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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进拴| 乔叶和她的《宝水》
2023年5月24日,竹林镇不仅碧空如洗、鸟语花香,还因为各位文学大家和各地文友的激情相约,使得空气中弥漫浓郁的文学味道。一路风尘仆仆从北京赶来的乔叶老师,是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硕士,在河南工作多年,现为北京老舍文学院一级作家,北京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她的《最慢是活着》《认罪书》《藏珠记》等多部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奖、北京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杜甫文学奖、小说选刊年度大奖、百花文学奖等,在读者中有很大反响。她是奔流的老朋友,在讲授文学课程期间,深受基层作家的崇拜和喜爱。
这次她和大家分享的话题是《从素材到小说》,着重介绍她刚出版的长篇小说《宝水》的创作过程。前期经过大量的搜集资料,扎根考察和写作时的自觉自省,这是她写作最耐心的一部长篇。她详细剖析素材怎么通过作家艰苦卓绝的探索和酝酿,最后变成文字的醇酒,奉献给读者。
她说写作之初,对于某些唱衰农村,凸显三农问题的声音抱有质疑,很多资源回馈到乡村,作用没有显现吗?农村的现状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她要以一个作家的眼光来看待现在的农村。她先到信阳一个获得美丽乡村称号的示范点深入生活,进行一个作家经验的深度整理和思考。
作为一个作家,一个乡村的局外人,她觉得新鲜感是很危险的,没有进入到乡村的内核,没有内视角了解乡村的隐秘秩序,她觉得将要写作的小说缺了一口气,它的气息不饱满。她开始关注自己的老家,观察老家的乡村旅游,乡村优势和人情世故,因为熟悉,欠缺的那口气顺利打通了。
然而,遇到困难和挑战很多,需要做的功课也很多。她早期的写作主攻散文,以第一人称虚构故事,靠野生的激情和强大的感性力量发表了很多。后来她学习阅读经典,她说经典是无数读者过滤后的精品。通过大量的解剖别人的作品,再经过自己的写作实践来转化领悟到的精髓,她说读者读的舒服,都是作家写的不舒服,好作品是作家折腾自己,精心打磨出来的。
为了提高自己的认识能力,她大量阅读能够找到的乡村典籍。《记忆中的乡愁》《河南民俗与地方曲艺》《信阳民间故事大全》等书籍填充了她对乡村概貌的空白。她说,用学术的准备态度面对素材,沉浸素材,是为了打捞它,文学作品有阅读的快感,读学术的文字很枯燥,但为了写作有营养,就要尽我之力,努力做好,这是一个职业写作人的态度,对文学心心念念的真诚。
通过大面积的纸上阅读,抽空在大地上奔跑,江西,甘肃、贵州跑过,江南的萧山、温州跑过,阅览各式各样的农村景象,加上沉浸式泡村,对村子动态的观察,了解乡村隐秘的信息,用作家的眼睛和方式洞察乡村。她说,我不是学者,文学作品有理性关照,但不作判断和结论,相对于生活的丰富性,判断容易流于简单。没有文本经验作参考,就到生活的现场去感受和记录,我所选的素材代表我的认识。
关于怎样切入章节,乔叶老师坦言开始运用十二个月为单元,但是每个章节太均速了,运用二十四节气,又太碎片化,所有的形式都是为内容服务,以季节为节点,四季交替纠缠又叠加,生生不息,它们浓淡相宜地成为小说的有机组合。
