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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金庸小说找民族共识

作者:赵毅衡     来源:原载:文学视界     时间:2011-0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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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庸小说,宜作为寓言小说读,这个问题不少论者已经谈及。(注1)
  但是推论的下一步,或许还可一谈:正由于金庸小说不是一般的武侠小说,它们并不“反映”中国人的某种“民族性”,例如“好侠尚义”,“善恶分明”,“英雄崇拜”等等。(注2)——金庸小说并不反映,而是反思这种国民性,其武侠题材与寓言主题之间,有明显的张力。
  大多数金庸小说,可以读成“成长小说”(注3),书中的主人公习武成侠,走向江湖,但是在经过各种高手威逼,卷入打杀报仇抢宝争霸,历遍武侠世界,饱经沧桑之后,走出江湖。
  又是寓言小说,又是成长小说,如何理解?主人公的成长的标志,是翻然彻悟,是取得一种超越——即从有限的人生经验,体验到一种无限性。
  如果说金庸小说“反映国民性”或“表现民族性格”,就会有很多说不通的地方。国人虽然爱读武侠,而侠义式的善恶分明,却并非普遍的国民性。实际上中国人比起许多其他民族,善恶并不更分明一些,侠义精神恐怕也少些。
  中国人的善恶观,或侠义观,有其更根本的底蕴。而金庸小说,是这些民族性底蕴的深刻寓言。在这篇文字中,我称这些为“民族共识”,也就是说,中国人,无论善恶分明不分明,侠义不侠义,都多少赞同的一些更根本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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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关于民族共识的讨论,当然是受了哈贝玛斯(JungenHabermas)关于“共识”(consensus)理论的启发。只是哈贝玛斯谈的是社会共识,探讨的是当代多元社会中有待形成的共识。我想在金庸小说中找到的,却是中国人作为一个民族,无论属于何种阶层或集团,其思想方式的最低公分母,是已经存在许多世纪的基本思维方式。
  哈贝玛斯作为德国阐释学传统的继承人,强调人们通过语言进行的“交往行为”(CommunicativeAction),互相作为认识对象。“经验的客观性就在于,它是在主体之间分享的”。(注4)
  民族共识由无数世代的文化积累形成,成为一个民族不言而喻的判断标准。一个民族的个体,思想千变万化,但变异往往只能构成个人的特立独行,或局部的小潮流。民族共识却在民族共同潜意识的深部运作,它的变化极其缓慢、成为纷乱起伏的各种思潮背后的“原范型”(arch-paradigms)。(注5)
  哈贝玛斯强调,现代性本身引发进步,同时造成反进步。当代社会的极端分割多元,各种利益集团必然冲突,导致行为规范的“合法性危机”(legitimationcrisis)。
  行为规范危机,在中国当代社会已经非常明显。而且,我认为,这会成为中国面临的最大危险:占世界人口四分之一的超大国家,没有一个大致被认可的行为规范体系,只有应付眼前问题的政策,方法,手段,只顾近虑不想远忧,时间越长隐患就越严重。
