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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的南阳,梧桐叶把夏阳滤得碎金似的。我正趴在“王牌电脑有限公司”的办公桌前核账,腰里的BB机突然“滴滴滴”叫起来,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蟋蟀。按开一看,一串陌生号码后跟着行小字:梅溪派出所,速带5000元领人。
我捏着BB机皱眉——校办企业刚盈利,我兜里虽然比从前活络些,但5000块正是家里两年定期存款的余额,本是留着次年交集资房首款的。正犹豫要不要回电,坐机又响,听筒里炸出个熟悉又慌乱的声音:“兄弟!是我,你杨哥!求你了,别问啥事儿,赶紧凑钱来,晚了就完了!”
是杨予平,我脑子里当即浮现出他那副金丝眼镜。他比我高两届,英语系副主任,农村娃靠死磕留校,还被校长看中当了女婿,平时走路都带着股“捧着金饭碗”的谨慎。去年他添了女儿,请客庆贺时还抱着相册给我们看,说老婆管得严,结婚后连烟都戒了。这么个人,能犯啥要掏5000块领人的事?
没工夫细想,我回家取了存折就往银行跑。柜台小姐敲着算盘叹气:“提前支取,损失237块利息哩。”我摆摆手,心里就一个念头:当年六个人住三居室集体宿舍,我俩在同一间屋子住了三年,他总把家里带的腌菜分给我,这份情谊难以用金钱衡量。
到派出所时,穿蓝警服的民警正啃西瓜,抬头扫我一眼:“南都大学的?证件。”我递上工作证,他指了指里间:“你单位职工杨子平,偷看女厕所被抓了。本来要拘留15天,他检查深刻,态度好,交单位处理。一周后带处理决定来结案。”
“杨子平?”我心里咯噔一下——杨予平的“予”,怎么成了“子”?刚要问,民警朝里喊:“杨子平,出来!”门帘一掀,出来个人差点让我认不出:半边脸肿得像发面馒头,金丝镜碎了一片镜片,双手还铐着。他看见我,眼神先是慌得像兔子,随即向我挤挤眼。
民警扔过来一卷笔录,旁边还放着根可伸缩教鞭——鞭梢用透明胶带粘了块小镜子,亮闪闪的,像个滑稽的玩具。我飞快翻笔录:“问:姓名?答:杨子平。问:单位?答:南阳王牌电脑公司……”签名处三个字歪歪扭扭,“予”和“子”写得模糊难辨。
我瞬间懂了。强忍着笑,故意沉下脸冲上去,薅住他领子猛踹两脚——鞋尖碰到他裤腿时,能感觉到他身子的颤抖。“杨子平!你丢不丢人!”我吼得嗓子发紧,“政府给你机会,但组织上饶不了你!”民警在旁边点头:“就该这么教育!”我赶紧掏出钱递过去,连收据都没要,拽着刚解铐的他就往外跑。
坐上出租车,杨予平才敢揉脸,嘶嘶地吸凉气:“那几个大妈下手真狠,差点把我眼镜片按进眼眶里。”我忍不住笑:“你咋想哩?用教鞭粘镜子?还改了名字?”他苦着脸:“先是昏了头,后来又慌了神,就想着不能连累学校和家里——你是校办企业的头,说你是我领导,警察信。”
他指挥着车七拐八拐到了郊区,停在个挂着“田园居”牌子的餐馆前。我原以为是土坯房,进去才吓一跳:红木桌椅擦得锃亮,墙上挂着水墨山水,连服务员都穿得像宾馆领班。他在吧台熟稔地打了一通电话,不久包间里,六个精致小菜摆得齐整,两瓶茅台盖都开好了。
“你不是戒了酒?还老说酒量小?”我拿起酒杯挑眉。杨予平倒了满满两杯,仰头灌下去一半:“以前是装的——在领导面前,哪敢放开喝?”酒过三巡,他话多了起来,说小时候在农村,为了充饥爬树掏鸟蛋,摔断过胳膊;说留校后每晚熬夜写论文,就怕校长觉得他配不上女儿;说刚才在派出所,满脑子想的都是“要是老丈人和老婆知道了,这个家就散了”。
说着说着,他突然“噗通”一声跪下,抱着我的腿哭:“兄弟,今天要是没你,我这一辈子就毁了。我发誓,若有出头之日,一定报答!”我赶紧把他拉起来,袖口沾了他的眼泪,黏糊糊的:“哥,咱俩啥关系,我能说出去吗?”
第二天我照着他的意思,打了份《对杨子平记大过的处分决定》,落款盖了“王牌电脑”的章——公司印鉴都在我皮包里,也就那些年所谓的“皮包公司”。叫他签字,他从兜里掏出支钢笔,换左手捏着,一笔一划写“杨子平”,写完还抬头问我:“像不像临时工的字?”我刚点头,就见他脱了皮鞋,把左脚小拇指掰出来,在印泥盒里按了按,“啪”地盖在签名旁。那滑稽样,差点让我笑喷。
他临走时,把5000块和两条“大中华”塞进我抽屉,又拍了拍我肩膀:“中午再喝一顿,这次喝五粮液。”饭桌上,他把剩下的半瓶酒塞进我裤兜:“拿着,回家慢慢喝。”我没推辞——校长的女婿,家里应该不缺这个。
一周后去派出所交材料,还是那个民警。他一板正经地收材料、问话、记录,突然指着“杨子平”的签名,拍了拍我肩膀,又用两指捏了捏我胳膊,笑得意味深长:“还是高校单位有水平,处理得挺到位。”我心里一惊,转念想起那笔没要收据的罚款,又踏实了,陪着笑说:“都是应该的。”
后来的日子,像被按了快进键。杨予平的职务一路往上走:先是转正当系主任,接着升副校长,五十多岁时成了分管教育的副市长。他身边总围着一群人——多是当年和他一样出身的留校生,学历不算高,教学也一般,却个个会来事。为了进他的圈子,有人业余猛练围棋,有人天天泡在乒乓球室,据说还有人专门去学了他爱听的豫剧选段。
我呢?90年代经商热过了,就回到教学岗。业务上和他有了交集,却明显感觉他在疏远我——他职务每升一级,我们之间的距离就远一分。有次在走廊碰见,他明明看见我了,却突然转头跟身边的人说“今天天气不错”,脚步都没停。我心里好不痛快:当年的事我早烂在肚子里了,至于这么躲着吗?
