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文学的故事
人们习惯于认为,所谓文学,是写在纸上的一些文字。其实,这种想法是相当不全面的。
最早的文学是以口头的形式存在的。人类发明语言的时间要远远地早于人类发明文字的时间。也就是说,早在文字发明以前,人类就已经会使用语言。也有一些人类学家认为,早在人类会使用语言不久,文学就随之产生了。我们可以想像,我们那些居住在洞穴中的祖先,在漫漫的长夜里并非无所事事,他们围在火堆旁,或是描绘着狩猎生活的场景,或是描绘着与附近部落间一场战争的故事,或者唱着一些自己创制的歌谣。有时候,劳动中的人也会唱出属于他们自己的歌。只要你想像一下那些在江南的水上采莲的女子情不自禁唱的歌,与草原上的牧民在蓝天白云下自由放歌的情景,你就会相信,最早的文学就产生于先民的日常生活之中。他们中的一些人,尤其喜欢讲故事和唱歌,可能就诞生了传说中最早的史诗作者和游吟诗人。他们通过这种方式娱乐了自己和他人,甚至还传授了知识和技艺,建立起了自己部族的生活传统和风俗。唯其如此,世界各国最早的文学都是无名的集体创造,并带有口头文学的众多特征。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中的大部分诗(特别是其中的“国风”)就是从民间采集的,其中经常出现的章句复叠的形式就带有早期口头文学的印记。可以想象,其中众多的诗都是源自民间、并在民间传唱的民歌。在西方,希腊的《荷马史诗》据传是游吟诗人荷马所作,然而,荷马究竟是否存在,一直都没有定论,甚至有人认为“荷马”是一群人的总称。可以肯定的是,即使荷马真有其人,他也不是像后世的作家那样,个人创制了这部伟大的史诗,而是根据长期流传的史诗改编和整理成了这部杰作。像所有人类早期的文学一样,这部作品也带有众多的口头文学的特点。
紧接着,随着文字的发明,书面文学有了可能。人们想象中的书,就是像现在你正在看的书那样,是纸做的,上面印刷着黑色的字,有书脊,可以一页页地翻阅。其实,这并不是人类最早的书的样式。这样的书是在造纸术和印刷术发明之后才出现的,在中国,出现于宋代。在此之前,我们的先人将文字写(或刻)在甲骨、青铜器、石头、竹简、木板和布帛上。在中国,智慧的古人很早就发明了用树木和竹子制造纸张的技艺,并用动物的毛制作成笔,随之产生了手抄的文学。自然,这样的纸、笔,外加墨和砚(一般称为文房四宝)不是一般的普通人都能有的。一般的普通人,尽管也在说话,也在唱山歌,但目不识丁,而文学创造的主流就让位于精通文墨的所谓文人墨客了。有名的“洛阳纸贵”的传说,只有在那种手抄的年代里才会产生。我们通常所谓的文学,其实就是文人墨客写作的书面文学。
在古埃及,人们是用树枝等蘸着染料把文字书写在一种宽而柔的“纸莎草”草叶上。希腊人从古代埃及人那儿学习了这种书写的办法。几乎所有最优秀的古代希腊文和拉丁文的文学作品都是写在这种纸莎草上的。然而,“纸莎草”极易朽坏,早在古罗马,人们就开始把文字写在用羊皮制作的羊皮纸上。
书面文学的历史相当久远。早在公元405年,中国出现了雕版印刷;1045年左右,毕昇发明了活字印刷术;而西方的活字印刷术要迟至15世纪才出现。最早的印刷术采用的是人工印刷方式,书籍的数量相当有限,印刷的质量也受到限制,而随着人类科学技术的发展,书籍进入到机械印刷的时代,书的成本大幅下降,书籍的传播才真正扩大了范围,即使是普通的百姓,也有可能拥有大量的书籍。在我国,明清白话小说的兴盛,与印刷技术的发展与流行密不可分。
1895年,电影正式出现。20世纪20年代初期,无线电收音机问世。1925年,英国人贝尔德研究电视成功,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开始在世界范围内普及。随着电影、电视与广播的出现,文学迎来了所谓的电子时代。这对文学来说,确实是全新的一种存在方式。电影与电视既可以将一部经典小说改编成电视剧,也可以直接在其中朗诵一首诗歌名作。在众多的电视节目中,与文学相关的栏目似乎也是综合性的电视台不可或缺的一个栏目。一般的公众,甚至包括中学生、大学生,熟悉一部文学经典名著,“阅读”的方式是通过电影与电视剧来实现的。这早已经不是什么新鲜的话题了。
近些年来,文学还迎来了它的数字化时代。随着网络在世界和中国以极快的速度普及,网络文学应运而生。网络文学是伴随着国际互联网于1994年进入中国大陆的。网络上的文学不仅包括经过电子化处理后网上的文学作品(包括经典的像《红楼梦》这样的小说),还包括出现、发表在网络上的原创文学,即用电脑创作、在互联网上首发的文学作品,同时还包括一些最能体现网络文学特点的超文本链接和多媒体制作的作品。这里的最后一类作品具有网络的依赖性、延伸性和互动性,不能下载作媒介转换,离开了计算机网络就不能生存,它将网络文学与传统印刷文学完全区分开来,有研究者认为这是狭义的网络文学,也是真正的网络文学。[1]