宝水村是从无数个村庄,是泡在无数个村庄从很多原型村庄里凝练提纯出来的,它寓意村民宝贵的精神力量。为了更好的生活,他们生发出无穷的智慧和才智,很像山间的泉水,可能特别细小,但是汇聚起来就能成江成河。
她强调了语言的灵活运用,特别是方言。方言有古老文化的底蕴,优美活泼又形象。方言是宝库,要从中挑选,在大的语感环境中,有时候还需要作家进行改良。
乔叶老师的《宝水》创作分享,枝叶繁茂,细微绵长,解读了她从一个勤奋的阅读者到专业作家的成长之路,相信她孜孜以求的文学信仰,会激励大家有更多更好的文学收获。乔叶的《宝水》(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2年11月出版)是一部书写新时代山乡巨变的长篇力作。小说以温软朴素的笔调,透过归乡者的目光和思考,娓娓道出新时代乡村建设的生动图景,展现了豫北山村四时旖旎多彩的繁博风物,以鲜活琐碎的家常,彰显出当代乡土中国人情事理的恒常与新变。
小说中的宝水是由传统乡村转变为文旅小镇的典型样态,因多元力量的参与和支持,重新焕发出生机和活力。小说主人公地青萍在福田庄度过童年,人到中年被失眠症困扰,于是来到宝水村休养身体并帮朋友经营民宿。在对福田庄昔日追溯和对宝水村乡村建设的深度参与中,见证了新时代背景下乡村的变化。乡土中国在看似平淡而重复的四时轮转里,蕴藏着繁茂多姿的故事和生生不息的力量。
小说在春夏秋冬的四时节序中娓娓叙说当下寻常的乡村生活。作者不仅描绘了山村四季景物的缤纷绚烂,还细腻书写了节气背后对应的极具乡土气息的风俗文化。从正月到腊月,四时节气不仅是时间符号,更与习俗文化相融合,氤氲出宝水村的人文地理环境。村民按照自然规律从容地过着恬静的日子,一些古老习俗亦得以保存并见证恒常。如九奶的葬礼,因是喜丧,可以不那么悲伤。深山小村呈现出鲜活生动的民间生活本相,弥漫着散淡朴素的乡土气息。
随着文旅产业的发展,宝水村正经历着传统生活方式的嬗变。从交通保障、垃圾转运、网络宣传等管理运营,到建村史馆等乡村文化构建,真实生动地呈现了宝水村鲜活丰饶的生活景象。这些点滴细微的变化,夹杂在无数的“极小事”和“扯云话”中,在传统日常里逐渐融入现代生活秩序。村民的生活不再按照传统四时节气进行,周末、节日、假期才是村里最热闹的时候,这也让村民心生疑虑。这种朴素的直觉让人省思,传统意义的乡村是否会被取代甚至消逝。小说中的乡建专家孟胡子直言,重建村民对集体和乡村的认同,本是营造乡村社区的题中之义。小说同样直述:“村景再美,美的芯儿还是人。”作者透过形态纷繁的乡村生活,以知常达变的哲学思考,把握住了乡土恒定的内在精神实质,呈现出乡村现实的当下性和趋向性。
《宝水》对农村生活的真实反映,不仅体现在对乡土风物的描述上,还体现在再现乡土社会的人情伦理上。年轻时守寡的奶奶能够始终保持地家在福田庄的体面与尊严,就在于她用智慧编织出善意互助的人缘关系网络。“在村里各家是各家,出了这个村就是亲的,这就是乡亲。”“遇事不帮,咋能算是乡亲。”这种朴素厚道的情谊,正是传统乡村能够平稳有序发展的重要基础,也蕴含着乡土社会生存与延续的文化根基。
小说还展现了这种乡村文化与城市规约之间的价值冲突。因豆嫂签完协议后又反悔,被马菲亚吐槽“没有起码的诚信意识和契约精神”。孟胡子却认为,农村天然属于熟人社会,比起跟外人的短暂交易,村民更看重亲戚乡邻间长远的契约。马菲亚不熟悉乡村人情事理,试图用市场逻辑处理纠纷,效果甚微。同样,肖睿作为志愿者来到宝水村开展万物启蒙教育,从开始阳春白雪无人理睬,到后来结合村民利益需求因材施教,正是得益于青萍等人“贴着风土人情来做事”的指点。传统乡土伦理在与现代文明碰撞时,显示出隐秘而强大的情感和文化认同。
