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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未想过,与“名”的相识,会以如此不堪的方式开启。
在这个五百人的微信群里,他是个熟悉的陌生人。从断续的醉话中,我拼凑出他的轮廓:一个“脱北者”,长春某Gay会所的侍者,他常在群里展示各种新奇的情趣用品,但我从未鄙夷——在命运的夹缝中求生,活着本身已是一种悲壮。
他有个令人窒息的仪式:酩酊大醉后,总在群里撒下上千元的红包雨。当“老板大气”“老板真帅″的谄媚纷纷刷屏时,他会突然发出野兽般的哀嚎:“我的阿妈妮...还在矿洞里背煤啊!”
我不解,既知母亲苦难,为何偏要购买这虚妄的热闹?或许,曾经的饥饿与被铁丝穿过锁骨的恐惧,早已蛀空了他的灵魂。
这总让我想起十多年前,在延边那个雾气弥漫的夜晚。
剧场的灯光渐暗,一束追光打在舞台中央,照亮了她素白的民族长裙,像朵逆时而开的玉兰。作为压轴,她的舞蹈与众不同——别人的欢快是程式化的,她的柔媚中却带着隐忍的力量。她的歌声清越,高音处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如锦缎将裂的微响。
演出结束,我通过导游邀她至茶室小坐。昏黄的灯光下,侧墙裂纹的老镜格外醒目,她单薄的身影嵌在交错的纹路里,像一幅被撕碎又勉强拼合的仕女图。
她阖眼,白袜的脚尖在地板上划出圆圈,仿佛被无形的枷锁束缚。不再是舞台上的华彩,而是更为内敛的身体语言——手臂如柳枝拂过看不见的牢笼,每次旋转都在挣脱无形的锁链。她的舞姿在镜中流转,镜里镜外的身影一同扭曲、挣扎,分不清哪一个是真实的她,哪一个是被破碎困住的幻影。
我被这无声的控诉感动,轻声哼起朝鲜电影《卖花姑娘》的插曲《春天年年到人间》:
春天年年到人间,到人间
漫山遍野百花争艳,百花争艳
我们失去祖国,没有春天
鲜花何时开在心田,开在春天……
姑娘突然″哇"的一声,瘫坐在地,泪水决堤,叽哩哇啦的,朝语里夹杂着个别中文,边说边哭。
我跪在她身边,轻抚她的头发:“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她哭着说:"我的阿爸吉...…是唱着这首歌饿死的...…”
良久,她抬起泪眼,眼神里有一种决绝的空白,开始默默地解自己的衣扣。我抓住她的手吼道:“你这是干什么?我的年龄足以做你的父亲!”
她捂住泪脸:“阿爸吉不在了...家里还有阿妈妮和八岁的弟弟…...”
我将皮夹里所有现金和一包巧克力塞进她手中:“姑娘,你的歌很好听歌舞很精采…...我从小爱听朝鲜的歌曲,看朝鲜电影,我爱朝鲜,我也爱你……”
她僵住了,向我深深鞠躬。走到门口时突然折返,抓住我的手按在胸前:“叔叔,你摸摸我吧!我会好的,我的祖国也会好的!”
掌下,年轻的心脏剧烈跳动,如受困的鼓点,敲击着我的掌心。
十余年过去,这"嗵嗵"的律动,却又与“名”在微信群里的哀嚎交织,不断唤醒那段忧伤的记忆。
直到昨晚。
他再次用红包点燃狂欢,在所有领取记录中,唯独我没有点取。他开始不断@我:“老头!喊声爸爸,给你发299红包!”
愤怒与悲哀顿时攫住了我,本想斥责后退群,但思考再三,向他发出了好友申请:“名,请加好友,我有话对你说。”
通过后,我写道:“若你赚钱容易,请储蓄下来帮助故乡的亲人,而不是用散财来刷存在感。
平壤镀金的铜像比生命更重,却照不亮普通人冰冷的灶台。你至少可以选择让心灵保持美好。
这片土地赠予了你自由与安全,但请珍惜每一次被当作‘人’的机会。”
然后,我用语音缓缓讲述了那个延边舞女的故事——她妙曼的舞姿,她滚烫的泪水,她绝望的奉献,以及那如鼓点般,敲击我掌心的年轻的心跳。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死寂之后,语音通话骤然响起。接通瞬间,一声来自地狱深处的嘶嚎冲破听筒,紧接着是彻底崩溃的痛哭。
随后,他挂断,拉黑了我。
我以为故事就此结束。
十分钟后,群里突然又跳出他的@。
没有文字,只有数条60秒的语音。
我点开。
一个老妇用朝鲜语哽咽诉说,夹杂着“名”带着哭腔的翻译:
“叔叔...…阿妈妮说谢谢您…...”
“她说...…当年那个中国客人是好人…...没碰她...…还塞了巧克力…...”
“她说...…姐姐回家后哭了一夜…...说这世上还有光…...”
“她说...…姐姐第二年春天...…在边境…...掉进冰河…...没了…...”
老妇的哭声淹没了翻译。
接着是他彻底失控的呓语,人称混乱不堪:
“姐姐...…回不来了!冰…...好冷…...”
“可我还得跳…...叔叔,我跳得美吗?和姐姐一样美吗…...”
“不!我就是姐姐!姐姐就是我!我们……总得有一个活着啊…...有一个是干净的...…”
“阿妈妮,别哭了...…您看,中国友人送的巧克力……是甜的...…”
语音在呜咽与朝鲜语的呢喃中戛然而止。
群,死寂。
我握着手机,浑身冰冷,仿佛一同坠入了边境的冰河。
延边茶室里如白玉兰般的少女,微信群里在痛苦中腐烂的“名”——两个形象猛烈撞击、重叠、碎裂,像那面墙镜里的幻影,再也无法分清。
究竟哪个才是真相?
是姐姐早已逝去,“名”在创伤中分裂出姐姐的人格,替她活着?
还是……从一开始就没有姐姐,茶室里那个舞者就是男扮女装的“名”自己?
我永远无法知道。
风依旧自由地吹拂这片土地。
只是有些真相,比冰河更刺骨,比死亡更可怕,永远沉在黑暗的河底。那声“我会好的,我的祖国也会好的”,究竟是少女天真的祈愿,还是少年在扮演他人时,在绝望中发出的最后盼望?
(责任编辑:王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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