最近,甚至还有人组织了一个手机短信文学的大奖赛,也就是说,文学评论家似乎不仅应该面对网络文学,还应该面对在手机上能够到处发送的短信文学。
从口头文学到短信文学,文学的故事,即是文字的故事。文学的历史决定着我们对“什么是文学”的理解。
文学,就古老的广义的意义上说,与“文”同义,包括任何写下来一切东西,其范围甚至包括中国古代古老的甲骨文,当代通过网络传播的任何电子邮件与手机短信。而就狭义的意义上讲,文学通常指用语言写下的一种艺术,与音乐、绘画、雕刻、舞蹈等相并列,包括诗、小说、戏剧、散文等文体。
二、文学与人文
文学的人文性与其人文学科属性息息相关。人文学科在西方是人类社会三大学科——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之一的综合性学科,主要指以人类的信仰、情感、道德和美感等为研究对象的文科科系的学科,通常包括文学、语言、艺术、历史、哲学等领域。人文学科与自然科学、社会科学无论是研究的对象,还是研究的方法和目的,都有着很大的不同。自然科学(如数学、物理、化学等)研究自然现象,人文学科和社会科学都研究人类自身和由人类组成的社会。但是,社会科学研究的是比较外在带有物质性的社会现象,如社会学、政治学、人口学、经济学研究;而人文学科研究的是比较内在的关于人类存在的目的和意义的,与心灵世界、精神现象相关的问题,如宗教学、文艺、文艺理论、哲学和历史研究等。从研究方法来看,社会科学(如经济学、社会学、人口学等)大多建立在“定量化”和“经验性”的科学实证方法的基础上,它们也研究人,但研究的仿佛不是活生生的个体的人,如用讽喻性的话讲,人是作为机器与数字进入他们的研究视野的;而人文学科则是评价性的学问,其根本的研究方法是情感性的体验,是非实证的价值评价。从研究目的来看,社会科学的目的是为了获得知识,获得根据一定的历史理性看来是合理的某种知识;而人文学科的研究目的是在获得得知识的基础上获得对人性的理解和体验,如文学艺术、美学、哲学和宗教等,它考虑的是人的存在价值和意义,所以其最终指归是人本主义,在这里,个人的欢乐和痛苦是具有重要的价值和力量的。总的说来,正像一些西方学者所言,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处理的是“我-它”关系,人文学科处理的是“我-你”关系。在“我-它”关系中,研究对象(无论是社会还是自然)是作为“物”进入研究者的视野的,只有在“我-你”的关系中,研究对象才获得了活的生命,这时,主体和研究对象是一种情感上息息相通的交融关系。正是在这种关系中,人性因素才得到最大限度的发挥。
就文学这一人文学科来说,我们阅读文学作品,不仅仅是为了获得关于文学的某种知识,而是为了获得某种人生体验,获得对人的新的理解。阅读文学中虚构的人、事、情感与思想,其实是在阅读自己,是在和自己对话,这正是“我”和“你”关系,“你”即是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的“我”。文学是人类用语言的方式对人类自身的行为、情感和思想的审美方式的言说,对它的阅读、阐释和理解应具有的主要不是那种教条化的实证的科学方法,需要的是以诉诸于情感体验为基础的价值评价的方式,这正是人文性赖以产生的根源。
一个讲授李白的《蜀道难》的教师,向学生灌输了李白生平、诗歌产生背景、字、词、句的解释,也提供了诗歌的“中心思想”,是那种“通过对什么什么的描写抒发了什么什么感情表达了怎样怎样的思想”的句式。所有的学生也都将这些记在笔记本上,背了下来。我们是否就可以说,所有的学生都获得了学习这首诗应该获得的语文素养呢?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因为知识与素养是不同的概念,上述教师的教育只是使学生获得关于这首诗的知识,而并没有引导学生去理解这首诗真正具有的丰富的情感与审美内涵。这就好比将一棵生气盎然的玫瑰花连根拨起,研究土壤、家世、花的颜色,而独独不能欣赏它的美。这就可能造成,学生掌握了关于李白这个人和关于这首诗产生背景的最多知识,而并不能欣赏这首诗的怪现象。因此,我觉得文学素养的根本,是一种与美感密切关联的人文素养。这种素养正是文学的魅力所在,也正是文学学习的根本目标。
三、文学的“无用之用”
文学是触及灵魂的艺术。就一般的功用角度而言,文学确实是无用的。确实,面对一场战争,作家可能是无力的。他并不能通过朗诵一首诗或者虚构一个有关于和平的故事阻止携带着导弹的战斗机的起飞。然而,作家所创造的文学又确实富有魅力,他的魅力在于他的作品是灵魂的工程,它能改变一个人的灵魂。
文艺的审美体验就像神话中的魔力一般有时会改变人。
