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克将军的长篇小说《浴血罗霄》诞生于抗日战争的硝烟之中,直到五十年后才得以出版,其中曲折,令人感叹。驰骋战场60余年的萧克,从1926年参加国民革命军北伐,到1935年率二方面军北上,与一、四方面军在陕北胜利会师,用身经百战、屡立战功来概括他的革命历程是毫无夸饰的。
从文学角度看,本书平铺直叙没有技巧修饰,情节单一,然而其真实是罕见的。这种真实非亲身经历刻骨铭心不能有其一二。抗战之苦不是嘴上的言语,而是身体的精神的物质的感情的方方面面的苦加在一起,让你说不尽道不清,苦尽甘来劫后余生之后,幸存的人大概也只能相视一笑。经受过太沉重的苦难,人往往显得木讷(祥林嫂除外,她是精神出了问题),见惯了海啸谁还会对小激流侧目,能说出口的都是没那么苦。
那是1937年5月,萧老出席了中共中央在延安召开的苏区党代表会议。这次会议上,中央提出抗战的方针。会后,在返回部队的途中,他们一行数人,放眼黄土高原,纵论天下时局,追思灾难深重的民族历史,心潮起伏,感慨万千。联想到中国共产党领导下规模宏大激烈、情况复杂尖锐的土地革命战争,一曲曲壮歌在他耳旁回响,一幕幕活剧在他眼前浮现。
当时萧老率部队由甘肃镇原进军陕西三原地区,弄到了一本苏联作家绥拉菲摩维支的小说《铁流》,他一气读完。《铁流》讲的是苏联国内革命战争时期,一支工农武装在布尔什维克党的领导下,逐步锻炼成长为有纪律的队伍。特别是书中塑造的红军指战员的英雄形象,曾使他激动不已。此后不久,他在与作家马加谈论《铁流》时,他认为“那是一部无产阶级斗争的史诗”。萧老深深感到,要振奋民族精神,鼓舞人民斗志,需要有震撼人心的艺术作品。他想得最多的是红军为什么总能艰难奋战而不溃散,总是紧紧地聚集在中国共产党的旗帜下。他觉得,这种精神是中华民族的精神,是中国人民的希望之所在。
为了讴歌红军英雄,为了激励后代创造中华民族的美好未来,在《铁流》的启发和影响下,萧老便产生了写一部中国的《铁流》那样的小说的创作冲动。他觉得我们所经历的战争,远比《铁流》中所描绘的要复杂、精彩得多。他决心用自己的笔,来记下我红军早年的辉煌业绩。这样,在甘肃镇原的一个小村里,在昏暗的烛光下,萧老便开始构思他的长篇小说。
但是写什么呢?他觉得在中国革命历史上,土地革命规模宏大,时间长,情况也很复杂。于是就选择了以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为背景,以一支红军部队突破敌军的围追堵截胜利完成任务的一段历史故事,以这支小部队在两个月内的军事行动为线索,故事情节也以他的亲历亲闻、直接体验为基础,书中的人物,也都是以萧老熟悉的有代表性的红军指战员为主,以他所与之朝夕相伴、呼吸相通的红军指战员为人物原型,以求把当时的政治、军事和生活活灵活现地反映出来。此后,他在战争中时写时停,仍断断续续地进行着。可以说打仗打了多年,书也写了多年。萧老相对集中地进行创作,是在平西抗日根据地。当时他率冀热察挺进军在平西抗日,在战争环境里,工作紧张繁忙,除军队建设、反“扫荡”、打仗外,还要参加政权建设和群众工作,所以,他用于写作的时间一般都是在夜晚,据说后来在白天躲飞机时也是他写作的最佳时间。
那时,日寇设在北平的航空学校,以平西作为演习目标,常常来侦察轰炸,有一个时期防空袭就成了根据地军民的一件大事。一到防空袭时,他就搬上个小凳子,朝村外的山坡边上一坐,便开始写作了。这时无论飞机怎样飞来飞去,都影响不了他的思路。写多了,熟练些了,有时一写就到了午夜。当时萧老还年轻,他认为自己少休息一点也没有什么。