小说也触及当下农村存在的隐蔽矛盾,比如留守儿童的困境等。这些问题的探索和呈现,突出了传统乡土价值观念的根深蒂固,也书写出时代映照下的思想变迁。不论是秀梅组团拍抖音,还是雪梅对绘画艺术的热爱,虽然她们的精神世界有所寄托,但现实生活中仍受到传统家庭权力结构的压制。只有青蓝面对恋人的玩笑时,直接反驳:“谁是你的人?我永远是我自己的人。”这声呐喊,打破了传统乡土意识里女性只能从属依附的认知。乡村女性感受着时代精神的脉动,开始追求更独立自主的生活方式。
文明的进步源于人对世俗愿景的期待与奋斗。现实中的乡土世界正快速发展,不仅体现在村容村貌等外在风景,也体现在乡风民俗和人情事理中。作者以“跑村”“泡村”的耐心,呈现出当下乡土中国的现实图景和生活样貌,敏锐地捕捉到时代巨变中农村面貌、农民生活和思想的新变,展现出作家对新时代乡土世界的真诚记录和深入思考。乔叶笔下的乡村,既不是甜美的牧歌田园,也不是荒废的故土。她看到了乡村存在的一些问题,也感受到其中涌动着的新鲜的希望。“乡村自有着一种非常强大的力量,我们看它貌似颓废了、破碎了、寂寥了,但其实乡村的骨子里很强韧的某种东西还在。但我肯定也不会美化乡村,而是想以文学的方式写出乡村的复杂性、多重性。”
1970年代,乔叶出生于河南省焦作市修武县一个普通农家。父亲是焦作市矿务局干部,是村里第一个大专生。母亲是村小的民办教师。1990年乔叶从焦作师范毕业后,被分配到乡下当教师。教书的日子很寂寞,乔叶开始文学写作。她的散文先是在《焦作日报》《中国青年报》等报纸副刊发表,1996年出版了第一本散文集《孤独的纸灯笼》。她写得又多又好,1998年一年就出版了4本散文集。2001年,乔叶被调到河南省文学院当专业作家。此时她还不到30岁,已经出了7本散文集。《宝水》的语言特别来神。甚至可以说,《宝水》的语言写活了人物、带动了故事。我的阅读感受,三成书面语、七成方言土语,就是小说里写到的豫晋交界南太行山的村俗、俚语、乡谚。这些方言土语有多少是乔叶跑村泡村和童年乡村生活经验的捡拾?有多少是她对经验和心灵的新的想象、创造和阐发?恐怕只有乔叶本人心知。正是这些滤去了社会化、概念化和约定俗成标签的、带着全然陌生、甚至生僻的方言土语,颠覆了读者某些惯性思维,激活了阅读者的感官和审美神经,大家眼前一亮,提振精神,跟着作家进入小说的状态。
简单举几个例:比如形容一个人出色,叫“卓”;“一高一低”不叫一高一低,叫“一高一平”;喜欢、宠爱,叫“景”;出门散个步,叫“悠”;聊天不叫聊天,叫“扯云话”;办白事叫“吃杂菜”;话多叫“稠”;夸什么可爱叫“漆”……这些方言土语很特别,哪个地域的人都能感受到汉语言的美,以及来自于民间的斯文在野,有种被时间之釉照亮的感觉。乔叶饶有意味地以一种行云流水的节奏,娓娓道来深养在山村里的野生的语言,它们就跟山间的漆桃花,路边的茵陈,厨房里的一碗“懒龙”、酸黄菜,春天树上的香椿芽,冬天柿子树上的“留余”一样,野生得朴素大气谦和。
除了这些弥散在小说行文里的方言,更多呼之欲出的是人物或欢实、或泼辣、或俏皮、或幽默的鲜活对话,实在是别开生面得很,相当有镜头感。哪个人物一说话,他(她)的性情、好恶、身份、品行就活灵活现,如在目前。小说里一大拨人物都有性格,都特别有光彩。比如村支书大英的泼辣,能说会道,能言善辩,应付村里村外各色人等、各种矛盾真是机智急智,周全得很,想来拍成电视剧,她的光彩不比第一主人公地青萍少。
小说里血肉饱满、栩栩如生的人物很多,乡建专家孟胡子、九奶、老原、妇女主任秀梅、会计张有富、团委书记小曹、做豆腐的豆哥豆嫂、赖住在九奶家的老安夫妇、爱吃醋家庭暴力不断的七成和他的无辜妻子香梅……这里就不点数了,饶翔那篇长评里有很精彩的评述。