以审美体验为中心的文学活动使人获得了某种愉悦。当然,这是一种特殊的愉悦。这种愉悦作用于人的心灵、人的情感。庄子曾经讲:“死生之事大矣,而哀莫大于心死。”文学可以说就是使你的心灵不死的一种审美活动。这就是为什么你看到好的文学作品、电影的时候,会感觉到神清气爽并充满活力和希望的理由。在意大利电影大师安东尼奥尼的一个电影中,有这么一个故事:在墨西哥,一些科学家要到山上的一个印加古城去,雇佣了一些挑夫,在一个地方,这些挑夫坐下来不走了,科学家非常恼火,几个小时后,他们又重新上路,领队觉得有必要向科学家解释原因,他说:“刚才我们走得太快了,把灵魂都丢了。”这个故事很有意思,像美妙的文学作品一样具有某种魅力。它具有某种超越其自身的“寓意”,我们何尝不可以说,它隐喻的即是人的生活。在日常生活中,枯燥乏味的生活让我们失去了灵魂,而审美活动(包括文学,也包括怡情悦性的旅游等)却让我们“休息”,找回了灵魂。古希腊哲学家说:“一生没有宴饮,就像长路没有旅店一样。”这里的“宴饮”也可以替换成“艺术”。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艺术”被视为是人诗意栖居之所。
人们一般地会说文学是对生活的某种反映。然而,换个角度看,生活何尝不应该向文学学习呢?古希腊哲学家伊壁鸠鲁曾经说:“哲人与其写诗,不如在诗里生活。”然而,话又说回来,如果没有文学和艺术,人又怎么能知道美好的生活呢?生活就某种意义而言是在模仿艺术。如果你看过一个电影,名为《秋刀鱼的味道》,并对之印象深刻,我相信,你肯定会想尝尝秋刀鱼的味道的。如果你认同广告也是一种艺术,你就会发现,在现实生活中,我们都受广告这种艺术的影响,去购买广告所许诺给我们的某种美好的生活。
一首好的诗,确实能像在你的心灵上打开一扇明亮的窗子,使你看见没有看见的美的东西。这种东西使你如此神往,因此也使你对生活充满希望。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会体悟艺术体验的反思性:不是我们在阅读书,而是书在阅读我们;书阅读我们的贫乏,使我们看见自己生活的不足。艺术以此参预并改变我们的生活。这样,艺术就成了一种爱的宗教。电影、诗、小说,增加我们生活体验的可能性,加深我们情感生活的深度,使我们体验到旁人无法体验的东西。在这个世界里,树、山、水……世间的一切都有了人的情感。
四、文学与情感
在《藤野先生》这篇散文中,鲁迅曾经记述自己为了使讲义上的图显得好看一些,将下臂的血管移了一点位置,藤野先生说:“自然,这样一移,的确比较的好看些,然而解剖图不是美术,实物是那么样的,我们没法改换它。”这个话很有意思。医学是一门科学,科学的目的是求真的,它探求外物的方式是务求精确的科学方式,因而,在解剖图上,下臂血管的位置该怎样就是怎样,你不能够轻易地移动位置。这正是藤野先生说解剖图不是美术的理由。而美术是求美的,为了美,它甚至可以轻易地改变外在的事物。即使是最讲究透视法的西方绘画,像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那过于修长的颈项也是为了体现维纳斯高贵、优雅、动人的美而设定的。更别提中国古典的绘画了,像顾恺之的《女史箴图》,那种飘飘然有仙人风韵的女史形象,是经过艺术家点化过的非人间的更美的女性形象。
自古以来,诗画是同源的,文学的道理与绘画也是相通的。文学的目的不是精确地表现事物,而是通过对事物的表现动人以情,使人获得美的享受。换言之,文学的目的是让人感动,或者说是移人以情。李白的诗句“黄河之水天上来”决不是说黄河之水真的从天上来,而是以夸张的形式写出了黄河之高远,给我们以心灵上的某种震撼。同样,当他说“白发三千丈”时,我们也并不真的去相信一个人的白发真有“三千丈”之长,而是从紧接着的下句诗“缘愁似个长”中体会他那种旷古的忧愁与寂寞。《诗经》中有一首诗名为《河广》,其中两句这样写:“谁谓河广,一苇杭(同航)之!”这里的“河”指的是黄河,以黄河之广,如何能用一根芦苇去横渡呢?这话自然让人费解,觉得它不符合事实的道理。然而,你要是知道,有个卫国的女子嫁在隔河的宋国,后又回到卫国,非常思念儿子,这是她急不可耐地要渡河去看望儿子说的话,你就会觉得这句诗非常动人,因为它真切地表现了一个母亲思念儿子的深切的柔情。从这里我们也看到,文学的描写不得不涉及到外在的事物,像河(黄河)、白发、芦苇,然而,它的目的却是通过这种外物来表现作者自己的某种情感,并以这种情感来使读者感动。我们几乎可以说,所有伟大的文学作品在这一道理上都是相同的,在小说中,文学是通过虚构人和事来动人以情的。
(责任编辑:王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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