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初,敦煌藏经洞近五万卷遗书的发现,为研究我国中古时期特别是唐五代的社会政治、经济、史地、民族、宗教、哲学、文化、艺术、语言、科技、中外文化交流等等,提供了极其珍贵的文献资料。由此产生了一门国际性的综合学术研究敦煌学。敦煌遗书中有大量的文学作品,讲经文与变文,就是其中重要的两类作品。
佛教传入中土,僧徒为弘道扬教,除译经建寺、斋会讲经外,更利用音乐、绘画、雕塑、建筑、文学等手段,广泛布道化俗。佛家讲经,因听讲者不同,有僧讲与俗讲之别。俗讲乃僧徒依经文为俗众讲佛家教义、“悦俗邀布施”的一种宗教性说唱活动。
俗讲与我国固有的说唱传统有关,但它更主要的来源,是六朝以来佛家的一种讲道化俗手段:“转读”与“唱导”。转读,或称咏经、唱经,指讲经时抑扬其声,讽诵经文。梁慧皎《高僧传·经师经》谓:“天竺方俗,凡是歌咏法言,皆称为呗。至于此土,咏经则称为转读,歌赞则号为梵呗。”可见转读是随佛经传入,改梵为汉适应汉语声韵特点而产生的一种读经方法。到了唐代,转读经师吸收民间声腔,趋附时好,专以取悦俗众为务,转读遂向大众娱乐的方向发展。同时,讲经中的另一种方式唱导,也有了相当的发展。唱导是宣唱法理、开导众心。转读与唱导,以及偈颂歌赞的梵呗,融讲说、咏唱为一体,有说有唱,遂形成唐代的俗讲。
唐代俗讲相当盛行。日僧圆仁《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卷三载,武宗会昌元年(841)仅京都长安一次就有七座寺院同时开讲,自“正月十五日起首,至二月十五日罢”,俗讲法师有海岸、体虚、文溆等多人。其中文溆尤为著名。赵鳞《因话录》卷四角部载:
有文淑(溆)僧者,公为聚众谈说,假托经论,所言无非淫秽鄙亵之事。不逞之徒,转相鼓扇扶树。愚夫冶妇,乐闻其说,听者填咽寺舍,瞻礼崇奉,呼为 “和尚教坊”。
普通民众对俗讲趋之若鹜,以至“仍闻开讲日,湖上少渔船”;“远近持斋来谛听,酒坊鱼市尽无人”。连皇帝也曾“幸兴福寺观沙门文溆俗讲”。朝野上下,风靡一时。
俗讲由佛家讲经衍出,讲者尽为僧徒,即所谓俗讲僧。他们有主咏经的都讲,主讲解的法师,主吟偈赞的梵呗等。俗讲有一定仪轨,维那鸣钟集众;法师、都讲上堂升高座,作梵,念菩萨;说押座;开题,说庄严、忏悔、受三归、请五戒、称佛名等。正式讲经,先由都讲咏经原文若干,法师即就经文敷陈讲解,继以唱辞。一段完了,例以套语催经;于是都讲再咏经若干,次又由法师解说。如此反复,直至讲毕,以解座文结束。俗讲的底本,就是讲经文。敦煌遗书中尚保存有十来种。最为完好者为《长兴四年中兴殿应圣节讲经文》,此外尚有《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讲经文》、《佛说阿弥陀经讲经文》、《妙法莲华经讲经文》、《双恩记》等等,都是散韵结合,说唱兼行。说为浅近文言或口语,唱为七言,间用三三句式六言或五言。其上往往有平、断、侧、吟之类的辞语,标示声腔唱法。
讲经文取材全为佛经,思想内容不外佛教的无常、无我、苦空、业惑、生死轮回、因果报应,修持戒定慧,以求涅槃解脱等等教义。其中一些作品,以生动的故事情节,叙事、描绘、抒情等手法,广譬博喻,纵横骋说,把深奥的教义转化为生活展示,往往突破宗教藩篱,映照出现实世界,以其浓郁的生活气息,新奇别致的内容,张驰起伏的情节,通俗生动的语言,引人入胜。如《妙法莲华经讲经文》(伯2305号)旨在说明供养人间师僧,即是敬奉佛菩萨,却用一位国王毅然抛弃人世的荣华富贵,屡遭种种磨难仍甘于为仙人供给走使,执着追求大乘真理的故事来表现。情节波澜起伏,故事娓娓动听。又如,《维摩诘讲经文》,现存两个系统的七种八卷片断,规模宏伟,想象丰富,甚有文学色彩。其中对于魔女的描写,极铺陈渲染之能事,辞藻华丽,带有骈文的节奏声韵之美。