人物的光彩哪来的?是他自身的行动带出的。想到前阵罗伟章在江苏一个“新山乡巨变”论坛上发过一叠声不满,他的不满是对当下很多聚焦新农村建设的作品,看不到“人”的主体性,推动故事的更多是依赖叙事策略,是故事成了主角,故事席卷了人物,而不是人物创造了故事。他觉得很多写作者缺少能力和耐心去发现生活的细部,无法让那些政治的、社会的元素转化为审美,也根本上无法文学地把握生活和时代的本质。这么看乔叶的《宝水》,刚好是一个成功作品的典范。《宝水》里密布生活的细节和作者贴着人物写的生生不息的民间智慧与能量。《宝水》的语言是活的、是能够惊醒生命和生机、向着山河大地的好语言。“我希望那些不熟悉乡村的人因为读了《宝水》而开始熟悉乡村,了解乡村,关心乡村。也期待那些自认为熟悉乡村的人能在《宝水》中感受到熟悉中的陌生,从而发现在自己习惯的舒适区外还有这样的乡村样态存在。”作家乔叶告诉南都记者。
日前,乔叶的长篇新作《宝水》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该小说准备数年,易稿十余次,以其厚重的内容、缜密细致的文字、鲜明生动的人物塑造,被誉为70后长篇小说的突围之作。
早在2014年春天,乔叶就被豫南信阳的一个村子触动,动念写一部以乡村为主题的长篇小说。为了收集素材,她开始了旷日持久的“跑村”与“泡村”。“跑村”是广泛的观看与造访,“泡村”则是深度融入当地日常生活,近距离关注乡村近几年的变化。
为了减少与当地风土人情的隔阂,乔叶把“泡村”的地点之一定在老家豫北焦作的乡村,果然,一回到老家,她就感到“有底气了”,与此同时,“人到中年后再次重温乡情,很多回忆都被激发出来,十分丰富和复杂。”
乔叶(右三)和村小的师生们在一起
在小说里,“宝水村”是太行山深处的一个风光秀丽的山村,正在由传统型乡村转变为以文旅为特色的新型乡村,生机和活力重新焕发出来。人到中年的地青萍被严重的失眠症所困,提前退休后从象城来到宝水村帮朋友经营民宿。她怀着复杂的情感深度参与村庄的具体事务,见证着新时代背景下乡村丰富而深刻的嬗变,自身的沉疴也被逐渐治愈,终于在宝水村落地生根。
乔叶在《宝水》中塑造了包括老原、孟胡子、大曹、小曹、徐世厚、赵先儿、九奶、大英、秀梅、雪梅、香梅等一众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同时在行文中加入简洁传神的河南方言,对话契合于人物身份,读来既妥帖,又生动,具有层次丰富的质地。
近年来,关于新农村建设、乡村振兴的文学作品层出不穷。在作家“扎堆”写乡村的氛围里,乔叶的《宝水》显得尤为独特。她告诉南都记者,《宝水》不是主旋律命题作文。“我最初想要写这个小说,肯定是属于个人的自觉性。后来这种个人的自觉性与宏阔时代的文学命题相邂逅,如同山间溪流汇入了江河,某种意义上就是作品的际遇。”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总编辑韩敬群也认为,《宝水》的出色之处就在于它没有从概念出发,一味在题材重大、政治正确上下功夫。“作品触及乡村建设的每一重纹理、每一个结构性问题,对人物面对扑面而来的新生活产生的心理纠结和波动,对乡村旧传统与新生活的纠缠扭结,都有深切体察,准确刻画。”
南都专访作家乔叶
村庄的历史活在代代相传的故事里
南都:自从起意写《宝水》这部小说以后,您为了搜集素材,有好几年“跑村”和“泡村”的经历。“跑村”是广泛的造访,“泡村”是专注于某地的风土人情变迁。南北不同地域的乡村,有哪些相同点和不同点?当您选择在某一个地方“泡村”的时候,往往是因为当地的什么特质吸引了你?
