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立国之初的半个世纪,词并没有随着新王朝的建立而兴盛,基本上是处于停滞状态。南宋王灼曾不无感慨地说:“国初平一宇内,法度礼乐,浸复全盛,而士大夫乐章顿衰于前日。”(《碧鸡漫志》卷二)四五十年间,词作者不过10人,词作仅存33首。虽然此间王禹偁、寇准、钱惟演、潘阆和林逋的零星词作也有较强的可读性,但尚未形成一种独特的时代风貌,缺乏开拓性和独创性。直到11世纪上半叶柳永等词人先后登上词坛之后,宋词才开始步入迅速发展的轨道。
与柳永同时的著名词人有范仲淹、张先、晏殊和欧阳修等人。他们的词作代表着11世纪上半叶(主要是宋真宗、仁宗两朝)词坛的最高成就和发展趋势。此期词坛的发展趋势是,既有因袭继承晚唐五代词风的一面,也有开拓革新的一面。其中柳永的词最富有开创性。
词体进入晚唐五代以后,经文士的改造与加工而渐趋成熟;又经“花间鼻祖” 温庭筠的创造和南唐词人冯延巳、李煜的强化,进一步确立了以小令为主的文本体式和以柔情为主的题材取向、以柔软婉丽为美的审美规范。晏殊、欧阳修的词作,主要继承的就是五代这种词风,但他们在继承中又有革新求变的一面。
晏殊(991-1055)的《珠玉词》,绝大部分作品的内容是抒写男女之间的相思爱恋和离愁别恨。如“无穷无尽是离愁,天涯地角寻思遍”(《踏莎行》);“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玉楼春》)。然而,晏殊词写男女恋情,已过滤了五代“花间”词所包含的轻佻艳冶的杂质,而显得纯净雅致。他往往略去对女性容貌色相的描写,而着重表现抒情主人公的恋情。其词的情感基调是雍容和缓,淡淡的忧愁中时而透露出自我解脱的气度;语言也一洗五代“花间”词的脂粉气和浓艳色彩,而变得清丽淡雅,温润秀洁。
北宋刘分攵《中山诗话》说:“晏元献尤喜江南冯延巳词。其所自作,亦不减延巳。”冯延巳词在表现“艳情”和“闲情”的同时,偶尔流露过“人生得几何”(《春光好》)这种生命有限的意识。晏殊则经常表现对生命的忧思。作为太平宰相的晏殊,虽然少年得志,一生仕途顺利,享尽富贵,但优裕闲逸的生活和多愁善感的个性,使他常常反思和体悟人生。他从圆满的生活中体悟到一种不圆满,即想延长这圆满的人生而苦于人生的短暂,因而他在词中反复抒发“细算浮生千万绪,长于春梦几多时”(《木兰花》)、“可奈光阴似水声,迢迢去未停”(《破阵子》)这类忧思。而这人生有限的忧思又常与情爱的缺失交融在一起(如《浣溪沙》“一向年光有限身”)。两种苦闷相互生发映衬,加深了词中情感的浓度,而这又构成了晏殊词“情中有思”,即浓中渗透着理性沉思的特质。名作《浣溪沙》最能代表这种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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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在伤春怀人的表层意象中,蕴含着强烈的时间意识和生命意识。“夕阳”、 “落花”两种流逝难返的意象,象征着年华的流逝和爱情的失落,体现出作者对时光迫促、生命有限的沉思和体悟。
晏殊的年辈较早,政治地位又显赫,欧阳修等著名词人或出其门下,或为其幕僚,因此,他被后人推为“北宋倚声家初祖”(冯煦《蒿庵论词》)。
与晏殊词相比,欧阳修虽然也主要是走五代词人的老路,但新变的成分要多些。尽管他作词是“以其馀力游戏”(李之仪《跋吴思道小词》),固守着词为 “薄伎,聊佐清欢”(欧阳修《采桑子·西湖念语》)的创作观念,但作为开创风气的一代文宗,他对词作也有所革新。这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扩大了词的抒情功能,沿着李煜词所开辟的方向,进一步用词抒发自我的人生感受;二是改变了词的审美趣味,朝着通俗化的方向开拓,而与柳永词相互呼应。
欧阳修一生宦海浮沉,曾三遭贬谪,仕途不像晏殊那么顺利,对人生命运的变幻和官场的艰险有较深的的体验,因而不时地在词中流露出“世路风波险,十年一别须臾”(《圣无忧》);“浮世歌欢真易失,宦途离合信难期”(《浣溪沙》);“如今薄宦老天涯。十年歧路,空负曲江花(《临江仙》)的人生感叹。表现这类情感的词作虽然不太多,但毕竟显示出一种新的创作方向,即词既可以写传统的类型化的相思恨别,也能够用以抒发作者自我独特的人生体验和心态。他著名的《朝中普·平山堂》词:
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中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真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更展现出他潇洒旷达的风神个性。这种乐观旷达的人生态度和用词来表现自我情怀的创作方式对后来的苏轼有着直接的影响。
欧阳修在政治生活中,刚劲正直,见义勇为,他的诗文和部分“雅词”表现出其性格中的这个侧面。而他的日常私生活,尤其是年轻时的生活,则颇风流放任。他自己就说:“三十年前,尚好文化,嗜酒歌呼,知以乐而不知其非也。” (《答孙正之第二书》)因而也写了一些带“世俗之气”的艳词,其中有的比较庸俗,另一些内容和情调则比较健康,如: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南歌子》)
此词纯用白描的手法,生动而传神地描绘出了一位多情撒娇的少妇形象,表现了青年男女间的亲昵情感。另一首《玉楼春》(夜来枕上争闲事)描写一对夫妇吵驾后和解的故事,语言通俗,富有生活气息。此类词作,体现出一种与五代词追求语言富丽华美的贵族化倾向相异的审美趣味,而接近市民大众的审美情趣。
欧阳修词朝通俗化方向开拓的另一表现是,他借鉴和吸取了民歌的“定格联章”等表现手法,创作了两套分咏十二月节气的《渔家傲》“鼓子词”,这对后来苏轼用联章组词的方式来抒情纪事颇有影响;而另外两首《渔家傲》(“花底忽闻敲两桨”和“荷叶田田清照水”)词,分别写采莲女的浪漫欢乐和爱情苦恼,格调清新,也具有民歌风味。在宋代词史上,欧阳修是主动向民歌学习的第一人,由此也造就了其词清新明畅的艺术风格,歌咏颍州西湖的十首《采桑子》就集中体现出这种风格特征。
(责任编辑:王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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