据萧老的夫人蹇先佛讲,有一天晚上,萧老正写得兴起,她来找他,萧老竟全然不知,还真让蹇先佛有点误会。那时他们住地相距有十几里山路,交通又不便,十天半月见一次面还得翻山越岭。蹇先佛她跑了十几里的山路,才赶到了萧老的住地。一进门便急切地说:“孩子生病了!”当时,干部的子女一般都寄养在老乡家。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就是寄养在湖南老家,被日寇的细菌武器杀害了;这第二个孩子叫萧星华,刚满周岁,也被寄养在离平西几百里远的晋察冀军区驻地阜平县的一个老百姓家里。蹇先佛得知孩子生病了,就心急火燎地跑来告诉他,但他当时正专心致志地写作,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蹇先佛就又大声地喊了一句,萧老仍然旁若无人地写作。蹇先佛没想到他竟然会这样,生气地扭头便走。要知道夜黑沉沉,山路阴森森,风吹得呼呼作响。在那战争年代,一个女同志摸黑走山路,也怪可怕的。因她满肚子火气,更由于她在长征中有战争和行军艰苦磨练的经验,蹇先佛不知害怕,径直地往前走,一个人摸黑走回自己的住处,并发誓以后再也不理萧老了。几天后,萧老来到夫人蹇先佛的住地,她还仍不理他,当蹇先佛谈到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他才知道了这件事。看在萧老脸上惊讶的样子,也真让蹇先佛哭笑不得了。
就这样,从1937年5月在甘肃镇原动笔开始写,到1939 年10月,前后花了两年多的时间,终于在平西抗日根据地宛平县的马栏村完成了初稿,脱手时20多万字,1942年,邓拓建议萧老再多写点,把熟悉的东西都写进去,于是他又增加到40多万字,并拟名为《罗霄军》。
在战争年代写小说,困难之多,难以想象。当年,一位作家曾经这样记述萧老的工作:
“每次回马兰,我总是看到萧克将军坐在办公室里从容地工作着。穿着那条打补钉的裤子和一件褪了色的上身制服,脸上保持着愉快的表情,带着一种轻松的姿态翻阅桌子上的文件、杂志、战斗详报、电报。他写政治论文和文艺作品,他指挥着‘平西’、‘平北’、‘冀东’三个地区的游击战争。但是,他并不显得疲惫或者匆忙(工作对于他是一种兴奋剂),他用掌握部队的技术来掌握自己的时间。他不做无聊的消遣,不说一句废话,不吃零嘴。因为帮助思考吃着当地出产的海棠果是个例外。他也用海棠果去招待客人,诚挚的让你一次两次,直到你把手指摸到触到海棠果为止。他也能抽出睡前的时间去看小说,在他的床头放着《铁流》、《红楼梦》、《被开垦的处女地》一类作品 。”
要知道在那个年代,战争极其残酷,环境十分艰苦,萧老作为一个根据地的领导人,公务繁重,客观情况不允许他有大块的时间去搞创作。于是,他就不断地在腹中编排故事情节,形成小说结构,于“ 七七事变” 前不久开始动笔。资料缺乏,他就凭着自己的记忆;没有草稿纸,就用办公纸、书信纸,颜色不一,大小不等;时间有限,他就利用夜间和可以利用的间隙写。萧老完全明白,进行革命战争是我军的神圣任务,所以,他平常是较少参加其他娱乐活动的,常常挤出不多的时间来用于写作。到卢沟桥枪声响起,为了体验当年的真情实感,他还专门到南方当年战斗过的地方走了一趟。对于书中引证的历史资料,都注意力求准确。哪怕是一句古语,也尽力查找到出处,予以校订。就是当年对小说批判时,对有些善意、合理的批评意见,他也没有忘记,在修改中都适当地吸收了。经过一年多的认真修改,文稿终于付印了,定稿时书名改为《浴血罗霄》。这部久经磨难的小说,终于在1988年八一年建军节前夕如期出版。也了却了萧老这桩50年来的夙愿。《浴血罗霄》的初稿写出来了,萧老就再也没有时间修改了。完成的4 0 余万字小说草稿,再加上几次的修改,已经是厚厚的一摞了。在当时紧张而剧烈的战争环境里,要把它保管好也很是不易。这部在毛边纸、粉莲纸上面刚刚成型的作品,萧老对它非常重视,就把它交给了夫人蹇先佛。自蹇先佛拿到《浴血罗霄》的书稿后,她在行军的路上就多了一桩心事,孩子和作品,她哪样也都不敢落下。
