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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后面有山,屋前是池塘,塘埂便是村级公路,路两边栽有杨树和板栗树。路下面是层层梯田,一条小河在梯田脚下流淌。河两岸地形基本对称,山脚下也散落着几户人家,两岸有河坝及小桥连接,鸡犬之声相闻。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两哥先后自立门户,均搬到河对岸住了,距老屋有两里路,而我和姐妹们都住进城里,只有父母一直厮守着几间老屋。老屋是由门楼、厢房和堂屋围成的四合院。门楼高出厢房米许,坐西朝东,堂屋更高,修葺后仍保留着砖瓦结构,是那种典型的山村民居造型。门楼南边是厨房,屋顶耸立着一根烟囱,北边是储物间,冬天便成了取暖之所。
父母仍保留着用柴火做饭和取暖的习惯。每次回老家,看到屋顶飘出的袅袅炊烟,心里便顿生暖意。的确,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这也是老家最美的风景。几十年来,母亲一直就在这间厨房烧火做饭,期间的辛苦不言而喻,她用粗茶淡饭养育了我们,也给我们撑起了一片广阔的天空。在我的脑海里,时常呈现出一个图画:母亲坐在灶口前,往里加着柴火,火光映红了她瘦弱而刚毅的脸庞。
多年来,只要我回老家,母亲便会特意给我做脆香的锅巴,她知道,在城里是很难吃到的。土灶柴火饭,是很多人心里挥之不去的挂念,就连远嫁到陕西的幺姑,虽已年迈,依然清楚地记得当年还在上学时母亲给她做锅巴饭团的情景,她不仅对我多次提起,也用文章深情再现。那份记忆,不仅是长辈们割不断的亲情,更是一份浓烈且悠长的乡愁。
父母勤劳成习,及至耄耋之年仍操劳不止,尤其是母亲,三伏天也从不睡午觉,采茶、拾柴、侍弄田园、喂养猫狗鸡鸭,田间地头、山上山下总有她瘦小而又忙碌的身影。近年来,日渐衰老的母亲实在无力从事农活,便到处捡柴火,时常被荆棘扎手或滑倒。为安全计,大家纷纷劝止她,但老屋前堆积的柴火却越来越多,就连厨房里也塞进了半屋,显得狭小且充满火灾隐患。据说,有一次,一对年轻的夫妇开车经过时,看到年迈的母亲佝偻着身子艰难地拖着一捆柴火,惊叹不已,便连忙停车,将母亲和柴火护送至老屋,后又折身从车里取下牛奶等物品慰问母亲。我想,这对年轻人除了奉献爱心之外,肯定也会在心里狠狠地抱怨老人的子女实在不孝。
前年十月的一个星期天,这天我和小妹又一次不约而同的从城里回来看望她,母亲很高兴,气色也不错。小妹一手挽着年迈母亲的胳臂,一手指着老屋前排厢房北边及门前池塘边上堆积如山的柴火笑着明知故问:“这都是你捡的呀?能耐不小啊!”母亲不知道小妹这是责怪她,反而不无骄傲地回应:“是啊,是啊,都是我捡的呢。”听到她俩的对话,我心里甚是难受。母亲已八十六岁高龄了,做了胆总管结石手术才出院回老屋休养,身体仍很虚弱。我大声劝她,以后好好在家休养,千万别再出去捡柴火了。母亲年纪大了,耳背,每次对她大声讲话,我都有种深深的负罪感,但不劝说又不行。记得几年前我这样跟母亲讲话,不明就里的女儿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说我不尊重老人。听到我们经常这样劝她,母亲当面总是说好,但依然我行我素,有时会反问:“不捡柴火烧啥呀?”其实,多年来,她捡的柴火两年也烧不完,有些柴堆底部已经开始腐烂了。
