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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愈、孟郊、李贺等人的诗歌

作者:袁行霈等     来源:中国文学史     时间:2011-0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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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愈(768~824),字退之,河阳(今河南孟县)人,自言郡望昌黎,故后人多称韩昌黎。他三岁而孤,由嫂郑氏抚育成人。贞元八年(792)登进士第,先后任汴州观察推官、四门博士、监察御史等。贞元十九年(803)因上书言关中旱饥,触怒权要,被贬为阳山(今属广东)令。元和十四年(819)又因反对宪宗拜迎佛骨,被贬为潮州刺史。穆宗时,他任国子监祭酒、兵部侍郎,又转吏部侍郎。有《昌黎先生集》,存诗三百馀首。
  韩愈多长篇古诗,其中不乏揭露现实矛盾、表现个人失意的佳作,如《归彭城》、《龊龊》、《县斋有怀》等,大都写得平实顺畅。他也有写得清新、富于神韵、近似盛唐人的诗,如《晚雨》、《盆池五首》,尤其是《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二首》其一: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但是,韩愈最具独创性和代表性的作品,则是那些以雄大气势见长和怪奇意象著称的诗作。他“少小尚奇伟”(《县斋有怀》)、“搜奇日有富”(《答张彻》),天生一种雄强豪放的资质,性格中充溢着对新鲜奇异、雄奇壮美之事之景之情的追求冲动,而他一再提倡的“养气”说,更使他在提高自我修养的同时增添了一股敢作敢为、睥睨万物的气概,发而为诗,便是气豪势猛,声宏调激,宛如江河破堤,一泻千里。试看他的《卢郎中云夫寄示送盘谷子诗两章歌以和之》:
  昔寻李愿向盘谷,正见高崖巨壁争开张。是时新晴天井溢,谁把长剑倚太行!冲风吹破落天外,飞雨白日洒洛阳。……
  开篇即豪兴遄飞,格局阔大。以“长剑倚太行”比喻从天井关飞流而下的瀑布,而这飞瀑被狂风吹拂,竟直洒洛阳!其势其景,迅捷壮观,遣词造句,远超凡俗,用诗中的话来说,就是“字向纸上皆轩昂”。再看他的《石鼓歌》:
  张生手持石鼓文,劝我试作石鼓歌。少陵无人谪仙死,才薄将奈石鼓何!周纲陵迟四海沸,宣王愤起挥天戈。大开明堂受朝贺,诸侯剑佩鸣相磨。蒐于岐阳骋雄俊,万里禽兽皆遮罗。镌功勒成告万世,凿石作鼓隳嵯峨。……
  苍劲雄浑,硬语盘空,将石鼓形成的一段远古历史鲜活地展现出来;而“愤起挥天戈”、“剑佩鸣相磨”等动作性词语的嵌用,更使诗作气酣力猛,飞动纵横,有不可一世之概。如与李白的长篇歌行比,相同点在于二者均酣畅淋漓,气象阔大,相异处则在于李诗饶有飘逸之气,韩诗更具狠重粗豪的力度。所谓“豪侠之气未除,真率之相不掩,欲正仍奇,求厉自温”(钱锺书《谈艺录》),正是韩愈其人其诗的一个显著特点。
  韩愈一生用世心甚切,是非观念极强,性格木讷刚直,昂然不肯少屈,这一方面使他在步入官场后的一次次政治旋涡中屡受打击,另一方面也导致其审美情趣不可能淡泊平和,而呈现出一种怨愤郁躁、情激调变的怪奇特征。韩愈诗风向怪奇一路发展,大致始于贞元中后期,至元和中期已经定型。贞元、元和之际的阳山之贬,一方面是巨大的政治压力极大地加剧了韩愈的心理冲突,另一方面将荒僻险怪的南国景观推到诗人面前,二者交相作用,乃是造成韩愈诗风大变的重要条件。