  这不是几个知识子的危言耸听。近年来,我们看到听到许多关于价值失范,世风沦丧,民族素质严重下降的惊呼,有识之士为此扼腕,苦于找不到解决方式,甚至找不到基本的出发点。
  曾经有几个人提出“拉下面子比弄虚作假好”,由此引起争论。但是争论的另一边,提倡“终极关怀”,陈义过高,也并非天天要算帐的小民所能接受。
  有人提出宗教情怀,但是宗教的号召力,最终还是必须基于民族共识。
  因此,我认为哈贝玛斯的论题,对于当代中国,甚至比对哈贝玛斯自己的国家更重要。德国及其他西方国家,甚至大多数非西方国家,各有各的社会问题,但是其宗教/意识形态并没有根本动摇。哈贝玛斯的任务是如何以批判反思(Criticalreflection)改造再建交流原型,以促成社会的合理化(rationalization)。
  而我们的任务不同:我们面临当代世界最大的,也可能是人类文明史上最大的一个意识形态真空,我们的任务不可能靠反思合法性成问题的规范来完成——我们面临的是规范的几乎消失。因此我们必须“找回”到更为根本的,初始形态的民族共识上去。
  哈贝玛斯讨论过这种比世界观、道德观、历史观等更为根本的共识,他称之为一个民族的“背景共识”(backgroundconsensus)。而且哈贝玛斯认为,可以认为背景共识是一个民族的潜意识,人们往往不会意识到它们作为社会共识基础的作用。
  民族共识很难以统计或社会调查求得,社会的人受到政治、生计、习俗、时尚等的干扰影响,不得不作许多权宜的决断,而这些权宜经常变成厚重的利益覆盖,使民族共识被遮没。在此,就需要更有穿透力的批判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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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带着课题读金庸小说,是否会犯自我诱导而作“过度诠释”的错误?金庸小说有没有给我们提供这样的“民族共识”?细读金庸小说,我觉得金庸可能有这种意图。他笔下的武侠行为,可以读成是在描述“社会交流”。
  哈贝玛斯把社会交流主要看作语言——行为(speech-action)。武侠世界,交流的主要方式是打斗,金庸笔下的技击,远远不只是一种身体行为。真正的功力来自于某种籍典,某种讲述。甚至,讲述本身代替对斗。《书剑恩仇录》中借论易,讲穴位比武;《射雕英雄传》中演绎《道德经》比武。比武本身成为交流,武打规范也就成为交流规范。
  正由于此,武功到天下第一,此人就把自己逼入绝境。《神雕侠侣》中孤独求败(好个名字!)留下遗言“生平求一敌手而不可得,诚寂寥难堪也!”“武无第二”之所以难受,是因为断了交流之路。
  再例如,哈贝玛斯认为,由于现代社会的集团利益,交流原型受到“系统扭曲”,结果是被各种社会成见遮蔽。在现代中国,对交流原型干扰最大的因素,是“进步”与“现代性”。不是说这两个概念应当对中国当下情况负责(不少学者如是观),而是压力来得太急,前景又被说得太好,为了目的就不择手段。
  金庸小说有许多“系统扭曲”的妙例。《侠客行》中“侠客岛”上刻石的“绝世武学”,只是貌似甲骨文。天下最高明的许多侠士,钻研几十年而不得解。“原来这许许多多注释,每一句都在故意诱人误入歧途,可是钻研图谱之人,又有哪一个肯不钻研注解?”
  金庸小说的武侠世界是现代前夕的中国。除了《越女剑》,全部作品锚定在十七世纪前的中国,大部分在明清,部分在宋元。而且金庸相当自觉地排除近现代各种外来思想的干扰,甚至避免写连《红楼梦》都常写到的西洋器物。金庸小说固然常写炸药,用法简单,可以算作土产。可能《笑傲江湖》带定时装置的炸药,是个例外。例外的定时炸弹最后没有用得上,或许并非例外。“进步”这个对现代中国思想干扰最大的因素,被暂时悬置,“现代性”推迟到问题之外。只有《鹿鼎记》写到西洋人设计大炮,写到与“罗刹”国的外交——中国关系史上最后一个没有冲击“国本”的事件——无怪乎这是金庸的封笔之作。
