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沟散记
张华
朋友忽然问起:“花园沟?你没去过吗?”
我怔了怔,记忆像蒙了层薄雾似的,半晌没透出光来。他提醒:“团城乡,清水河那边。我们去过好几次的。”
这才恍然——是啊,花园沟。
一段一段的时光,便随着这个名字,从岁月深处静静浮起。
初次去,该是十几二十年前了。也是个春日,却是春寒未褪,山野尚在苏醒。我们驱车往深山里走,听说那里的香菇好,近乎野生,便动了念想去寻。
过了清水河,一道漫水桥下,碎冰初融,伶仃地漂着,车轮轧过时发出细脆的声响。山还是秃的,偶有一两片枯叶挂在枝头,在风里执拗地抖着。
路旁散着几处矮屋,其中一家屋顶正升起炊烟。我们推门进去,见七八个男女农人围坐,手里传递着一个大雪碧瓶子,每人接过来仰头饮一口,然后又传递给下一个。我们一时愣住,以为是什么乡间仪式。
一位年长的汉子笑起来:说里头是酒——前几日去乡里吃席,席上剩下的酒都倒进这瓶带了回来。“山里冷,喝一口,暖暖身子。”
我们说明来意,想买些香菇。大多人家都已卖完,唯有一位叫张美英的妇人轻声说,她家还有少许,就住在上面有“辛夷王”的那个小村里。
我们便载着她往山上去。路窄而弯,窗外是沉默的、未绿的山峦。她家果然还有七八斤香菇,我们全要了。称重时,她掏出一部旧手机,说要留个电话,“明年若再种,我打给你们。”
我有些惊讶——那时手机在城市也未普及,何况深山。她不好意思地笑笑:“之前在广东打工,那儿人人都有。孩子快订婚了,回来张罗张罗,过些天还得走。”
“孩子都订婚了,还要出去?”
“山里穷啊,”她望向门外层叠的山,“种香菇是能糊口,可现在孩子们都不愿回乡下住了,要给孩子在城里买房,不够啊……不打咋整?”
车送她回下面村子。道别时,山风正紧,她裹了裹外套,身影渐渐隐入灰蒙蒙的屋舍间。
那串广东的号码,我一直存着,却再未拨通过。
后来,我又在别的季节里去过花园沟。
夏日的花园沟,是沁透的绿。山林如盖,溪水清凌凌地穿过石子,古树的荫凉浓得化不开。村里人说,这时节城里人爱来避暑,吃一只山间散养的七彩鸡,坐在水边听蝉,便是“天然空调”里的好时光。
秋深时,站在山顶,云雾忽然就漫过来了,一片一片,柔柔地偎着山峦。雾隙里偶尔露出斑驳的红叶,远峰青黛,近鸟轻啼,一切像在梦里。这才懂得:有了云雾,山便有了眼神,有了呼吸。是雾,让石活了,让松润了,让整座山谷流动起来。离开时总觉得心里被什么填满了,不是风景,是比风景更深远的东西。
冬天则是一个琉璃世界。瀑布还在流,两侧却已挂满冰凌,泉水在冰下叮咚,像隐形的琴。山峦覆雪,静默如远古的寓言。
去年再去,竟有些不认识了。
路修得平整,农家乐、民宿悄然点缀林间。我走到辛夷王树下,向几位闲坐的老人问起张美英。一位精神矍铄的老爷子抬手一指不远处一栋雅致的小楼:“那儿就是她家开的民宿。她今天不在,去乡里陪孙子上学啦。”
“孙子都上学了?”
“上中学喽!”老人眼角的皱纹里漾开笑意,“那是我重孙,成绩好着哩!”
原来他是张美英的公公。
问他高寿,他朗声笑:“八十啦。山里空气好,水好,吃的都是你们城里人说的原生态绿色食品,如今在家门口也能挣钱,日子舒心,怎能不长寿?”
我站在树下,忽然想起当年那个揣着旧手机、说要再去打工的妇人。如今她的根,终于稳稳地扎回了这片山野。
山还是那些山,水还是那些水,只是政策变了,生活已然悄悄转弯,向着温暖处蔓生出新的枝桠。
忽然意识到,我见过花园沟的夏、秋、冬,却独独欠它一个春天。
欠它一场辛夷花开满山岭,欠它一坡连翘点亮楚长城,欠它春叶初生、春水潺潺,鸟鸣满山的样子。
花园沟,明年春天,我一定来。
来见你,也见那个在时光里静静生长的、从过去到未来、崭新的故事。
(作者张华系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平顶山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办公室主任,河南省报告文学学会平顶山分会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