乔叶: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村庄的面貌差别还是很大的。哪怕都是河南乡村,豫南和豫北也很不同。最早动意写《宝水》,就是被豫南信阳的一个村子所触动。那是2014年春天,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去村里参加活动,这个村子是2013年被住建部列入全国第一批12个“美丽宜居村庄示范”名单,是农业部确定的全国“美丽乡村”首批创建试点乡村。信阳毗邻湖北,山清水秀,又产茶叶,就和河南其他地方很不同。当时村民们就已经在自己家里做民宿,他们的言谈举止和日常处事方式都特别有意思,很不同于一般的农民了。我觉得很值得写,当时就写了一些散文。后来每年都会去那个村子几次,住上一阵子,收集的素材越来越多。
某年春节前乔叶(左二)和村民吃长街宴,进了央视新闻的镜头
但是实际开写时我却发现不行,因为我的童年青少年没有在那样的存在里生长过。虽然做了很多功课,但还是感觉有一层隔阂。——因为陌生而具备的吸引力此时又成为了难以打破的障碍,而长篇小说要求内部的气息必须贯通。对当地的风土人情不是多去几次就能贯通得了的。要想贯通,还得回老家去。所以我就回到了豫北焦作老家。虽然这些年我也不在家乡生活,有一定的陌生感,但这种陌生感容易打破。一回到老家我觉得这个小说有底气了。不过我也没有直接选择生养我的平原村庄作为主体,而是定位到一个山村。山村的自然风景好一些,且有一个相对封闭的状态。同时这个山村又在从传统转向文旅转型,又有一定的开放性。它既有很多传统的东西保留,同时也有现代化的东西,各种气质杂糅在一起,非常迷人。
跑村是要看大面儿,泡村是要看更深的东西。当然,在老家泡村,最重要的原由还是情感的力量。离乡多年,人到中年后再次重温乡情,很多回忆都被激发出来,十分丰富和复杂。格非曾说,写作一方面是要把陌生的东西变得熟悉,即让未知的那些为人所知。一方面是要把熟悉的东西变得陌生,即在人们习焉不察之处有深度的挖掘和呈现。我希望那些不熟悉乡村的人因为读了《宝水》而开始熟悉乡村,了解乡村,关心乡村。也期待那些自认为熟悉乡村的人能在《宝水》中感受到熟悉中的陌生,从而发现在自己习惯的舒适区外还有这样的乡村样态存在。
南都:作为外来人,作家怎么去了解乡村的历史,又怎么和乡村中的农民打交道?能否举一两个例子?
乔叶:对于豫北老家的乡村来说,我原本就不算是个外来人。虽然因为离乡已久,最初去的时候还是像个外来人,但多去几趟,去的时候多住几天,听他们拉家常,和他们拉家常,听他们说方言土语,自己也说方言土语,很快就会让他们有认同感。这就是回到老家的独特之处。以我个人的体会,和村民打交道的要义,就是让自己像个闲人。我和朋友在村子里经常一住好几天,每天就是各家各户串门。到后来,我们初登哪家的门儿时,那家人就会恍然大悟说,就是你们俩啊。这意味着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关于我们的消息已经传遍全村。和村里人很熟后就能享受到各种厚待,吃饭时常会被加送几个菜,结账也会打折。常常是我们结完账在回去的路上会收到老板发来的一个红包作为折扣。我们不收下,他们心里就不踏实。
乔叶(右)和乡村图书馆的老师一起烤火
村庄的历史也存在于地理印迹中,比如过去交通不便,太行山里有先人足迹踏出来的无数古道,最有名的是太行八陉。这八陉中,河南有三:轵关陉,太行陉,白陉。河北有四:滏口陉,井陉,飞狐陉,蒲阴陉,第八陉是军都陉,就到了北京昌平的居庸山。我老家山村在南太行,在我老家的就是白陉古道。这都是历史。但这历史也需要到现场去不断温习,听当地人的讲述才更有意思,比如说晋商怎么走这古道做生意,八路军怎么走这古道抗战等。说到底还是人。村庄的历史就是活在村民代代相传的故事里。所以多和他们在一起,即便不在一起时也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因为他们的关系,历史是活的。我觉得这很重要。
南都:您出生在乡村,曾经在乡村和县城里生活,后来又在郑州和北京工作。作为一个从乡村走出来的作家,在您眼里,这几十年来乡村发生了哪些深刻的变化?