俗讲在宋以后即无记载,但民间“说话”伎艺中有“说经”一家,演说佛书,或即为俗讲之嫡传,惜无话本流传。后世乐曲系、诗赞系说唱诸艺,如宋的陶真、鼓子词、诸宫调,元的词话,明清弹词、鼓词、宝卷等,都可以溯源到俗讲,那种一段散文叙述,一段韵文歌咏,说唱故事的体制,更可以看出俗讲的影响。
唐五代时与俗讲同时流行的民间说唱伎艺尚有“转变”。转变,就是说唱变文,当时极为盛行,上自宫廷,下至闹市,都有演出,且出现了演出的专门场所 “变场”。
变文,或简称“变”,乃转变的底本,在敦煌说唱类的作品中保存较多。现知明确标名“变文”或“变”者有八种:《破魔变文》、《降魔变文》、《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并图一卷并序》、《八相变》、《频婆娑罗王后宫彩女功德意供养塔生天因缘变》、《汉将王陵变》、《舜子变》(又题《舜子至孝变文》)、《前汉刘家太子变一卷》(又题《前汉刘家太子传》)。此外,尚有题残佚,据其体制也应属变文一类者为《伍子胥变文》、《李陵变文》、《王昭君变文》、《张议潮变文》、《张淮深变文》、《目连变文》等数种。上述作品,除《舜子变》基本为六言韵语、体近赋文,《刘家太子变》全为散说、体近话本外,其馀共同特点是:一、说唱相间,散韵组合演述故事。说为表白宣讲,多用俗讲或浅近骈体;唱为行腔咏歌,多为押偶句韵的七言诗。这种体制,虽与讲经文相似,但变文一般不引原经文,唱辞末句也无催经套语,不标“平”、“断”、“侧”。这说明唱腔与讲经文也不同。二、说白与吟唱转换时,每有习用的过阶语作提示,如“……处若为陈说”,“……时有何言语”之类。有人说这是演唱前指示图画的套语。讲经文没有这类过阶语。三、变文演出,或辅以图画。这从《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并图一卷并序》的标目以及吉师老《看蜀女转昭君变》诗“画卷开时塞外云”句可知。伯4254卷《降魔变文》正面为图六幅,背面抄与画图内容相应的唱辞六段,是转变配有画图的证明。这种文图相配形式,是后世小说 “全相”、“绘图”本的滥觞。
转变与变文中“变”字的含义与渊源,一直是中外学者试图解释而至今尚无定论的问题。这一问题的最终解决,有待新资料的发现。不过,有一点是值得注意的,变文是说唱艺术,适应普遍民众的审美趣味,当然有民族文艺的基础。我国古代有讲故事、唱歌谣,散韵夹用的叙事传统。这从《逸周书·太子晋》、东汉赵晔《吴越春秋》中可见大概。当然也有佛教文学的影响。佛教传入,改梵为华,保存相当多的原典语汇、文法与风格;“十二部经”内又有长行(契经)散文直说义理,重颂(应颂)以诗重述长行之义,伽陀偈(偈、讽颂、孤起颂)不依长行而以诗直说教义等文体,通过六朝以来佛教通俗化的传教方式,如唱导、转读、赞呗等,深入民间,这对正在形成中的转变与变文,无疑起了催生的作用。
现存敦煌变文,以题材分,大体有四类:一是宗教性变文,如《八相变》、《降魔变文》、《破魔变文》、《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频婆娑罗王后宫彩女功德意供养塔生天因缘变》等。这类变文通过佛经故事的说唱,宣传佛家的基本教义。但它们与讲经文不同。它们不直接援引经文,常选佛经故事中最人趣味的部分,铺陈敷衍,渲染发挥,较少受佛经的拘束。二是讲史性变文,如《伍子胥变文》、《李陵变文》、《王昭君变文》、《汉将王陵变》等。它们大多以一个历史人物为主,撷取轶事趣闻,吸收民间传说,加以渲梁。“大抵史上大事,即无发挥;一涉细故,便多增饰,状以骈丽,证以诗歌,又杂诨词,以博笑噱”。《伍子胥变文》现存四个残卷,拼合后尚有一万六七千字。它叙述伍子胥的故事。