他在这一时期写的《宿龙宫滩》、《郴口又赠二首》、《龙移》、《岳阳楼别窦司直》、《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等诗中,使用最多的是那些激荡、惊怖、幽险、凶怪的词语,诸如“激电”、“惊雷”、 “怒涛”、“大波”、出没的“蛟龙”、悲号的“猩鼯”、森然可怖的“妖怪”、 “鬼物”,都辐凑笔端,构成了一个个惊心动魄的意象。《永贞行》云:“湖波连天日相腾,蛮俗生梗瘅疠烝。江氛岭祲昏若凝,一蛇两头见未曾。怪鸟鸣唤令人憎,蛊虫群飞夜扑灯。雄虺毒螫堕股肱,食中置药肝心崩。”贬所环境的极度险恶,引起诗人内心的惊恐震荡,而无罪遭贬的身世际遇,更使诗人心如汤沸,百忧俱来,长期处于“数杯浇肠虽暂醉,皎皎万虑醒还新”(《感春四首》其四)的苦闷之中,并由此形成一种思维定势,搜罗奇语,雕镂词句,创造前人未曾使用过的险怪意象。元和元年,已经离开贬所回到京城的韩愈更倾心于怪奇诗境的构造,而相对了对内心世界和自我的表现。他与孟郊等人一起创作了不少联句诗,这些诗作以竞赛为主要目的,一联就是上百韵,各自逞奇炫怪,夸示才学,以致写出了大量“昼蝇食案緐,宵蚋肌血渥”(《纳凉联句》)、“灵麻撮狗虱,村稚啼禽猩”(《城南联句》)之类令人难以卒读的诗句。在此后的几年中,韩愈基本上沿着这条道路发展,以世俗、丑陋之事之景入诗,写落齿,写鼾睡,写恐怖,写血腥,形成了以俗为美、以丑为美的特点。
  在诗歌表现手法上,韩愈也作了大胆的探索和创新,用写赋的方法作诗,铺张罗列,浓彩涂抹,穷形尽相,力尽而后止。《南山》诗是这方面的代表作。全诗102韵,长达一千多字,连用七联叠字句和51个带“或”字的诗句,铺写终南山的高峻,四时景象的变幻。令人读来,虽觉十分详尽,却又颇为烦琐。再如那首著名的《陆浑山火一首和皇甫湜用其韵》,极写一场山火的强猛酷烈:
  山狂谷很相吐吞,风怒不休何轩轩。摆磨出火以自燔,有声夜中惊莫原。天跳地踔颠乾坤,赫赫上照穷崖垠。截然高周烧四垣,神焦鬼烂无逃门,三光驰隳不复暾。虎熊麋猪逮猴猿,水龙鼍龟鱼与鼋,鸦鸱雕鹰雉鹄鹍,燅炰煨A2孰飞奔。……
  风卷着火,火借着风,轰轰烈烈,漫山遍野地燃烧开来,直烧得天昏地暗、乾坤颠倒、神焦鬼烂、日月无光、水陆动物无处藏身。这里,诗人赋予山火一种狂野暴烈的力量,以泼墨法大笔渲染,巨细靡遗,极尽形容描绘之能事;与此同时,又创造出“山狂谷很”、“天跳地踔”等怪奇意象,使得诗意益发光怪陆离、狰狞震荡。这是一种超乎常情的创造,惟其超常,所以生新,惟其生新,所以怪奇。怪怪奇奇,戛戛独造,乃是韩愈在诗歌艺术上的主要追求目标。
  孟郊的诗风也有明显的怪奇倾向。但因他才力不及韩愈雄大,而沦落不遇的生活经历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他的视野,遂使得他的怪奇诗风向幽僻冷涩一路发展,从而表现出不同于韩诗的别一种风貌。
  孟郊(751~814),字东野,武康(今浙江德清)人。性格狷介孤傲,不谐流俗,虽有很强的功名心,却因不善变通而少所遇合,直到46岁才进士及第,50岁任溧阳尉。晚年做过水陆转运从事、试协律郎。一生沉落下僚,郁郁寡欢,饥饿、穷蹙、疾病、羁旅、失子、衰老,接踵而来,使他受尽了苦难生活的磨难。有《孟东野诗集》,存诗四百馀首。
  在孟郊的作品中,有一些关注社会、反映下层民众生活的诗作,如《杀气不在边》、《感怀》、《寒地百姓吟》等,但数量更多的是抨击黑暗世俗、强烈表现自我悲慨和贫寒生活的诗作。如“玉京十二楼,峨峨倚青翠。下有千朱门,何门荐孤士!”(《长安旅情》)“食荠肠亦苦,强歌声无欢。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赠崔纯亮》)“楚屈入水死,诗孟踏雪僵。直气苟有存,死亦何所妨!”(《答卢仝》)这些作品,写事抒情真切感人,用词造语古拙直率,颇具汉魏风貌。李翱评价说:“郊为五言诗,自前汉李都尉、苏属国及建安诸子、南朝二谢,郊能兼其体而有之。”(《荐所知于徐州张仆射书》)
