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进拴|刀郎现象【三百七十四】

       刀郎的歌曲《画壁》，基本遵循《聊斋志异》中的《画壁》，又有自己独特的创造。

这里有无数周围另有的世界的周围的世界，那是漂浮在复制着无数干瘪的枯槁的形容。

开口就是车轱辘话，似乎完全不讲语法，就是故弄玄虚的堆砌。其实不然，里边大有深意。

《画壁》原文:江西孟龙潭，与朱孝廉客都中。偶涉一兰若，殿宇禅舍，俱不甚弘敞，惟一老僧挂褡其中。见客入，肃衣出迓，导与随喜。殿中塑志公像，两壁画绘精妙，人物如生。

南朝僧人宝志，齐梁时被王侯士庶视为神僧，这都城的一个小庙，两壁就是他给众信徒说法的画绘。“这里有无数周围另有的世界的周围的世界”，佛教讲三千大千世界，一千个小千世界，叫作中千世界。一千个中千世界，叫作大千世界。这是古印度的宇宙观，也是佛教世界的层级结构观，以须弥山为中心，周围环绕四大洲及九山八海，称为小世界。往外有三十三天，欲界、色界、无色界，逐次排列。你修行到哪个层次，得到哪个果位，就居住在哪一界。这种一圈套一圈，或者一层塔上有一层塔的多重结构，就是“这里有无数周围另有的世界的周围的世界”。壁画的内容，是佛、僧讲法，呈现天国景象，故是“漂浮”。走遍天涯，每一个寺庙，壁画的内容都从那基本固定的佛经故事中来，不说千篇一律，也大致雷同，此为“在复制着”。佛像、众生像画了很多，是为“无数”。岁月侵蚀，年长日久，最初光彩夺目的彩绘，逐渐暗淡，这些画像就剩下“干瘪的枯槁的形容”。

这里，刀郎对原作作了精微的改动，“两壁画绘精妙，人物如生”，成了“干瘪、枯槁”。这不只是为后边精神上的出轨简单铺垫，而是说歌词中的“你”，原作中的朱孝廉，从开始就对空洞乏味的色空理论在感性感觉方面深深厌恶，出轨在很大程度上是他内在的主动追求。

东侧世界的天女们，提着东侧的世界的鲜花。她们点燃游戏的烛火，引诱悭吝放纵的我们。

原作:东壁画散花天女，内一垂髫者，拈花微笑，樱唇欲动，眼波将流。

东壁，反复出现，蒲松龄和刀郎有隐喻所指。西壁，暗示画着的是去掉世俗结习的大德，是到了西方极乐世界的群体。而东壁，是检验结习是否去尽的关隘、壁垒，只有闯过色欲观，才能到达高一层次。天女散花，出自《维摩经.观众生品》:时维摩诘室有一天女，见诸大人闻所说说法，便现其身，即以天花散诸菩萨、大弟子上。华（花）至诸菩萨，即皆堕落，至大弟子，便着不堕。一切弟子神力去华（花），不能令去。文殊等大菩萨，修行到家，花不着身。而舍利弗等弟子，修行不到家，花即着身不堕。维摩诘告诫他们，只有六根清净，去掉结习，才不会沾上花瓣。在佛教习语中，拈花微笑，天女散花，花都是色、欲的形象代表。俗世的沾花惹草，也具有类似的意义。而在蒲松龄和刀郎这里，连天女都带上了邪魅，引诱凡人走入魔道。她对意向者说，下边的活动没有什么危险，只是一个“游戏”而已。我“玩点火”不怕，你跟着我“玩点火”，虽然是在黑夜，但“烛光”摇曳，是不是也惊险刺激？对此“引诱”，“你”一贯接受的教育和价值认知判断是排斥的。虽内心深处，有一点点“蠢动”，但还是小心的。就像现代，有股王给你推荐可翻几十倍的牛股。风险与收益并存，没入局前，你是悭吝的。入局后，你就会疯狂放纵。而“悭吝”与“放纵”矛盾合体，又可指，世俗糜烂之人，婚姻内，真情本应自然流淌，爱意满满，但实际上，有太多家庭，爱，变成施舍，变成奢侈品。家花不如野花香，婚姻外，却尽情放纵野性。