  金庸小说,是一个多产的现代作家的一大批作品。这批作品的特征之一是相当匀质(可能《鹿鼎记》是个例外)。金庸专家或许能够判断出前后作品文体的变化,或者价值观的变化,或者讨论各部作品艺术价值思想价值的演进。但是作品如此匀质在其他现代作家中几乎见不到。很多论者试图分出金庸小说发展的几个阶段,就我的课题而言,可以把金庸全部作品,不区分前后期,作为一个文化学研究的对象。
  更重要的是,金庸小说的读者群,几乎覆盖全部“文化中国”。当代中国人文化分层,政治分割,地域分散严重,却共读金庸。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中,没有可以比拟的例子。广大的金庸读者,除了迷恋故事情节,喜爱文笔描写,不一定自觉地在分享某些最基本的,不以文化程度决定的交流范型。
  因此,要从文学作品中寻找中国民族共识,没有哪个作家比金庸更为合适。
  作如此研究,并非没有困难,金庸作品并不是现实主义文学,人物却卓然不群,很难当作社会典型。所以我做的并不是一个社会学研究,我的工作是仔细剥露情节与人物,在背后寻找中国思想的公分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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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武侠,金庸小说首先突出的共识问题,就是“什么是成就?”此事牵涉到中国思想一个老题目,道与器,演化出体与用。只是到现代,这问题越弄越糊涂了。
  对金庸小说世界,也一度成为问题,即《笑傲江湖》中分裂武林成两大派的“气宗”“剑宗”之争。气宗讲究以气御剑,剑宗讲究招式精妙。原因是百年之前,二派的宗师抢夺《葵花宝典》,各抢到一半,于是各传一半,各有理论根据。二派不共戴天,而且对“二者都是主”的调和论也不假颜色。派内凡有出言怀疑者,作为叛徒诛之。
  剑气之分,近乎外功内力之分。《笑傲江湖》让二派打了几辈子打不出个输赢,以至于有金学家讨论主人公令狐冲是气派还是剑派。(注6)
  其他金庸小说中,却一贯宣称“内力”为练武成侠的至要,没有人靠苦练招式成就出色的武功。《神雕侠侣》中的小龙女靠冲虚宁静,养生修炼十六年成其武功;《连城诀》中的狄云独自在血封的山中练“神照功”,直到通任督二脉,内力浑厚,才破了血刀老祖之长期围困;《侠客行》的白自在吃了异果而内力超人。总之,要成大侠,无论正邪好坏,都非靠内力不可。而内力充沛,或饱满,或精到,是武功之本。内力一失,如《天龙八部》鸠摩智内功被段誉吸去,就毫无武术可言;《射雕英雄传》中,黄蓉与郭靖内力坚强后,就能抵御丐帮长老的“摄魂大法”。
  反过来,内功如果练得不得法,害了练功者。《笑傲江湖》的任我行,“用十分霸道的内功,强行除体内的异种真气,大耗真元”,实际上是内功自杀。
  内力之获得,照例是靠练气,在金庸小说中,却常是依靠读书。《飞狐外传》胡斐的功夫,来自听行家讲课;《天龙八部》中鸠摩智的拳法,称为“大《金刚》拳”,“《般若》掌”,“《摩诃》指法”。《倚天屠龙记》张三丰,靠修习《九阳真经》兼读《道藏》而成为“武当派”宗师;《射雕英雄传》说黄裳细心校对五千多卷《万寿道藏》成为武林高手。
  由此看来,内力是一种文化修养,是文功,不是武功。
  既然武功之武并非武,那么武功的止境,须从器的层面上升华为对道的领悟,在技艺层面上却“散去武功”。在金庸小说中,“至剑非剑”的故事很多。《神雕侠侣》留下三剑,利剑,钝剑,最后是木剑,“草木竹石均可为剑”。