  孟郊作诗以苦吟著称,注重造语炼字,追求构思的奇特超常。如“风叶乱辞木,雪猿清叫山”(《送殷秀才南游》)、“镜浪洗手绿,剡花入心春”(《送淡公十二首》其二)、“声翻太白云,泪洗蓝田峰”(《远愁曲》),都经过精心的锻造锤炼,所以能尽去枝叶,精当洗练,在人意中而又出人意表。《游终南山》诗前四句写山的景象是:“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高峰夜留景,深谷昼未明。”着一“塞”字,即将终南山拔山倚地、吞吐日月的雄姿展现出来。《怨诗》写思妇之怨是:“试妾与君泪,两处滴池水。看取芙蓉花,今年为谁死!” 用莲花被泪水浸死的假想之词来表现人物怨情之深,涉想奇绝。韩愈说他作诗 “刿目鉥心,刃迎缕解。钩章棘句,掐擢胃肾。神施鬼没,间见层出”(《贞曜先生墓志铭》),是很贴切的。
  孟郊写得最多、也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些充满幽僻、清冷、苦涩意象的诗作,这些诗作大表现诗人凄怆寒苦的生活,诗境仄狭,风格峭硬。诸如“日短觉易老,夜长知至寒”(《商州客舍》)、“天色寒青苍,北风叫枯桑……调苦竟何言,冻吟成此章”(《苦寒吟》),以“寒”字为中心,极力突出诗人对生活的特殊感受。苏轼所谓“郊寒岛瘦”(《祭柳子玉文》)之“郊寒”一语,可以说是对孟诗特点的最好概括。在这类诗作中,组诗《秋怀十五首》堪称代表:
  孤骨夜难卧,吟虫相唧唧。老泣无涕洟,秋露为滴沥。(其一)
  秋月颜色冰,老客志气单。冷露滴梦破,峭风梳骨寒。(其二)
  商虫哭衰运,繁响不可寻。秋草瘦如发,贞芳缀疏金。(其七)
  冷露多瘁索,枯风饶吹嘘。秋深月清苦,虫老声粗疏。(其九)
  这里,“吟虫”、“秋露”、“秋月”、“秋草”、“冷露”、“峭风”等意象组合在一起,渲染出浓郁的凄冷寒寂、幽僻萧索的氛围,强烈地刺激着“孤骨”病老,使他生发出无可底止的哀痛。不仅于此,组诗还运用视觉、触觉、听觉、味觉等艺术通感,嵌入“峭”、“剸”、“瘦”、“折”、“刀剑”、“干铁”等外形尖利、瘦硬的字词,将刺激的程度进一步强化:“一尺月透户,仡栗如剑飞。老骨坐亦惊,病力所尚微”(其三)、“商叶堕干雨,秋衣卧单云。病骨可剸物,酸呻亦成文”(其五)、“棘枝风哭酸,桐叶霜颜高。老虫干铁鸣,惊兽孤玉咆”(其十二)、“霜气入病骨,老人身生冰。……瘦坐形欲折,晚饥心将崩”(其十三),形容身体病弱,瘦骨为耸,可以像铁器一样拿来割物,甚至坐下去这瘦骨似乎也会折断。这种夸张虽近乎怪诞,但以艺术上却更为真切地展现了这位“哀哀孤老人”的形销骨立和凄凉晚景。
  大概是受韩愈影响,孟郊也创造了一些以丑为美、意象险怪的诗作。如“饿犬{齿乍}枯骨,自吃馋饥涎”(《偷诗》)、“怪光闪众异,饿剑唯待人”(《峡哀十首》其四)等,但与韩诗相比,此类孟诗数量不多,影响也不大。真正对后世产生较大影响并被人传诵不已的,倒是那首古朴平易的小诗《游子吟》: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孟郊、韩愈之后,元和诗坛又出现了天才诗人李贺。
  李贺(790~816),字长吉,生于福昌昌谷(今河南宜阳县),是没落的唐宗室后裔,父李晋肃,曾当过县令。仅因“晋肃”之“晋”与“进士”之 “进”同音,“肃”与“士”音近,李贺便以有讳父名而被人议论攻击,不得参加进士考试。后荫举做了个从九品的奉礼郎,不久即托疾辞归,卒于故里,年仅27岁。有《李长吉歌诗》,存诗二百五十馀首,除少量伪作外,可确定为他本人所作的约有240首左右。