楚平王无道,杀害伍奢,奢子子胥亡命入吴,佐吴王灭楚复仇;后来子胥忠谏获罪,又被吴王夫差杀害。它赞美了伍子胥机智勇敢、临难不惧、忧国忧民、恩怨分明的品格。在这类历史题材的变文中,取材于汉代的故事为多。如据《史记· 陈丞相世家》演绎的《汉将王陵变》,据《汉书·李广苏建传附李陵传》编写的《李陵变文》,据《汉书·元帝纪》、《西京杂记》和民间传说编成的《王昭君变文》等。这类变文多表现对故国的眷恋与对乡土的思念。在晚唐五代内忧外患、河西地区沦于异族统治的形势下,传唱这些故事,是寄寓着无限感慨的。第三类是民间传说题材的变文,有《舜子至孝变文》、《刘家太子变》等。这类变文虽假借历史人物,而所讲故事了无历史根据。最后一类取材于当地当时重大事件与人物,这就是《张议潮变文》与《张淮深变文》。虽仅两篇,且残缺过甚,但仍可看出,当时民间艺人如何通过变文说唱,热情讴歌张议潮叔侄及其率领下的归义军民艰苦卓绝,英勇奋战抵御异族侵扰、保境安民的英雄业绩。
敦煌变文以民众喜闻乐见的形式,丰富的想象,曲折的情节,生动的形象,活泼的语言引人入胜。变文作为转变的底本,本不是案头读物。它是供艺人说唱用的。根据说唱的需要,说表与唱诵结合,叙事与代言并用,融文学、音乐、表演为一体。以声传情,以情带声,声情并茂地演述故事,是它最突出的艺术特点。
变文的想象极为丰富,往往使一些比较简略粗疏的故事,通过扩充细节,夸张渲染,驰骋想象,大大充实丰富起来。如《史记·伍子胥列传》记子胥逃亡途中遇渔父一节,仅16字,在《吴越春秋·王僚使公子光传第三》中扩展为409字,而《伍子胥变文》却用了2500字。《史记》、《吴越春秋》中“至江” 二字,《变文》中加以发挥,刻划江边荒凉萧索,人物内心焦虑不安的情境,加强了仓皇逃亡途中伍子胥的慌恐、紧张和英雄末路的悲愤之情。在艺术结构上,变文大多能注意故事的有头有尾、脉络清晰;同时又注意情节波澜起伏,留下悬念,以吸引听众。如《降魔变文》写舍利佛与劳度叉斗胜一节,六师先后化出宝山、水牛、毒龙等物,舍利佛从容镇定,变出金刚、狮子和鸟王,一一战胜魔道。情节连峰叠嶂,扣人心弦,让人想起后世《西游记》中斗法的描写,可见变文在精神上如何哺育了后世的神魔小说。优秀的变文作品,能在故事的矛盾冲突中刻划出生动的人物性格。伍子胥的智谋勇毅,王陵母的大义凛然,张议潮叔侄的卫国忠心,都是在情节的曲折展开中刻划的。变文的语言无论是口语或是浅显的骈体,大都能作到通俗易懂,生活气息浓厚,又杂用俚语方言、谚语成语,新鲜活泼,流畅明快,琅琅上口,悦耳动听。在修辞上,还常用比兴、夸张、排比、对偶、反复、问对、谐音、隐语等手法,加强语言的形象性和表现力。
变文散韵结合演唱故事的体制,影响到唐人传奇。宋元以后,各类说唱文学和戏曲文学,若追根溯源,也都与变文有些血缘关系。变文中的一些故事情节,往往为后世小说、戏剧所吸收,如《伍子胥变文》故事,在后世《吴越春秋连像评话》、《春秋列国志传》等演义中,皆成为大关目。《汉将王陵变》故事,在元杂剧《陵母伏剑》、明小说《剑啸阁批评西汉演义》中,也都有演述。《王昭君变文》故事,自元马致远《汉宫秋》杂居、张时起《昭君出塞》杂剧、明无名氏《和戎记》、《青冢记》等传奇,至近代的话剧《王昭君》,不下二十四五部的作品,都可以看到它的影响。《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在宋代已搬演为杂剧,至明初,有郑之珍编《目连救母行孝戏文》一百出,万历间佚名《目连救母劝善记》戏文一百零二折,清张照编《劝善金科》十本二百四十出;而民间目连戏,更为流行,由于鲁迅《女吊》、《无常》二文的评述而广为人知。
(责任编辑:王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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