  我想这是金庸小说对器道体用之争的最后回答:至高之侠,主客观合一,物我相融。《笑傲江湖》讲气剑二派争斗之愚蠢,本是有所寓意,而综观金庸小说,欲得最高武功,还是甩开此类之争,以无为为本。《笑傲江湖》中,风扬清教令狐冲”根本无招,如何可破”?令狐冲“孤独九剑”总诀三千字,却“不相连贯”,使令狐冲终于得到武功的最高境界。
  无怪乎获得最高内力的人,几乎全是愚拙之人,甚至文盲。《射雕英雄传》之郭靖,《侠客行》之石破天,《连城诀》之狄云,等等。
  因此,武功的层层提高,是从剑术,到修养获得内力,到读书得到文功,最后是跳出功利的器道观,“散去武功”的无功之功,是“无为”而得到的“无不为”。
  《倚天屠龙记》剑上铭言“倚天不出,谁与争锋?”书中人物对此理解不同,金学家也各有一说。我的理解是,倚天之剑,不用,是最超越的使用。正如《射雕英雄传》全真派开创者王重阳,宁愿把武学经典束之高阁,不练其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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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无法避免道德价值问题。中国俗文学的一贯传统,是道德架构非常严格,局部性细节生动有趣。因此,传统武侠小说,必须以正克邪善胜恶为主要线索。结局时,一切都报。
  金庸小说,善恶的处理,却不循此格局。经常是满江湖鬼魅魍魉无一个好人。《雪山飞狐》四个侠士的后代,累结互杀之仇,全是抢宝盗贼;《天龙八部》四大恶人公然追求遗臭万年;《连城诀》的狄云遇到的坏人,一个比一个穷凶极恶,杀戮无所顾忌,最后面对群凶乱斗,主人公只好长叹而去。
  正邪之分,更不存在。《倚天屠龙记》与《笑傲江湖》中,都有魔教,或邪教。(注7)“中原正派”称为正宗。魔教内部抢夺教主地位,政变迭起,阴谋互杀;但是正宗的武林五岳,为抢夺盟主地位,打杀更加惨烈。
  中国人没有至高神性的概念,各种人格神,来自英雄崇拜祖先崇拜,因此“功德”高的人物,容易产生自我神化的错觉,部下竞相以谀词求宠,更加强错觉。金庸小说中有许多此种自大成狂的人物。《侠客行》的白自在,觉得“上下五千年,没一个及得上我”;《天龙八部》星宿派祖师丁春秋的门徒,借尊师为名,以互比谀辞为能事。《鹿鼎记》神龙教主洪安通,在荒唐的崇拜仪式中,飘飘然自命神仙;《笑傲江湖》左冷禅之辈,以抢夺霸权为策划几十年的毕生事业。
  在此类人物之下,“忠义”无从谈起。一旦旧主术败被杀,改朝换代,部下一样阿谀成风。
  忠于民族国家,应是大义所在。爱国主义是最起码道德。但是金庸小说质疑这个“绝对标准”。《倚天屠龙记》中的张无忌,立志“驱除鞑虏”蒙古人,却爱上蒙古公主赵敏,不理所有江湖豪杰不能娶“异族妖女”的警告;《鹿鼎记》中的韦小宝,尽在帮康熙消灭反清势力。中国人的观念是,一个朝代立足时间够长,就获得正统。后于康熙的乾隆,却在《书剑恩仇录》中成为陈家洛“反满抗清”的对象。正统真是难说的事。
  中国的伦理,常被解释为家庭中心,孝道本位。可是金庸小说中的武侠乱斗,大部分理由是为报家族门派之仇。孝道为杀人提供道义。《笑傲江湖》中的林平之为父复仇,修炼“辟邪剑谱”,变得异常阴毒,杀人无数;《碧血剑》中夏雪宜为父仇,用过分残忍的方式杀灭仇家;《雪山飞狐》四个家族,百年积仇,互相无所不用其至;《天龙八部》中游坦之浑浑噩噩,报家仇的初衷却是很清楚。
  慈心母爱,是最绝对的善,过执后一样可怕。《天龙八部》中的叶二娘,因失去儿子,竟然每天要杀一个小孩泄愤。
  当然既为武侠小说,就当打打杀杀。但是既为侠客,打杀也要说出一个道义,金庸小说让我们看到,任何无节制的杀人,都能说出一个堂皇的道义。各种人物以各种理由缠斗不休,让人开始怀疑依道义而行杀戮本身的道义。