你穿越了水榭花廊，将奔向将拥抱那个少女。我能看得到你如何抉择，但我却无能为力。这是你梦寐以求的生活，并当作活的意义。而这世界都刻意回避，诚实地回答你的问题。

原作，“你”灵魂出窍，与画壁的天女，渐入猥亵，把“少女”变成了“少妇”，在享受欢悦的同时，也差点被巡查者发现，缧锁加身。

显然，刀郎对这一切，进行了高度的概括简化。“你”突破了固有的防线，飞奔进“神仙”世界，与少女狂欢。这是佛道，还是魔道？“我能看得到你如何抉择，但我却无能为力”。“我”，是原故事中的同伴，老僧和刀郎的结合体，是一个清醒的理智存在。“幻由人生，贫道何能解”。蒲松龄借“异史氏”曰:“幻由人作，此言类有道者。人有淫心，是生亵境；人有亵心，是生怖境。菩萨点化愚蒙，千幻并作，皆人心所自动耳。”一个人一旦心怀猎艳欲求，就会产生私心杂念，若再蠢蠢欲动，就会产生“之死矢靡它”的幻觉，并鬼使神差般进入画中幻境，行苟且之事。心生，种种魔生。《封神演员》第一回，纣王到女娲宫，看女娲形象，不觉淫心顿起，题诗:“凤鸾宝帐景非常，尽是泥金巧样妆。曲曲远山飞翠色，翩翩舞袖映霞裳。梨花带雨争妖艳，芍药笼烟骋媚妆。但得妖娆能举动，取回长乐侍君王。”心被魔障，以幻为真，就会以假为真，把虚拟世界当成真实世界，在虚拟世界的繁华中陶醉、沉沦。“我能看得到你如何抉择，但我却无能为力。这是你梦寐以求的生活。”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社会的道德、规则、秩序，既是社会列车上捆绑货物防止散落的安全绳、保险绳，又在一定程度上是束缚限制人自由的枷锁，因个人耐受度、适应度感觉的不同，冲破束缚、释放自我的能量、动力也不同。有人选择了艺术，有人选择了宗教，有人选择了放浪。当下，“你”选择了拥抱那个少女；现在的许多孩子选择了虚拟的网络游戏。苦口良言劝不动“你”，因为，“这是你梦寐以求的生活，并当作活着的意义”。群体性的沉迷，少数清醒者的劝喻，人微言轻，需要社团、集体一层层高级的组织，集体发声。具体问题不好过多干涉，但自由区间的底线、红线，必须清楚划定。不幸，这不是一个个个体的沉迷，在大是大非面前，整个世界都没有正确、正义力量站出来，断喝一声，截断幻梦。“而这世界都刻意回避，诚实地回答你的问题”，可怕的是回避，还是刻意，都在不诚实地忽悠。这是整个世界都犯了病，价值系统紊乱，到处都是bug，系统的崩盘迟早发生！

你在画上仓皇等待着，忘了自己从何而来。此刻我站立的地方，是你画外的异托之邦。当我们的过往变成了未来的幻想，无处不在。我们将交出愚蠢的答案，留给后来以延续伤害。

原作，朱孝廉在画中久游不归，被巡查者惊扰，“局蹐既久，觉耳际蝉鸣，目中火出，景状殆不可忍，惟静听以待妇归，竟不复忆身之何自来也”。

人有亵心，是生怖境。虚拟的世界并不是一片美好祥和。此时，“你”仓皇了:我是谁，从何而来，身处何地，欲往何地，活着的生命意义何在？这个所谓的虚拟天国不好。“此刻我站立的地方”，本是你身体和灵魂的安置的地方，但现在，你灵、肉分离，这真实的地方，“是你画外的异托之邦”。你的灵魂还在惊悚的天国飘着，茫然无措。你曾经厌弃的真实世界，生活多年，此时成了“异邦”。“我”呼唤“你”，不管你风雨无数，伤痕累累，你还是走丢的游子，故乡依然张开双臂，欢迎你的归来。至此，如果“你”，幡然醒悟，毅然决然回归，灵与肉还能合二为一。但是，“你”听懂了吗？能身体力行吗？“我”，智者，对此深表怀疑。“当我们的过往变成了未来的幻想，无处不在”。纯粹讲空，没用。警幻仙子再怎么用心，都没法点醒梦幻之人。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的色界诱惑，还是会吸引后世的男男女女谋虚逐妄。就是“因空见色，由色入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这一整套循环下来，绝大多数的人依然糊里糊涂，沉溺在色欲的虚拟境界。“我们将交出愚蠢的答案，留给后来以延续伤害”。就如《金瓶梅》，本欲“止淫”，结果却成了“宣淫”。“你”与天女的惊悚之会，实际上还是“未来”者追逐的“幻想”，并迅速传染，成为大众常态，“无处不在”。一代代延续下去，接力般，进行伤害。今人不暇自哀，而后入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责任编辑：王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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