乔叶:变化有很多方面。交通,民居,医疗,教育、公共设施等,渗透在衣食住行等诸多领域,这些都是社会层面,是外在的。看不见的是隐藏于内在的,价值观,金钱观,情感观,伦理观,等等这些。外在的有目共睹,也有比较清晰的资料支撑。更重要的也更难的是去挖掘和发现内在的部分。
文学是人学,这是金科玉律,是真理。不论是写什么题材,也不论作品以什么为背景,我聚焦的永远是人情人性和人心,这永远能让我沉醉。在《宝水》中,最能打动我的是人们对老家故土的爱。这爱是很复杂的爱。是欲远离又不舍的爱,是爱之切也厌之深的爱。回去的人,离开的人,去复来的人,来又走的人,映射着田园和土地对于人们的意义。乡土中国,很多人心里都有城乡结合部。我希望这个小说能写到人们心里丰富幽深的城乡结合部。
基层民宿是村民认可的理想生活模式
南都:《宝水》的主线情节是人到中年的地青萍提前退休后从象城来到宝水村,帮助朋友经营民宿的故事。您是从哪里获得的经营乡村民宿的种种经验?在现实生活中,类似的乡村民宿经营状况如何?它们体现了新农村的哪一个侧面?
乔叶:近些年民宿行业在国内很热,据我了解,有各种档次各种层级的。有政府力量主导的,有资本力量主导的,样态都不一样。《宝水》的故事主体是村民。无论是价位还是客户群体,应该都属于最接地气的基层民宿——老百姓自家开的民宿。想了解他们的经验,知道他们的故事,只有住到他们家里,和他们一起吃住。这种民宿就是老百姓利用自家的一切:房屋、饭菜和村庄周边的人文自然资源来吸引客人。因为成本很低,他们的消费水平和消费欲望也不高,所以满足感和获得感还是很强的。用他们的话说:在家门口挣钱嘛,不抛家不舍业不撂荒日子,所挣的钱的性价比就很高。总之,从外出打工挣钱到回家安居乐业,这是我在宝水型的乡村所看到的一种样态和趋势,也是很多村民认可的理想生活模式。
南都:《宝水》中塑造了一众鲜活的乡村人物。请讲讲您个人最喜爱的角色是哪一位或哪几位,为什么?
乔叶:我大致盘点了一下,写了有二三十号人物。简单粗暴地按性别来分,男性角色老原、乡建专家孟胡子、善于做荆编的大曹、大学毕业回村的小曹,村医徐世厚,风水先生赵先儿,经常来村里的杨镇长,都各有特点。当然我最喜欢的还是里面的女人们。地母一样的九奶,聪慧泼辣又心怀伤痛的村支书大英,“三梅”里秀梅活泼,雪梅沉静,香梅妩媚。还有失去母亲还要照顾弟弟的小曹灿,暑假来村里支教的大学生周宁……手心手背都是肉,我都很喜欢。作家笔下的每个人物都是自己的分身。我都爱他们。在这个问题上,必须平等。当然,如果一定要挑选一个,那我就选“我”——地青萍吧,作为叙述者的“我”,她既是旁观者,也是主观者,她贯通着村庄内外,也贯通着村庄的历史和现在。我把自己的很多所思所感都附着在了她身上。
乔叶(中)和村民聊天
南都:请谈谈《宝水》的语言特点。您在小说中使用了部分比较有特色的方言,比如说“就都笑”,“卓”等。您在写作的时候希望给这部小说定下一个怎样的语言基调?
乔叶:当我决定写这小说的时候,这小说本身的一切就决定了它有了自己的语言调性。它的主体必须是来自于民间大地的语言,而这民间大地落实到我这里,最具体可感的就是我老家豫北的方言。从小浸泡在这语言里,我现在和老家人聊天依然且必然是这种语言。
但对方言的使用说起来也很复杂,要经过选择和改良才能进入到小说中。河南的原生态方言是极度简洁的,如我老家方言说教育孩子是“敲”,宠爱孩子是“娇”。有句俗语是“该娇娇,该敲敲”,意思是该敲打的时候要敲打,该宠爱的时候要宠爱。但直接用过去,恐怕很多读者会不明所以。因此我琢磨一下,改为“该娇就娇,该敲就敲”,这样既保留了原来的味道,又不至于让读者困惑。
除了方言,其他语言:官员的行政语言,游客们的语言,女主人公青萍的知识分子语言等,我希望层次和维度能尽量丰富。
个人的自觉性邂逅宏阔的时代命题
南都:据说《宝水》的写作前后持续了六七年的时间,思路变动三四次,易稿十来回。为什么这个过程如此曲折缓慢?您在写作中遇到的最大的挑战是什么?