父亲也时常背回树木,锯成尺许长短,劈开,靠墙脚码齐,用来春季炒茶或冬季取暖。以前,冬天取暖时,在屋里直接架起劈柴或树蔸焚烧,噼啪作响,烟熏火燎,灰尘弥漫,偶尔火星四溅,不安全,不卫生,也不健康。近年来,多数山村人换上了实用的柴火取暖灶。这种取暖灶大同小异,铁制,灶身多为圆柱或方形,两尺长左右,这是劈柴燃烧的地方。顶部焊有钢板,上面可烧水、炖汤,也可烤红薯等等,有些家里还在顶板四周加装有小桌面,取暖之时,还可围坐就餐。下部四条腿支撑,底部设有出灰口,一侧设有进柴口,出灰和进柴口均有小门启闭,灶身一端安装有出烟管穿墙伸出室外。三两根劈柴在炉内悄然燃烧,屋里便温暖如春,无烟无灰,既安全又卫生。有一次临时起意回到老家,我看到年迈的父母正坐在炉前,炉上炖着菜,热气氤氲,两只酒杯,两套碗筷。那幅温馨的画面,让我深感幸福和慰藉,也使我忽然记起宋代宋自逊《夜雪》中的“一炉柴火三杯酒”的诗句,倒有些应景。父亲好酒,以前半斤老酒绝无问题,而母亲则缺乏酒量,偶尔小酌而已。近几年,为了健康,我们总是劝父亲尽量少喝,更不要喝醉。
厨房土灶和取暖灶所用的柴火多为枯枝和劈柴,需要干燥的树叶、细小的树枝或松针助燃,我们称之为引火柴。冬季来临,父母亲便在晴日提着竹耙到山上用自编的竹篓背回引火柴,放在一隅取用。年少时,我和兄弟姐妹们放学后也时常做过这些。
胆总管结石手术出院后刚满一个月,母亲却在老屋门前柴堆旁跌倒了,左腿根部骨折,手术后只得在家卧床休养。历经两次手术,母亲的身体状况大不如前,日渐消瘦,有时神情恍惚,但仍念念不忘家中的里里外外,惦记着柴火是否够用,鸡鸭猫狗是否安顿好等等,感觉总有操不完的心,甚至埋怨自己的无用。在康复期间,哥嫂姐妹们给予了母亲精心的照料,父亲更是默默地倾注了大量的心血,天气稍冷,便早早把取暖炉引燃,保持整日不灭。
数月后,母亲在搀扶下可以坐在轮椅里,天气好时,可移至小院或大门外晒太阳,洗剪头发,与人打打招呼,看车来人往,坐看熟稔的山村,让喂养的猫狗依偎在身旁。塘埂公路边锯掉了几棵杨树,枝丫散落在塘坡上,我们赶紧清理干净,害怕母亲看到无法去捡心里难受。继而气色渐好,拄着手杖可以短暂站起,虽然步履蹒跚,但却给我们带来了满心的欢喜和希望。我们每次返城,母亲都会挣扎着站起来,倚门目送我们离去。
又一天,天气晴好,我和小妹相约回老屋,将母亲扶坐在门外的轮椅上。聊了一会后,母亲挽起衣袖,伸出细细的胳臂,对我们说:“看我多瘦。”小妹笑着指了指旁边堆的柴火:“像不像你捡的柴火啊?”母亲嘿嘿地笑了。“病好了还捡不捡啊?”“捡,不捡烧啥?不捡干啥?”她俩的对话让我感到阵阵心酸。另一天,小妹独自回家,发了个视频:门楼外,母亲坐在藤椅上,旁边放着手杖,父亲则坐在矮凳上,正低头专心地锯着用脚踩着的树木,以备取暖之用,母亲在一旁静静地注视着。初冬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充满了暖意,仿佛整个世界完全属于两位老人。视频中配着《山沟沟是我们的家》的曲子,悦耳悠扬,让我深感岁月静好。是啊,这里就是我的家,这就是生我养我的父母。诚然,父母在,家就在,但愿天下所有的父母都能岁岁平安、福寿绵长!
去年冬月二十五日凌晨,母亲突发大面积脑梗昏迷。鉴于疫情严重,在医生的建议下,未让她住院,为便于照料,大哥把母亲接到他家,由村医每天来输液、输氧。岂料腊月初一早晨,母亲却溘然长逝,我们顿时处在无尽的悲伤中。
在一片匆忙中,我忽然看到父亲从老屋那边慢慢地走了过来,身上竟然背着小梱柴火。我赶忙过去,接下柴火,扶着他。
“爸,我妈刚走了。”
“我已知道。”
“背柴干啥?”
“引火。”
这时候他居然还想到引火!是害怕母亲冷吗?天堂应该不冷。他分明是在用这种特殊的方式来送母亲最后一程! 我感觉这段时间不经意间忽视了父亲。
悲痛和愧疚交加,我的眼泪又刷地流了出来……
(责任编辑:杨小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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