  从年辈上看,李贺晚生于孟郊39年,比韩愈也小22岁,但他成名甚早,少年时代即“以长短之制名动京华”(王定保《唐摭言》)。18岁那年,他带着自己的诗歌去拜谒韩愈,韩愈只读了第一篇《雁门太守行》,即大为惊赏,邀与相见(张固《幽闲鼓吹》)。然而,诗歌的成就并没能改变李贺不幸的命运。作为宗室后裔,他自视甚高,在诗中一再以“皇孙”、“宗孙”、“唐诸王孙” 称呼自己,希望致身通显,获得较高的地位和享受;但因其家族早已败落,家境颇为贫寒,他的这种希望只能成为一种幻想,并由此生出沉重的失落感和屈辱感。他自幼体质赢弱,长得“细瘦”,而且是“通眉”、“巨鼻”、“长指爪”,可他却每每以“壮士”自称,写出一些意气昂扬的诗作:“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南园》)他有理想,有抱负,但这理想抱负很快便被无情的现实所粉碎,使他的精神始终处于极度抑郁、苦闷之中。他早熟、敏感,但这早熟敏感却令他比常人加倍地品尝到了人生的苦涩。在现实的重压下,他呈现出种种早衰的症状和心态:“壮年抱羁恨,梦泣生白头”(《崇义里滞雨》)、“日夕著书罢,惊霜落素丝”(《咏怀二首》其二)、 “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赠陈商》)、“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开愁歌》)。人生的短暂倏忽,引起李贺的无比惊惧,而怀才不遇的苦痛,又时时冲击着他多病的身心。《秋来》这样写道:
  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流年似水,功名不就,恨血千年,知音何在!带着沉重的悲哀和苦痛,带着对生命和死亡的病态的关切,李贺开始对人生、命运、生死等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问题进行思考。他写鬼怪,写死亡,写游仙,写梦幻,用各种形式来抒发、表现自己的苦闷。
  在短短27年的生涯中,李贺将其卓荦的才华和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诗歌创作上,骑驴觅诗,苦吟成性,呕心沥血,废寝忘食,把作诗视为生命之所系。这一方面导致他对社会不可能有较深刻的理性认识,而时时耽于幻想;另一方面则使得他的诗作融入了极为浓郁的伤感意绪和幽僻怪诞的个性特征,表现重点也从韩愈的粗猛豪横、孟郊的冷峭枯寂转向对主体心灵的全力开掘和虚幻意象的巧妙营造,由此形成了与韩、孟颇有差异的凄艳诡激的诗风。
  翻开李贺诗集,那奇特的造语、怪异的想象和幽奇冷艳的诗境便会迎面扑来,宛如进入了一个别样的世界。“秋野明、秋风白,塘水漻漻虫啧啧。……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南山田中行》)、“南山何其悲,鬼雨洒空草。 ……月午树立影,一山惟白晓。漆炬迎新人,幽圹萤扰扰”(《感讽五首》其三)、 “百年老鸮成木魅,笑声碧火巢中起”(《神弦曲》)、“呼星召鬼歆杯盘,山魅食时人森寒”(《神弦》)……在这些诗句中,作者写荒芜的山野,写惨淡的黄昏,写阴森可怖的墓地,而活动于这些场所的则是忽闪忽灭的鬼灯、萤光、百年老鸮,食人山魅。令人读后,深感其“险怪如夜壑风生,暝岩月堕”(谢榛《四溟诗话》卷四)。
  李贺深受屈原、李白及汉乐府民歌的影响,多以乐府体裁驰骋想象,自铸奇语,表现其苦闷情怀。他对冷艳凄迷的意象有着特殊的偏爱,并大量使用“泣” “啼”等字词使其感情化,由此构成极具悲感色彩的意象群。诸如“冷红泣露娇啼色”(《南山田中行》)、“露压烟啼千万枝”(《昌谷北园新笋四首》之二)之类诗句,在其诗集中俯拾即是。对于物象的色彩和情态,李贺也极尽描绘渲染之能事,写红,有“冷红”、“老红”、“愁红”、“笑红”;写绿,有“凝绿”、 “寒绿”、“颓绿”、“静绿”。他的《长平箭头歌》写一久埋地下又沾人血的古铜箭头是“漆灰骨末丹水砂,凄凄古血生铜花”。黑处如漆灰,白处如骨末,红处如丹砂,而凄凄古血经蚀变竟生出斑驳的“铜花”!设色奇绝,涉想亦奇绝。他的《将进酒》写宴饮的酒具和酒色是“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琉璃、琥珀,色泽已十分晶莹瑰丽了,更益之以“真珠红”酒的色感,一下将瑰丽的色泽推向极端。