  金庸小说中唯一绝对正确的道义,不可能批判的道义,善侠的最高标准,是制武止争。《倚天屠龙记》郭靖冒死恳求铁木真收回屠城之令,丘处机苦谏援兵止息干戈;《神雕侠侣》的一灯法师,被打吐血而不还手,以功德化解恩怨。
  金庸笔下最了不起的英雄是《天龙八部》的肖峰,当慕容博再起宋辽战端,肖峰作为契丹子弟,却逼退辽兵,最后,为赎对本民族“不忠”,自杀以谢罪。制止大规模战争,比爱国主义更为高尚,是武侠精神的最大超度。
  小说的结尾方式永远是一种道德裁判。由此,我们又回到上一节的命题:至侠非侠——息争之后,武功自废。所以,金庸笔下的大部分英雄人物,终于归隐。《碧血剑》中的袁承志去国离乡,隐居海外;《神雕侠侣》杨过与小龙女隐居于深山中的“活死人墓”;《笑傲江湖》令狐冲去作寻常百姓。上一节说散功是武功的最高境界,这一节我们发现止争是侠义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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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面讨论的两个问题,包含着一个更普遍的寓意:再好的道理道义道术,过于执着,不仅为自己招祸,而且危害社会。
  对武术过执,会走魔入火,为武痴武呆子。《笑傲江湖》中所有练辟邪剑法者,无一善终;任我行过于专心练“吸星大法”,给东方不败钻了空子推翻,然后东方不败迷练《葵花宝典》,挥刀自宫,信用佞臣,又被任我行击杀。《倚天屠龙记》梅超风练《九阴真经》,竟然把“摧敌首脑”解为用手指插入敌手头颅,而且真的实行此残杀法。此种武功执着,实为杀人成癖。
  可能是因为武侠题材,腐儒在金庸小说中并不多。一旦有人引用儒家伦理,往往是要做实在不讲理之事。《神雕侠侣》中杨过与其师傅小龙女相爱,郭靖要杀他们,因为违反“礼教大防”。
  对佛法过执,为迂僧邪僧糊涂和尚,金庸小说中此种人物很多。在此我说一下金庸的民族观问题。我们可以看到不少大恶人是胡僧:《连城诀》的吐蕃血刀僧,《神雕侠侣》中的金轮法王,《鹿鼎记》中的吐蕃国师桑结,等等。但是,另一方面,金庸从未赞美“夷夏之辨”之类的狭隘心理。除了反抗侵略是大义所在(如《书剑恩仇录》),金庸的英雄人物经常是外族人。(注8)那么,如何解释那么多凶恶胡僧?我想这是因为盛于汉人中的佛教各宗,仪式大都求简,相比之下,藏传佛教的仪式就铺陈繁复,看起来类似执着。所以《天龙八部》中的吐蕃圣僧鸠摩智,大智大慧的佛学大师,以精通佛典名于世,一旦修成武功,却横蛮无理,一意孤行,想称霸天下。金庸写的是胡僧,实际上说的是走魔入火的邪僧。
  反过来,金庸笔下令人喜爱的和尚,常是不守清规。《天龙八部》三雄之一虚竹,无法抵御诱惑:“被骗”吃酒肉,“被诱”与女人睡觉。他只是心地纯厚,相处随意,因此虽然长相不佳,却深得女人喜爱,既成为武林高手,又成为天下神医;《射雕英雄传》中的洪七和尚,武功高强,爱助人度人,同时不拘行迹,好美食。很多论者指出是以民间传说中的济公和尚为蓝本。
  恶侠的一大特征是执着,而适度,守中,是最后尺度,守此也能福泽天下。
  一个最好的寓言是《倚天屠龙记》中的张无忌,修习“乾坤大挪移”的故事。练头六层时无阻滞,第七层有十九句未练成。张本是一个适可而至的人,索性跳过,见好就收,却恰好成就了他。原来那十九句正好是祖师想错写错。全盘照练,就会全身瘫痪,甚至自绝经脉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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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结上面三章的讨论,或许可以说,金庸小说寓言了中国人思想的三条“背景共识”:以不为为成就至境,以容忍为道德善择,以适度为思想标准。
