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民歌在南北地区都广为流行,在文学史上有着重要的地位。明人卓人月以为:“我明诗让唐,词让宋,曲让元,庶几《吴歌》、《挂枝儿》、《罗江怨》、《打枣竿》、《银绞丝》之类,为我明一绝耳。”(陈鸿绪《寒夜录》引)民歌的繁荣,与当时文学审美趣味的变化有着密切关系。自明中期起,城市工商经济不断发展,市民阶层逐渐崛起,像民歌这样直接反映民众生活而又具有鲜活艺术生命力的俗文学,越来越受到广大民众尤其是市民阶层的普遍欢迎,所谓“不问南北,不问男女,不问老幼良贱,人人习之,亦人人喜听之”(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五《词曲·时尚小令》)。一些文人士大夫经过耳濡目染,也对昔日不登大雅之堂的民间俗曲另眼相看,如李开先称其“语意则直出肺肝,不加雕刻”,“情尤足感人”(《市井艳词序》),冯梦龙则将它们看作是“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序山歌》)。有的甚至亲自参与整理、创作与传播工作。这对民歌的兴盛,也起着一定的推动作用。
现存最早的明代民歌集子,为成化年间金台鲁氏刊行的《新编四季五更驻云飞》、《新编题西厢记咏十二月赛驻云飞》、《新编太平时赛赛驻云飞》、《新编寡妇烈女诗曲》四种。《新编四季五更驻云飞》中不少是描绘男女情爱婚姻的作品,在内容上较有特色:
每日沉沉,晓夜思量咂口唇,懒把身躯整,羞对菱花镜。?茶!到老也无心。使尽金银,奴奴心不顺,受尽诸般不称心。(《每日沉沉》)
受尽荣华,红粉娇娥不顺他。名声天来大,说起家常话。?茶!把奴配与他。你有钱时买求媒人话,空有珍珠都是假!(《受尽荣华》)这两首作品都刻画了女性在传统婚姻制度下所表现出的苦闷与不满的情绪,她们希望能由自己来掌握命运,获得自由幸福的婚姻生活,而不是用荣华富贵来取代这一切。《新编太平时赛赛驻云飞》所收大多为歌咏故事的民歌,如《苏小卿题恨金山寺》、《双渐赶苏卿》、《王魁负桂英》等,形式上为联曲。
嘉靖以来,出现了不少收有民歌作品的文学选本,如张禄选辑的《词林摘艳》、郭勋选辑的《雍熙乐府》、陈所闻选辑的《南宫词纪》、龚正我选辑的《摘锦奇音》,以及熊稔寰选辑的《徽池雅调》等,都或多或少地载录了一部分民歌。这一方面说明当时民歌创作趋于繁盛,另一方面也意味着选辑者对那些民间俗曲时调的重视。这些选本收录的民歌,有相当一部分也是描写男女私情的作品,现举两例:
是话休题,你是何人我是谁?你把奴抛弃,皮脸没仁义。呸!骂你声负心贼,歹东西,不上我门来,到去寻别的,负了奴情迁万里。《雍熙乐府·驻云飞·闺怨》
傻俊角,我的哥,和块黄泥儿捏咱两个,捏一个儿你,捏一个儿我,捏的来一似活托,捏的来同床上歇卧。将泥人儿摔碎,着水儿重和过。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哥哥身上也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南宫词纪·汴省时曲·锁南枝》)
前一首表达女子对负情男子的怨恨,措词直率泼辣,后一首描绘女子的痴情,感情真切,想象奇特,都具有浓郁的民间气息。
晚明时期,对民歌收集整理表现出极大热情的是冯梦龙。他投入相当精力编辑了两部明代民歌专集《童痴一弄·挂枝儿》和《童痴二弄·山歌》。《童痴一弄·挂枝儿》收录的是明万历前后流行起来的民间时调“挂枝儿”,仅有极少数为冯梦龙和他朋友的拟作。《童痴二弄·山歌》多用吴语,是现存明代民歌中保存吴中地区山歌数量最多的一种专集。这两部民歌集从一个侧面表现了明代社会尤其是晚明时期下层民众的生活风貌。冯梦龙在《序山歌》中说:“山歌虽俚甚矣,独非郑、卫之遗欤?且今虽季世,而但有假诗文,无假山歌,则以山歌不与诗文争名,故不屑假。苟其不屑假,而吾藉以存真,不亦可乎?”这不仅道出了冯梦龙对民间俗曲的肯定态度,也可以说是从去伪存真的角度对他所编辑的民歌的创作特征作了总体的概括。
《挂枝儿》和《山歌》在明代俗文学发展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其内容与艺术形式大致体现出这样几个特点:
一是真实地描绘出社会平民阶层的各种世情俗态,民俗味道浓烈。《挂枝儿》的《谑部》、《杂部》以及《山歌》的《杂咏长歌》中不少篇目就属于这一类的作品。如《谑部·山人》写山人“并不在山中住”,“止无过老着脸,写几句歪诗,带方巾称治民,到处(去)投刺”。明季中叶以来,山人势力趋于活跃,他们或“挟诗卷,携竿牍,遨游缙绅”,甚至“接迹如市人”(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上·吴山人扩》),与传统山人的生活方式不尽相同。这首《山人》歌显然是当时山人生活逼真的写照。
二是热烈歌咏青年男女自由的爱情生活。《挂枝儿》和《山歌》中很大一部分是情歌,它们往往用大胆率真的口吻吐露出男女主人公对爱情的强烈渴望和执著追求。如《山歌·私情四句·娘打》:
吃娘打子吃娘羞,索性教郎夜夜偷。姐道郎呀,我听你若学子古人传得个风流话,小阿奴奴便打杀来香房也罢休。
歌中的女子显因偷情而遭到其母的毒打,但她非但没有怯懦,反而更加鼓起追求爱情的勇气。又如《挂技儿·欢部·分离》:
要分离,除非是天做了地;要分离,除非是东做了西;要分离,除非是官做了吏。你要分时分不得我,我要离时离不得你。就死在黄泉也,做不得分离鬼。
以朴实而坚定的语气表达出对爱情至死不渝的执着。这些感情炽热的情歌中有时夹杂着一些露骨的色情成分,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创作的格调,但也应该看到,它们的出现,反映了创作者和编辑者大胆肯定和展现人欲的一种生活趣味,这与明代中叶以来活跃开放的文化风气有关。
三是形象刻画、语言运用等艺术手法丰富新颖,显示出明代民歌创作技巧进一步趋于成熟。《挂技儿·私部·错认》:
月儿高,望不见(我的)乖亲到。猛望见窗儿外,花枝影乱摇,低声似指我名儿叫。双手推窗看,(原来是)狂风摆花梢。喜变做羞来也,羞又变做恼。
通过描写女子认人的错觉,刻画出她等待情人焦急不安的心理。再如《山歌·私情四句·送郎》节录:
送郎出去并肩行,娘房前灯火亮瞪瞪。解开袄子遮郎过,两人并做子一人行。“解开袄子遮郎过”这一细节生动形象,恰好地传递出歌中女子随机应变的机智。至于这些民歌的语言,由于它们从民间孕育脱胎而出,大多通俗形象、新奇自然、富有生气,极具艺术表现力。这方面的例子很多,如《挂枝儿·私部·耐心》:“熨斗儿熨不开眉间皱,快剪刀剪不断(我的)心内愁,绣花针绣不出鸳鸯扣。”同上《虚名》:“蜂针儿尖尖的刺不得绣,萤火儿亮亮的点不得油,蛛丝儿密密的上不得筘。”语言生动奇妙,让人耳目一新。
(责任编辑:王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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