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爪为笔，裂冰为纸，镌刻暗哑的韵脚。坠落的羽是未亡的痛，刺破所有失语的枪声。

——题记

山坳的月光是冷的，像把刀刃搁在脊梁上。我的爪尖陷进枕木缝隙，那些碎石子正在吮吸残存的松脂香——那是最后一颗老红松倒下时，从年轮深处渗出的琥珀眼泪。

铁轨在霜夜里泛着青白色的光，像条脱了皮的蛇。我能嗅到40里外城市飘来的焦油味，混着柴油与金属碎屑的风灌进鼻腔，这让我想起三年前叼着幼崽穿过的沥青公路。那些滚烫的黑色黏液至今仍粘着我的腹毛，如同人类浇筑在大地上的诅咒。

上弦月卡在信号塔的钢架间，铁锈正沿着月光往下滴。我曾在这里教狼崽辨认北斗，而今那些星辰被红色警示灯刺的千疮百孔。混凝土桩基下埋着族人的趾骨，打桩机的轰鸣声里，我听见小灰的呜咽卡在第7根肋骨的裂缝中。

雪落下来了，不是从云端，是从巨型吊塔的悬臂上抖落的工业盐。我的舌尖触到某种苦涩的结晶，比驯鹿血更腥，比断牙更疼。远处隧道口亮起的光斑正在膨胀，像头吞吃月色的兽。震动从铁轨传来，顺着趾关节爬上脊椎。20节

车厢的罡风掀开我右耳的旧伤疤。

冰棱在睫毛上生长。当绿皮车厢裹挟着热浪碾过时，我看见了玻璃窗后的眼睛。那些蒙着水雾的瞳孔里，我的倒影正在碎裂成无数苍绿的星火。他们不会懂得，钢铁长蛇腹部喷出的白雾，正在扼杀松鸡最后一片绒羽。

齿间还残留着信号塔绝缘瓷瓶的碎片。7天前的月全食，我在变电器上，刻下第9道爪痕。跳动的蓝色火焰里，我望见族群在高压电线上跳最后一只旋舞。他们的毛发在电离中绽成蒲公英的绒球。

雪下的更密了，我舔了舔前掌被道钉划开的伤口，咸腥味惊醒了蛰伏在记忆里的山毛榉。那时春风会裹着嫩芽，在树冠间打滚，而今碎叶机正将整个秋天的情书嚼成纸浆。

隧道深处传来汽笛的呜咽，恍若狼幼在巢穴中的呢喃。我转身跃上边上的坡，尾尖扫落的雪粒在空中凝成细小的银河。再过三个日出，推土机会碾平这处坡道，但此刻月光正把我的轮廓拓印在混凝土墙上，如同远古岩洞里的某个图腾。

冰原在脚下发出脆响，当第一缕晨光刺破夜霾时，我已经在30里外的冰湖上奔跑。深厚的雪地里，几颗凝结的泪珠正在结晶，里面冻着一小片未被驯服的星空。原来最深的无力不是爪牙够不到猎物的咽喉，而是整片荒野都学会了在人类的齿轮下沉默地流血。

我在冰面上狂奔，冰刃掠寒光，爪痕漏电流。可一幕场景猝不及防地印入我眼帘：远处冒着白烟的工业塔，停止了轰鸣，如同僵死的甲虫伏在冰面。人类终于跪下来，指尖触碰铁轨上干涸的狼爪印，像触碰一道未愈合的伤口。那些曾被视作“进步”的轰鸣，此刻在耳中坍缩成幼崽的呜咽。推土机的阴影里，人类发现自己不过是一群弄脏了女娲彩石的顽童，连月光都拒绝在他们的掌心停留。混凝土开始松动，从裂缝钻出蕨类的诘问——原来大地记得每一滴被汽油玷污的露水，每一根被电锯截断的年轮。

当钢铁长蛇的脊椎沉入地层成为新的沉积岩，让我们在它钙化的关节缝里栽种山毛榉，那些曾被柴油浸透的枕木，正在苔藓的亲吻中褪去铁锈，露出年轮最初的弧度。看啊！废弃的信号塔垂下紫藤，绝缘瓷瓶里住进了蜂鸟，变电箱的裂缝中探出三色堇颤抖的睫毛。

人类该把推土机的齿痕铸成青铜编钟，让每声震荡都唤醒泥土里冬眠的种籽。不必折断机械的骨骼，只需教会齿轮咀嚼月光。让输油管道学会运输蒲公英的絮语，让超声波传达春天的喃语。当人类终于懂得用根系替代电缆传递讯息，被剪碎的星空将在我的泪滴中重新愈合。

冰封的泪珠突然碎裂——株野蔷薇，正从铁轨的裂缝里举出带刺的春天。这是第八万四千个春天的清晨， 所有混凝土都在发芽。

海洋每次的潮汐与世界的呼吸处于同频，而人类只是一个外来的入侵者。人类总忙着将山铲平，将水截断，却忘了自己也是那偈中的某个标点——若执意涂改天地，终将成为被天地抹去的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