  以不为为至境,因此取得任何成就的最佳途径,是不存机心,不切切于功利。
  以容忍为善择,因此任何道德标准都不是绝对的,只有礼让息争是永远的善。
  以适度为标准,因此任何思想不宜执着过分,唯有圆融守中,才不会堕入恶行。
  回到本文开头提出的课题——寻找中国人的民族共识。以上三条,或可当之。其他的中国民族道德——如忠孝节义,仁义理智信;其他的中国民族性格,如勤劳苦干,节俭自力;甚至中国人的民族实践,如每过一段时间要均贫富,例如以仁政代暴政,例如几乎从来不打宗教战争——都可以看成这些底蕴的推演,而且,理想上,应当以这些底线为判断尺度。金庸小说中,得到读者同情的人物,多少具有以上品质;而令读者难以认同的人物,都是明确违背这几条共识。
  进一步说,任何思想或宗教,要在中国人中站住脚,看来都要以此共识改造,淡化不尽对应的部分:儒家的中庸克己,道家的清虚修持,佛教的积德度众,禅宗的活参无碍,民间宗教的泛神和适,都是如此。
  这不是说中国人有此品格,从而高人一等,世界之最。李泽厚就认为“不执着”是中国人的大缺点。(注9)一些中国人的“丑陋性”,中国民族性格中的一些弱点,也是从这几条共识发展出来的。
  例如,不少人认为中国人缺乏“浮士德精神”,不能以追求真理本身作为人生目的,只作为工具。在求知上过于实用,障碍科学思想的发展。的确,浮士德如果出现在金庸笔下,也是个武呆子。但是中国人拒绝泛科学主义,不能说完全没有任何好处。
  不少人认为中国人本性非宗教,受限于工具理性,不追求人生或宇宙的根本至理与本体性,难以从有限中体验无限性。因此文明古老却神格不立,不仅无法建立一种教义,反而民间神越弄越散,思想家则把超越的要求越降越低,不是“良知为本”,就是“我心即佛”。但是反过来说,超越性在基础中,神性无所不在,不拘一格,因此任何宗教,只要不过执,任何上帝,只要能礼让其他神格,都可以融入中国文化。如果某种宗教或主义的信奉者,幻想改变中国人的这些背景共识,最后总会造成灾难。
  我想,超越性落在基础共识中,对中国文化构成的最大的困难,是难以把超越的无限性,置于人生有限体验之前方。由此,超越就无须追求,反而成了“退一步”才能取得的事。所以本文一开始说的金庸小说为成长小说,成熟的标志,就是退出江湖,退而得超度。
  大部分过日子的老百姓不得不讲功利,追求超越的自觉性就相当低。(注10)崇道讲的是延寿益年,礼佛追求现世报应。尤其是现代中国,常常由于“急起直追”,落入急功近利,不断地从一个极端跌倒另一个极端,“矫枉必须过正”,上述共识一时完全淹没。
  《鹿鼎记》中的神龙教让人哭笑不得,却是中国人不久前在做的事。而且此类狂风卷来,难以独善其身。《笑傲江湖》的江湖夺霸风波,躲入音乐世界的刘正风,想逍遥而不得。于是金庸小说中有许多被拔离共识的悲剧人物,无奈卷入,无辜被害,甚至无心而杀人。
  因此,说中国人思想中有这些共识,不等于说中国人本性已经超然,都能达成大善大德。反过来,说现代的中国人很少想到这些品质,也并不说明现代中国人已经不再具有这些共识。凡有中国人在的地方,都耽读金庸小说,就是这些共识依然存在的明证。
  哈贝玛斯式的理想——对社会交流范式进行批判反思,追索规范的合法性,以建立社会的“合理性”——在现代中国人社会里,有实现的可能。
  
  注:
  (1)陈墨《金庸小说赏析》(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6)一再指出某一本金庸小说是某一种思想的寓言,但是他似乎并未作综合的结论。