乔叶:前面提到我2014年到信阳的村子看过后,就以一个游客的心态写了一些散文。差不多准备了两年资料后我就想写小说,但开始动笔后状态很不好,虽然写了几十万字,但有效字数非常少。我发现以游客的心态完全写不了长篇小说。长篇小说特别考验对世道人心的洞察,特别需要深入肌理地去了解社会规则、人情世态。但我到了豫南那边真的就是个外人,人情世故每一点我都觉得陌生,写的时候那一口气就贯通不下来,这一点很要命。我就想我最熟悉的地方当然是我的老家,就尝试回到老家焦作豫北的乡村体察。结果进入老家之后,我马上如鱼得水。我发现人情世故其实是很牢固的一条线,我小时候在这长大,很容易进入到生活的肌理内部,就觉得写长篇的这口气突然就通了。
经历了这个转换,严格算我应该是从2016年重新动笔。那时候我老家也在开展乡村旅游,我在信阳那边了解到的新变化在老家依然是同形态的,那边已经观察了几年,我就继续观察。所以后来跟踪了三个村子:豫南的一个村子,老家豫北的两个村子。一个浅山区村,一个深山区村。我把这三个村作为了深度观察的点,不断调整寻找想要的东西。
春节期间乔叶(左)和朋友在村里
南都:这几年因为政策的原因,出现了许多以新农村建设、乡村振兴为主题的小说。您怎样保证自己的写作不“命题作文化”,不套路,不落入概念先行的窠臼?
乔叶:如果创作陷入了概念先行的套路和窠臼,那肯定是因为写作者接受了那种想当然的假大空的命题。我让自己避开的经验其实很简单:听凭自己的本心和素心,尽量不给自己预设,只是去到生活现场只是去沉浸式地倾听、记录、整理和选择,然后保持诚实的写作态度,遵从内心感受去表达。
《宝水》是命题作文吗?自打小说面世就不断有人这么问。因最近在做新书宣传,按惯例也总是会有些标签词来定义,《宝水》的这些词是新时代,新山乡,美丽乡村、乡村振兴,等等。再加上又入选了中国作协首批“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名单,作为一个从业多年的写作者,以职业经验我也能推测出某些人会想当然地疑惑这小说是不是主旋律的命题作文。其实我觉得这是个伪问题。前些天开研讨会时,评论家李国平说:“宝水不是命题作文,如果说有领命和受命的意思,也是领生活之命、文学之命、寻找文学新资源之命,作者面对文学、面对生活,反映现实、表现生命的理解的自觉之命。”这理解非常精准。从这个意义上讲,每位作家有感而发的写作其实都是命题作文——领生活之命。
我最初想要写这个小说,肯定是属于个人的自觉性。后来这种个人的自觉性与宏阔时代的文学命题相邂逅,如同山间溪流汇入了江河,某种意义上就是作品的际遇。对于这种际遇,我从来不追逐。但既已邂逅,也不回避。回避也是一种矫情。
南都:中国有深厚悠长的乡土文学的传统。您认为前辈的乡土文学作家对您的写作产生了哪些影响?
乔叶:2001年到河南省文学院工作后,我初学小说,开始通读前辈们的作品,李准、乔典运、张一弓、田中禾、李佩甫、张宇……这些前辈都写过农民,且基本主要是写农村和农民,他们的作品在国内文学界有着广泛的影响力。他们作品构成了一条文学脉络,从中可以窥见中国农村和农民典型的生活和命运。当我起意写《宝水》时,就把自己放在了这条脉络上,可见对我的影响之深远。这不是语言、结构之类的影响,而是深入到根基里的影响。
(责任编辑:王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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