还有一次,他来系里视察,我故意盯着他的眼睛。他眼神晃了一下,像个被抓了偷吃的孩子,慌忙躲开,耳根都红了。我倒乐了——原来他还记着那茬。
二十多年里,我也在往上混:评上了副教授、当教研组长、升系副主任,在人才跻跻的南都大学,每一步都踩得扎实。每次关键时候,都有心腹给我传话:“杨副校长在会上夸你了,票是他投的。”我心里就感动,知道他是个念旧的人,想找机会跟他说句“我真没说出去”,可他像条泥鳅,总抓不着。
转机是在市里的模范教师表彰大会上。会后他来敬酒,递我一张名片,用只有我俩能听见的声音说:“饭后到我办公室来。”那天中午我喝了不少酒,到杨副市长门前时,像年轻时那样一脚踹开门。他赶紧伸头往走廊两边看看,把我搀到沙发上,反锁了门。
“兄弟,别怪哥这些年疏远你。”他坐下叹口长气,“农村出来的娃,混到今天不容易,就怕当年那点破事被人翻出来。”“我真没说出去。”我打断他。他点点头,眼眶有点红:“我知道。你是最有条件接近我的人,但有事连个电话都没打过,这让我更敬重你。”
那天我们聊到天黑,聊当年共享的腌萝卜条,聊校办企业卖电脑的趣事,聊各自孩子的婚事。好几次握手、拥抱,胳膊碰着胳膊,像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集体宿舍,那些芥蒂早散得没影了。
临走时,他塞给我一张金卡:“你家离南阳宾馆近,早中晚都能去小餐厅吃饭,方便。”我没当回事,第二天去吃饭,才发现那小餐厅里坐着好几位市级领导,刷POS机时,屏幕上的数字吓我一跳——50000元。没过多久,又接到通知,我被选去外事局培训,半年后去欧美考察教育三个月。不用想,这是他安排的。
又过了一年,听说杨予平要升省教育厅厅长,省市两级正在考察。一天,省纪委考察组通知我去宾馆谈话。一进办公室,我就愣住了——当年那个啃西瓜的民警,如今穿了身笔挺的西装,胸前别着“考察组副组长”的牌子。他看见我,笑了笑,从抽屉里拿出张纸晃了晃——正是当年那份《对杨子平记大过的处分决定》。
“这个杨子平,是不是现在的杨予平副市长?”他问得直接。我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慢悠悠地说:“不是。杨子平是二十多年前校办公司雇的临时工,记得受了处分不久就辞职了,现在在哪儿都不知道。”他点点头,又问:“能联系上他吗?”“联系不上,都二十多年了,早断了音讯。”
他突然站起来,拍了拍我肩膀,还是当年那熟悉的捏法,笑得意味深长:“没关系,上面有本人的签字和手印,一鉴定就知道。”我心里差点笑出声——当年杨予平左手签字、用脚趾按印的模样,此刻清晰得像昨天发生的事。
没过多久,新闻里就播了杨予平升任省教育厅厅长的消息。我再去南阳宾馆小餐厅吃饭,刷金卡时留意了一眼余额——又多了20000元。
走出餐厅时,梧桐叶又落了一地,和二十多年前那个下午一模一样。我摸了摸兜里的金卡,突然想起杨予平当年粘在教鞭上的小镜子——那镜子照过厕所的龌龊,照过派出所的狼狈,如今又照见了厅长办公室的灯光,照见了金卡上跳动的数字。它像个荒诞的符号,挂在时光的教鞭上,抽打着每个人的日子,却谁也不敢说,自己真的看清了镜里的人。
直到半年后,我在系主任竞聘讲演上,罕见地得到了评委们的全票通过,只等省里批复。去省里开教学研讨会时,决定这次一定要拜访杨厅长,走到他办公室前,听见里面传来熟悉的笑声。推门进去,杨予平正和一个人握手——正是去年那个省纪委考察组副组长。两人看见我,都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副组长拍着我的肩膀:“去年你说找不到杨子平,我还不信,后来一鉴定才知道,那签字是左手写的,手印竟然是脚趾印!”
杨予平讪汕地笑着,眼泪挂在眼角:“还是兄弟当年想得周到!”我看着他俩握手和拥抱,突然觉得那支粘镜子的教鞭,此刻正悬在我们每个人头顶——它照见了二十多年的起起落落,照见了官场的圆融,也照见了人性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而最荒诞的是,我们都知道那镜子里是什么,却只是哈哈镜般笑着,把那点秘密,又往时光深处推了推。
走出教育厅大门,阳光正好,我摸了摸兜里的金卡,突然明白:有些镜子照见的不是脸面,是命;有些秘密不是枷锁,是桥。而这世间最妙的事,就是你以为握在手里的是把柄,到最后才发现,那不过是彼此心照不宣的,一枚镜戒。
(责任编辑:王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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