  (2)陈山《中国武侠史》(上海三联,1992)有专章讨论武侠小说反映出来中国民族性中有“侠义传统”。他也看出新武侠有所不同,因为“打破了正邪分明的人物类型”,但是他没有以此修正他的结论。
  (3)陈墨《新武侠二十家》(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2)指出:“金庸小说中的一个较为普遍的模式,是写少年武士的成才之路”。(56页)他又指出:归隐是“金庸小说人物的一种共同的归宿模式”。(60页)。我加上的,只是成才与归隐中间的关联。
  (4)当代思想家中,反对哈贝玛斯“共识”论者,大有人在。例如Luhmann认为当代社会分化已经无共识,也不需要共识,指责哈贝玛斯的努力,是“老式自由主义”,不适合后现代社会。这个争论恐怕与我们无关,因为中国后现代成分还太少。但是,哈贝玛斯的理论方向,即是把人看作主体(而不是后现代诸家说的主体消解),主体之间应当有交流,有统合的意向,而理想的结果应当是个“合理化社会”。我认为他的讨论指向,正是中国所需。
  (5)讨论民族共识,是否重复了孙隆基名著《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1983)的思考路子?我觉得主要不同之处,并不在于孙隆基全书在剖析中国民族性格的丑陋,而我试图找出一条建设性的路子。不同点主要在于,孙隆基用“结构主义”方法,试图发现中国民族性之“文化密码”,而这密码“并非潜意识”。他认为密码藏于中国人关于“人”,“身”与“二人为仁”等最基本概念中。本文讨论的所谓背景共识,孙隆基会认为还是不够“深层”。此外,孙隆基用的方法主要是演绎,而我的方法主要是归纳。
  (6)潘国森《武论金庸》(香港:明窗出版有限公司,1995)31—36页。潘国森最后的看法是令狐冲练成独孤九剑后,“内力既强,剑术又精”。
  (7)金庸小说中的“日月教”或“明教”,是起源波斯,唐代一度盛行于中国的摩尼教,唐后期受压迫,成为秘密宗教。五代时改称“明教”,宋朝官方诬称之为“魔教”,防范极严。到元明二代,渐渐消失。金庸小说中,江湖上也称之为“魔教”。但是《倚天屠龙记》的张无忌坦然做了明教教主(暗示继蒙元而起的“明朝”,得名于此);《笑傲江湖》中明教虽为“邪教”,至少不比正宗诸派坏。金庸在《明报》上连载这两部写到“明教”的小说,不避讳“魔”“邪”,或有深意?
  (8)陈墨《金庸小说与中国文化》(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5),认为金庸“往往自觉或不自觉地褒扬少数民族,贬抑中原汉人”(609页),金庸小说的一贯主题是批判“汉人政治及文化腐败”(613页)。
  (9)李泽厚近作《中日文化心理比较试说略稿》,指出中国人看日本人,觉得“偏狭扭曲,有失自然”,日本人觉得中国人的不执“太滑头”。相比之下,李泽厚还是欣赏日本人“极端认真地讲究技艺,千锤百炼,一丝不苟”(《明报月刊》1989年5月号,79—80页)
  (10)孙隆基也谈到中国人“没有超越意向”。他认为原因是在中国“肯定一个人的节制因素,并不是来自一个超越的原理,而是来自他在社群关系中的表现”。(《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1983,282页)。我想说,超越本来就是一种“社群交流”。人类的宗教实践就是努力使超越变成“社群关系”。对中国人来说,“超越的原理”,虽然不如宗教社会的神性那么清楚,但是取得我说的底线超越性的人,还是得到“社群关系”的首肯。


(责任编辑:王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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