蹇先佛回忆说,在之后的随军行动时,她身背着孩子,右肩还斜背着装得鼓鼓的军用挂包。这挂包里装着萧老的《浴血罗霄》手稿,她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也不屑一顾。当出现空袭时,孩子可以让别人背着抱着,唯独那个挂包她却要亲自背着。她深知这部长达40多万字的小说初稿,凝聚着丈夫两年多的心血。她也完全清楚这部小说是萧老任八路军120师副师长、冀热察挺进军司令员时,在两年多的战争中,利用敌机轰炸蹲猫耳洞的空隙,趁人们深更半夜熟睡之际和饭后茶余的点滴时间而逐步写成的。作为革命伴侣,她有责任来保护好这笔宝贵的精神财富。后来,她凡是随军行动,无论怎样辛苦劳累,她都亲自把手稿带在身边。宿营睡觉,她总是将书稿包的背带压在枕头下,或挂在手臂上,稍有异动,即可发现。她背着这个书稿包,经历了南征北战,行程数十万里。
后来还有过一段手稿失而复得的小插曲。那是在1945 年9月,抗日战争胜利后不久,萧老同聂荣臻司令员从延安乘飞机到张家口,蹇先佛在出席了党的“七大”后仍留在延安。解放战争爆发后,她和一批干部从延安去华北,带着几岁的孩子,也带着这包小说草稿,赶往承德。那时,没有火车、汽车,天天紧张行军,一天,到达河北滦平县,走了一天,又饿又累,便在附近的一个部队驻地休息。她们吃完饭,几个人就铺床睡下了。真是忙中添乱,第二天早上起床后,却发现装手稿的挂包不见了,书稿丢了,她真是心急火燎,不知如何是好。她深知这是自己丈夫多年的心血,要是丢了,他会非常难过的。一定得找回来!她决定找到再走。
当地驻军上下都发动起来帮助找这个挂包,整整找了一天,没有找到踪影。大家分析,这挂包可能丢不了,因为有人以为挂包里装着什么贵重物品,等看到挂包里全是草稿纸后,也许会甩出来的,大家又那么紧张地寻找。果然不出所料,在那天晚上,她们都躺下休息了,突然听到外面不远处有人敲空汽油桶的声音,感到好生奇怪,她便和一个叫张福友的老警卫员一起,跑到那个空汽油桶旁,仔细地看了看,发现丢掉的这个挂包放在了空汽油桶上,但人已经无影无踪了,《浴血罗霄》的初稿失而复得。他们虽然经过了虚惊一场,但能够找回来却还是颇感欣慰的。据说后来为了更好地保管好这个装有《浴血罗霄》书稿的挂包,本来是一根背带的挂包,又缝上了一根背带,改为了双肩挂,将它牢牢地背在了肩上。
萧老戎马倥偬中利用业余时间急就的作品,自己虽作过几次修改,但总感到还太粗糙。一直希望再花点时间把它改好。他自己都不满意的作品,是不拿出来示人的。然而,后来革命战争形势的迅速发展,他的本职使他不能为此事再花费时间了。抗日战争胜利后,接着就是全国解放战争,他从华北转到华中,又转到华南。全国刚解放,他受军委命令主持军队和军事院校的训练和管理工作,那时的萧老,不仅有繁重的事业,而且他自己本身也要提高,参加现代化的军事学习和研究。加之抗美援朝,形势紧张,以及接二连三的政治运动,使得他对初稿的修改断断续续,时改时停。一放就是十几年过去了,但是,万万没有想到,在1958 年批判“教条主义”的运动中,在萧老受到错误的批判和组织处理时,小说草稿也被拿出来批判,一部历经2 1年劳作的书稿,竟给他也带来了如此的厄运,先后两次遭到批判。
一本小说从动笔到出版,历经50 年。所以后来有人说,这是中国当代军事文学史中的一部奇书,它诞生于抗日战争的烽火硝烟之中;它从完成初稿到出版,经历了半个世纪,而在这半个世纪中,书未定稿,还没有正式出版,就被打印出来批判了两次,罪名之多,耸人听闻。这部书的经历太奇特了。而它的作者,是位身经百战、功勋卓著的战将,是位在解放后一直从事军队和军事院校训练和管理工作的萧克将军。
正像斯诺前夫人在《中国老一辈革命家(自传)》中所评价的那样:“像周恩来、徐向前和毛泽东一样,萧克是中国人所称的‘军人学者’的再世。”
萧老的长篇小说《浴血罗霄》出版后,胡耀邦同志读后曾以七言相赠:
“寂寞沙场百战身,青史盛留李广名。
夜读将军罗霄曲,清香伴我到天明。”
为此,他写了一首《酬耀邦同志》回赠:
“花甲履新益自珍,清风两袖勖同仁。
为求实事勤咨访,不惮求知书贴身。
小著何堪登大雅,尊诗恳切励斯人。
平生耿介言行一,坦荡胸怀老天真。”
在萧老的长篇小说《浴血罗霄》出版的座谈会上,解放军艺术学院原院长魏传统曾赋诗相贺:
(一)
“将军学者胸如海,一部书成五十载;
几度难关风雨多,罗霄浴血知高矮!
