。斯丹达尔甚至直呼自己的《红与黑》为“政治小说”;巴尔扎克淋漓尽致地写出了资产阶级暴发户对封建遗老遗少“日甚一日的逼攻”;连已经显示出自然主义苗头的福楼拜,也在他写家庭悲剧的 《包法利夫人》中,荡开笔锋,用“农业展览会”一章,揭穿了七月王朝和第二帝国制造虚假繁荣的政治伎俩。
第二,哲理意味较浓厚。这不是说十九世纪法国的现实主义作家喜欢说教,而是说,他们的作品在生动的形象和真实的描写中,往往潜在着作者基于一定的世界观、哲学观或某种科学理论而对社会所作的分析和审察。他们特别注意揭示必然规律,揭示人物与环境的辩证关系,揭示形形色色的事物之间的有机联系,对社会的宏观把控和微观剖析达到了高度的统一,能洞察令人眼花缭乱的表象下隐藏的本质。因此他们的作品往往显示出一种高层建筑的气魄,艺术地再现了完整的时代和完整的社会。
第三,早期有浪漫主义精神,后期有自然主义色彩。如前所述,斯丹达尔、巴尔扎克早年都是浪漫主义运动中的弄潮儿,尽管后来转向了现实主义,但作品中仍时见当年风彩。在严格摹写现实的基调中,不时喷发出洋溢的激情。象《红与黑》中主人公于连在法庭上的慷慨陈辞,巴尔扎克《高老头》中伏脱冷那滔滔不绝近万言的说白,都带有浪漫主义的艺术魅力。而巴尔扎克晚期的名作 《贝姨》和福楼拜的小说,又表现出自然主义的某些特点。大概正因为此,巴尔扎克声称自己奉行的是 “折衷主义”。在什么之间折衷?由于巴尔扎克时代,尚未对几种文学思潮作出理论的界说,他没有也无从说明。但现在可以看到,他的“折衷主义”,实际上包含着兼顾浪漫主义与自然主义的意义,承接了前者的余绪,开启了后者的新潮。因此,在十九世纪法国文艺思潮的嬗变中,如果说浪漫主义与自然主义是势不两立的对抗关系,那么,现实主义就是由前者向后者过渡的桥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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