诗中写由美人歌舞而联想到的情景是“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将“桃花乱落”与“红雨”乱落两种不同的景象绾合在一起,营造出同一色彩叠加而成的“落红”意象,借以表现诗人对青春将暮的哀感,甚为贴切传神。作者宛如一位高明的画工,一眼觑定事物的本质特征,便倾全力摹状绘形,敷彩设色,构造五彩斑斓的画图,又在此画图的关键色彩上加以哀伤的字眼,注入强烈的主观感受,使得其笔下的诸多意象都呈现出一种哀感顽艳甚或病态美的特征。
  为了强化诗歌意象的感染力,李贺还以独特的思维方式和精选的动词、形容词,来创造视觉、听觉与味觉互通的艺术效果。在他笔下,风有“酸风”,雨有 “香雨”,箫声可以“吹日色”(《难忘曲》),月光可以“刮露寒”(《春坊正字剑子歌》),形容夏日之景色,是“老景沉重无惊飞”(《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表现将军之豪勇,是“独携大胆出秦门”(《吕将军歌》)……通过这些不同感官相互沟通转换所构成的意象,诗人的艺术直觉和细微感受倍加鲜明地展现出来。与此同时,李贺也多用质地锐利、脆硬、狞恶的物象,辅之以“剪”、 “斫”、“古”、“死”、“瘦”、“血”、“狞”等字词,营造一种瘦硬、坚脆、狠透、刺目的意象。如“斫取青光写楚辞”(《昌谷北园新笋四首》其二)、 “一双瞳人剪秋水”(《唐儿歌》)、“荒沟古水光如刀”(《勉爱行二首送小季之庐山》其二)、“青狸哭血寒狐死”(《神弦曲》)、“金虎蹙裘喷血斑” (《梁台古意》)、“花楼玉凤声娇狞”(《秦王饮洒》)等等,或惊心刺目,或幽凄冷艳,大都是一种怪奇、畸形的审美形态。这种审美形态的产生,既源于李贺褊执、狭隘的精神世界和审美取向,也得力于李贺对字词的精心锤炼。似乎可以说,艺术思维的逸出常轨,遣词造句的刺激狠透、修辞设色的惨淡经营,意象结构的古怪生新,乃是李贺诗歌意象创造的基本特点。
  李贺诗中的怪奇特征,还主要得力于他迥异于常人的想象乃至幻想,而这想象、幻想又总是和夸张相并行的。他可以从一方端州紫砚,联想到“端州石工巧如神,踏天磨刀割紫云”(《杨生青花紫石砚歌》)的惊险,也可以由传说中的瑶台仙草,幻化出“王子吹笙鹅管长,呼龙耕烟种瑶草”(《天上谣》)的奇景,他想象天上的银河流云会发出响声:“银浦流云学水声”(同上),他还能从箜篌的乐音想象到“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而这乐音的美妙动听竟使得“江娥啼竹素女愁”、“老鱼跳波瘦蛟舞”(《李凭箜篌引》)。李贺的想象不仅出人意表,而且跳跃性很大,有时完全听凭直觉的引导,一任自己的想象超时空地自由流动。《梦天》即是这方面的范例:
  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玉轮轧露湿团光,鸾珮相逢桂香陌。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前四句借助奇特的幻想,从人间飞跃到天上,进入扑朔迷离的月宫,在广袤的空间里遨游;后四句又陡作转折,从仙界折返尘世,注目人世的千载沧桑。诗句忽开忽合,忽起忽落,时空交杂错落,意绪游移无端。求生的意志、对天国的向往与人生的短促、现实的困厄构成一对尖锐的矛盾,困扰着诗人的心灵,使他的精神常常处于亢奋与消沉交替起伏的状态,导致其想象变化倏忽,活跃异常。李贺不少诗歌,特别是游仙诗都具有这种特点。表面上看,这一特点与现代意识流的创作方法确有相通之处,但从深层来看,却直接导源于李贺独特的心理状态,换言之,李贺全部诗歌都可视作苦闷的象征。