(二)
欲学轿夫之字拐,必须前摆后无摆。
将军更是名诗人,我庆一挥放异彩。”
萧老呕心沥血50年创作的长篇小说《浴血罗霄》,在1991年3月获得第三届茅盾文学奖荣誉奖。应该说,《浴血罗霄》获得茅盾文学奖荣誉奖,这不仅是对这部作品本身的肯定,也是对这部小说成书的奇特经历的褒扬。
著名作家夏衍说,《浴血罗霄》是一部奇书,一奇,它是一位身经百战的老将军所写;二奇 ,是写了50年才出版。然而,它又是一部真实的书,这种真实非亲身经历很难写出。
抚今追昔,我深深地感到,今天的国家强盛、人民幸福、社会和谐,是无数像萧老这样的革命老前辈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萧老不仅担任过党、国家、军队的重要领导职务,他还是著名的作家、优秀的诗人、渊博的学者,他的作品是我们学习党史、军史的生动教材。
第一次是1958年的所谓“反教条主义”运动期间,令人生奇的是,这本书初印成铅字是“供批判用”,书稿成了“大毒草”;尽管萧老声称这只是初稿,而批判者却认为:“要的就是初稿,初稿可以反映你的灵魂。”
第二次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批判逐步升级,批判的调门一次比一次高,“帽子”越戴越大。萧老为此所戴的帽子有这样几顶: “宣扬战争恐怖主义”、“诬蔑劳动人民”;“写不正常的感情”、“为错误路线歌功颂德”;“利用小说进行反党活动”,等罪状。更有甚者,指着书中反面人物的语言说:“你居然喊打倒共产党!、蒋委员长万岁的口号。” 真是荒唐可笑之极,让人啼笑皆非。
这部未定稿的小说,在建国后却先后两次受到极严厉的批判,遭受到如此厄运。后来,萧老曾诙谐地说:“ ‘文革’时期,造反派算我的老帐,又油印数百份。这个‘供批判用’的小说在正式出版之前,就‘出版’了两次,读者不少。”
然而,历史有其自己的发展规律,事物发展到了一定程度,就向反面转化。“文化大革命”终于结束了,随着“左”的思想逐渐肃清,对萧老及他的小说《浴血罗霄》的不公正批判和不实之辞也随之被推倒。1 9 7 1 年林彪叛逃后,萧老重新为党工作。当时,他一心想的是如何把工作做得更好,对小说的修改也就无暇顾及了。1985年底,军事学院撤销,国防大学成立。时任军事学院院长兼第一政委的萧克将军从第一线退下来后,热心的同志,都劝他将《浴血罗霄》的初稿拿出来出版。在夫人蹇先佛、《诗刊》总编辑张志民( 抗战时期在平西根据地的战友)以及在萧老身边工作过的同志们的鼓励和催促下,在解放军文艺出版社的支持下,他才下了决心,再一次来修改这部书稿。萧老取出原来的两种版本的“批判稿”,在前述同志们的帮助下,便又开始修改了。动笔前,他曾作了这样一副对联用以自勉:
雕虫半世纪,今再操刀,告老不惜老。
戎马六十年,乐得解甲,赋闲再难闲。
他把对联写好后,挂在工作室,开始执笔修改这部小说初稿。他一遍又一遍地翻阅原稿。由于多少年不看了,许多情节也都淡忘了,再改起来的确有些吃力。萧老就一章一章地记下内容提要,一个人物一个人物地写出小传,一点一点地记下自己的修改意见。最后,逐章逐段地进行修改、增删。战争年代利用业余时间写的东西,他总感到明显的不足,就是人物之间的联系也不大贯通。他又重新设计了一些新的情节,以加强人物之间的联系,适当地加强了心理描写。他还对书中关于战斗阵势、战斗进程及战斗场面的描写作了仔细推敲,力求真实。
(责任编辑:王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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