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回老家，车子还没有进村，就会看到许许多多的土包，围绕在村子的周边。这些土包就是坟墓。不由想起来白居易的诗：因惊成人者，尽是旧童孺。试问旧老人，半为绕村墓。
白居易老家离着我们村子也就十几里地，他的笔下所述的绕村墓，应该和我看到的差不多。所不同的是，白居易感叹时光的流逝和物是人非，我感叹的是这些坟墓里埋葬着的，曾经是中国最可怜、最可悲、最可爱、最美丽的农民。
人民公社制度是人类历史上最残酷、最落后的组织形式。在这种制度的压榨下，本该是农民公仆的各级干部，出于狂热的政治需要，站在农民利益的对立面，甚至成为农民最凶恶的敌人。农民们在长达几十年的岁月里，忍受着精神和肉体几乎不能承受的摧残。然而，就是在那样的黑暗时刻，这些农民仍然肩负着养家糊口、繁衍后代、赡养老人的责任，连滚带爬、血肉模糊地往前走。
这片土地上埋葬着一位可敬的老人，我们都把他叫做“同人说话”。他德高望重，经常被人们请去评判家长里短。他当和事老的高明之处，就是用辨证法去分析指出当事双方的优缺点，然后再说出来双方的努力方向，往往争执双方皆大欢喜。这位永远站在道德高地的老人，因为贫穷饥饿生病看不起医生而活活等死。临终之时，他看似胡言乱语的背后，是令人心悸的高度清醒和不忿：叫人来呀，评评理呀，这是个啥世道？
这座坟墓显得比一般坟墓要大得多，坟墓里躺着的人，叫做“可怜劲儿”。关中农民爱给人起绰号，但绝不是讽刺挖苦，而是包含了极大的同情。那一年我在生产队磨面机房看机器，“可怜劲儿”拉着一车子红苕来磨浆，以便把浆水做成淀粉换几个零花钱。过了秤，我按照规定计算出来并告诉他说要交五毛钱加工费。他一边说着“我以为两毛钱就够了”，一边翻遍所有衣兜，一分一分地凑钱。凑来凑去，只有两毛五分钱。他扔下车子扭头就走说：你等等我，我家里还有两个鸡蛋，我卖了它给你交钱。“可怜劲儿”一生一贫如洗，临终了交代儿女：我穷怕了，死后更怕穷。你们要把我的坟墓起得高高的，这样看起来气派，省得我到了那头还受穷受气。可怜的他，把黄土当成了财富，高高的墓堆也许能为他的亡灵带来一丝自尊。
这里埋葬着一位出了名的壮汉子。他终生信服“吃不穷，穿不穷，不会计划代代穷”的信条。他养过蜜蜂、糊过灯笼、卖过醪糟，还养过奶山羊。他家曾经最值钱的，就是那头奶山羊。夜半三更，有人偷羊。他听到动静，从炕上爬起来就去追，忘记了自己为了节省，常年四季一丝不挂睡觉的习惯。光着屁股追了半里地，终于把羊追了回来。后边听到动静的人们，打着手电筒来帮他，他一只手牵着奶山羊，一只手捂着下身嚷嚷：关了手电，甭照我。
农民苦，农家女更苦。这里埋葬着一位五个孩子的母亲，生了娃娃没有奶水，她吃过青蛙，煮过麻雀，烤过蚂蚱，几乎一切能补充热量而被农耕文明所不齿的东西，她都吃过。不要以为她是没有教化茹毛饮血的原始人，她识文断字，干净利落，补丁摞补丁的衣服，也浆洗得一尘不染。为了尽到生儿育女的母亲责任，她在二十世纪，不得不生活在原始的蛮荒时代。
这位农家女的丈夫，得了肺结核。为了给丈夫看病，她把生产队分的食油全部卖掉换药。丈夫的病没有看好，她自己却得了肝硬化先丈夫而死。她留给丈夫的，是惨笑和几句话：“这一下，你们不用卖油了。多吃油，少得病。”
这座坟墓的主人，是一位被曾经当作敌人的老实巴交的农民。他入赘到富农家，他的阶级成分，被生硬地戴上“地富反坏右”的帽子，他的儿女也成了“狗崽子”而受尽欺辱。他一生不甘当政治上的另类，抗争了半辈子。每当村里有工作组来，他都要毕恭毕敬地递上自己的申诉状，诉说着自己贫农身份而被当作富农对待的冤屈。年复一年，他的诉说几乎成了祥林嫂式的神经质，不仅没有翻案，反而成了干部们嘴里的笑料。后来，他被摘掉了“五类分子”的帽子，但仅仅过了三天，他就去世了。他留给人们最后一句话，是他自己编的挽联，叫做“一生勤劳今离世，临终不忘感党恩。”
这是一位很有名气的劳动模范的坟墓，他的名字早就被人们忘记了，无论大人小孩，都把他叫做“劳模”。也就是他，在冰天雪地里赤脚站在冰碴子里淘水渠，一边高喊着“战天斗地学大寨”。然而，巨大的荣誉并没有改变他的生活，落下一身病根，在缺医少药的挣扎中悲惨地死去。
这些大大小小林林总总的坟墓，所埋葬的都是曾经的血肉之躯。他们都是升斗小民，他们都是社会的最底层，他们在世的时候，可能互相之间吵过嘴，骂过架，有的甚至互相批斗过。但是，有一点是平等的，这就是他们从一出生到去世，都在为国家上缴公粮、缴纳农业税，他们都是养儿当兵，种地纳粮的好农民。
他们在中国最富饶的土地上，劳作了一辈子。然而，他们终生没有体会过当家作主的尊严，他们一辈子没有摆脱缺衣少食的困境。他们的欢乐，仅仅是因为吃了一顿饱饭，尽管还不知道下一顿的饱饭在那里。他们的尊严，仅仅满足于没有被当作批斗对象。
是谁造就一幕又一幕人间惨剧？是谁让这些天下最善良、最勤劳最美丽的农民变成了最可怜最可悲的人？
和他们相比，我是幸运的。我比他们年轻，所以没有他们受的苦多。但是，因为还活着，我就比他们多了一份责任呀。我必须弄明白，我一定要弄明白，我非弄明白不可：他们所经受的非人磨难，到底是谁的责任？谁应该被牢牢地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要不然，我活在世上还有啥意义？我到了他们的世界，当他们问起我的时候，我该如何作答？
（责任编辑：王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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