  晚唐的杜牧在《李贺集叙》中认为李贺诗是“骚之苗裔”,而且“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陊殿,梗莽丘垅,不足为其怨恨悲愁也;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准确揭示了李诗的特点。若与韩愈、孟郊相比,李贺更重视内心世界的挖掘,更重视主观化的幻想,因而具有更突出的诗人气质,其诗也成为真正的诗人之诗,并对晚唐诗风产生了更为直接的影响;但其缺陷也是显而易见的:内容过于狭窄,情绪过于低沉,一意追求怪异,难免走向神秘晦涩和阴森恐怖。
  李贺之外,韩孟诗派较重要的成员还有卢仝、马异、刘叉、皇甫湜等人。
  卢仝,号玉川子,一生未仕,生活寒苦,性格狷介,颇类孟郊;但其狷介之性中更有一种雄豪之气,又近似韩愈。在他现存的103首诗中,长言短句,错杂其间,诙谐幽默,所在多有。受韩、孟影响,卢仝作诗多用怪奇、丑陋的意象,如“山魈吹火虫入碗,鸩鸟咒诅鲛吐涎”(《寄萧二十三庆中》)、“扬州虾蚬忽得便,腥臊臭秽逐我行”(《客请虾蟆》)等等。因一意求险逐怪,他的有些长诗显得非常滞涩难读,其《月蚀诗》最具代表性。此诗据虾蟆食月的神话写月蚀全过程,融汇各种天文传说,前后穿插,横出锐入,人、鬼、神、兽、妖竞相出场,混淆不分,极怪异荒诞之能事,至被人评为“辞语奇险”(陈岩肖《庚溪诗话》卷下)、“以怪名家”(刘克庄《后村诗话》续集卷二)。
  卢仝有时也能写出含蓄蕴藉、情致宛然的佳作,如那首多为人忽视的《有所思》,即以思念“美人”为主线,层进层深,波澜迭起,末二句以“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收束全篇,词意新警,言尽意远。
  马异与卢仝交好,作诗亦以险怪称,但因其诗仅存四首,已难以见其诗风全貌了。韩愈《寄卢仝》诗云:“往年弄笔嘲同异,怪辞惊众谤不已。”说明卢、马二人诗风相近。其《答卢仝结交诗》语言劲峭,设喻奇巧,较具代表性。
  刘叉自称彭城子,又自称“老叉”、“野夫”,任侠重义,曾饮酒杀人。后流徙齐鲁,始折节读书。他与韩、孟、卢仝等人均有交往,有次径将韩愈为人写墓志所得润笔拿走,并声言:“此谀墓中人所得耳,不若与刘君为寿。”(见李商隐《刘叉传》)刘叉诗风与其为人颇为吻合,粗豪硬朗,劲气直达。在他现存的27首诗中,《偶书》写得最有声色:“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间万事细如毛。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但最具代表性的,要算他用来展示自我节操、激愤浊世和表现民生疾苦的两个长篇《冰柱》和《雪车》。《冰柱》有一段写夜雪凝成冰柱的情景:“天人一夜剪瑛琭,诘旦都成六出花。南亩未盈尺,纤片乱舞空纷拿。旋落旋逐朝暾化,檐间冰柱若削出交加。或低或昂,小大莹洁,随势无等差。始疑玉龙下界来人世,齐向茅檐布爪牙。又疑汉高帝,西方未斩蛇。人不识,谁为当风杖莫邪。”极力铺排,毫不含蓄,奇谲奔放,劲气直下,很有些韩诗的特点。宋人苏轼对此颇为欣赏,有诗云:“老病自嗟诗力退。寒吟《冰柱》忆刘叉。”(《雪后书北台壁二首》其二)
  与韩愈关系密切、诗风相近的还有樊宗师、皇甫湜等人,但他们主要以文名家,诗作流传下来的甚少,皇甫湜存诗三首,樊宗师存诗一首,都明显具有险怪倾向。皇甫湜的《石佛谷》、《出世篇》二诗或着意刻划、用词雕琢,或想象怪奇、雄豪恣横,最能看出孟郊、韩愈的影响。惜乎他的其它一些作品,如韩愈提到的《陆浑山火》等,均已亡佚,否则,其怪奇诗风应会得到更充分的印证。
  韩孟诗派除了追求诗歌的雄奇怪异之美外,还大胆创新,以散文化的章法、句法入诗,融叙述、议论为一体,写出了不少“既有诗之优美,复具文之流畅,韵散同体,诗文合一”(陈寅恪《金明馆丛稿初编·论韩愈》)的佳作。韩愈是这方面的突出代表。作为古文大家,他熟谙古文章法,而他的尚奇精神和豪放性格也使他不惯于诗律的束缚,所以采用表现手法上较为自由的散文笔调入诗,痛快畅达地叙事抒情,乃是其诗散文化形成的一个要因。且看他那首有名的《山石》:
  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铺床拂席置羹饭,疏粝亦足饱我饥。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当流赤足踏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鞿。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
  全诗单行顺接,不用偶句,不事雕琢,按照时间顺序,直书所历所见,诗人的游踪在有条不紊的叙述中一一展现出来。在结构安排上,一方面以浓丽的色彩来点染景物,一方面以清淡的笔触来抒发情怀,浓淡相间,自然清朗,一种摆脱尘世牢笼完全放松的自由感、一种挣开格律束缚追求诗歌原始美的主体精神充溢于字里行间,似散文,却又极富诗意。
  韩愈不仅以散文的章法结构诗篇,而且还在诗中大量使用长短错落的散文句法,尽力消融诗与文的界限。五言诗如《符读书城南》之“乃一龙一猪”,《泷吏》之“固罪人所徙”,《谢自然诗》之“在纺织耕耘”,《南山诗》之“时天晦大雪”;七言诗如《送区弘南归》之“嗟我道不能自肥”、“子去矣时若发机”,《陆浑山火》之“溺厥邑囚之昆仑”、“虽欲悔舌不可扪”,都有意拗峭句法,使语势、节奏滞涩不畅,与传统五言诗之上二下三型、七言诗之四下三型节奏迥然不同。又如《嗟哉董生行》:
  淮水出桐柏山,东驰遥遥,千里不能休。淝水出其侧,不能千里,百里入淮流。寿州属县有安丰,唐贞元时,县人董生召南隐居行义于其中。……
  不受韵律、节奏、对称的约束,完全打破了诗歌圆转流利、和谐对称的特点,在形式上表现为新颖、生僻、怪奇,散文倾向也更为明显。
  在以文入诗的同时,韩愈还无视古典诗歌重形象、重比兴、重趣味的传统,屡屡在诗中大发议论,直接表述对人生、社会的看法,形成了以议论入诗的特点。《荐士》、《醉赠张秘书》、《汴泗交流赠张仆射》等诗都穿插有议论,其《谢自然诗》“余闻古夏后”以下36句,《赠侯喜》“是时候生与韩子”以下14句几乎全是议论。这些议论,有的饱含忧怨,语义劲直,下笔不能自己;有的则纯属说教,用哲理取代了形象,读来枯燥无味。至如有的议论抒情色彩浓厚,且凝炼简洁,洒脱率放,足以捱起全诗,自然是不可欠缺的。
  在反对传统、锐意创新的路子上,韩愈做出了突出的贡献,也取得了应有的成就。他以宏大的胆气驾驭诗篇,赋予诗歌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和超现实色彩;他雕镂词句,尚险求奇,营造出大量他所独有的险怪意象;他以文入诗、以议论入诗,开一代诗风,这些无不展示出他在中唐诗坛所具有的独特地位。清人叶燮《原诗》说得好:“韩愈为唐诗之一大变,其力大,其思雄,崛起特为鼻祖。” 事实上,韩愈的“崛起”及其对唐诗的“大变”,不仅在当时影响巨大,而且对后世尤其是宋人的诗歌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当然,破坏传统的同时也必须建立新的规范,这种规范,韩愈在诗中并非没有建立,但相比起他的散文来还有欠完备。如用词造句刻意求新致使语意晦涩,对诗材的不加简择导致意象过于丑陋怪诞,大量使用散文化句式和哲理性议论,在一定程度上破坏了诗歌的节奏美、形象美。如此种种,既对后世的诗歌创作造成不良影响,也曾引起后人的议论的指责。对于一位诗坛的改革者和新诗风的开创者来说,这恐怕是难以避免的。
 

(责任编辑:王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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