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六○年一月初,戴维·加里克收到正在约克过冬的职业歌手凯瑟琳·富曼特尔小姐一封措词生动活泼的来信,信中要求他扶持的不是一出新戏,不是一名新演员,也不是她自己,而是一部新书。
这是一部闻名世界的奇书。你只消从头至尾把书页翻一遍,就会看到里面的黑页,白页,大理石纹页,各种各样的符号,甚至图示,都是别的书里所没有的。然而,仅靠这些离奇的表象还不足以使它成为英国小说史乃至世界小说史上的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
《项狄传》全名为《绅士特里斯舛·项狄的生平与见解》。然而,特里斯舛的生平只是蜻蜓点水似的断断续续提了几处,最有趣的是从母亲怀孕的经过说起的,而书里的绝大部分却在用特里斯舛的嘴讲述别人,主要是他父亲和他叔叔的生平与见解,叙述的顺序则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完全打破了顺着事件发生的时间先后按部就班、一板一眼的传统程式。它遵循的只是事件进入叙述人脑海的先后顺序,也就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这种叙事手段在当时是史无前例的,引起的轰动也是可想而知的。一百多年后,进入二十世纪,意识流小说兴起,有人认为正是《项狄传》开了这类小说的先河。二十世纪后期文学批评领域先后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流派,而且又有了“叙述学”的专门研究,于是《项狄传》成了一座金矿,为这些研究者提供了挖不完掘不尽的宝藏。
晚近有一种比较普遍的看法,认为《项狄传》叙述的混乱、倒错,对联想原则的运用,开了意识流小说的先河。持此论者都未能注意到在《项狄传》与二十世纪初的经典意识流小说之间,存在着一个重大差别。汉弗莱在《现代小说中的意识流》这部小书中说,意识流作家必须做两件事情:第一,他必须表现意识的实际特征;第二,他必须为读者从意识中提取出某种意义。何谓意识的“实际特征”?一般认为是以联想(即沃克所谓的“观念组合”)为原则、打破时空限制、自由“流动”的思绪。也就是说,在一个人头脑中展开的意识,对另外一个人来说,往往是不可解的;而意识流作家面临的困境,是既要维持意识的混乱“原貌”,又要布下一定的线索,作为读者从混乱中追索出意义的途径。由此我们基本可以推断,意识流作家所要描写的那个“意识”,最初的形态应该是“秩序井然”的,经作家的笔搅乱后,再交由读者将其还原。
再进一步推论,就是意识流作家笔下的人物虽然借着联想跳来跳去,恍如置身乱流,作家本人的意识却永远在一个平流层中进行着全程监控。
显然,《项狄传》有很大的不同。它的联想并未应用到同一人物的意识之内,而是作为谈话中“打岔”的手段,以引出又一段几乎完全不相干的议论或插曲。也就是说,这“联想”是在谈话中产生的,作为不同人物之间思绪的纽带,而非在单一人物的意识之中进行的。
具体到各个人物,几乎在所有环节,他们的思路都是明晰的,前后连贯的。正是从这个角度说,《项狄传》绝非一部意识流小说。
不过,从另一个层面看,该书又是一部最彻底的意识流作品。只不过,它所展现的,并非人物而是作者的意识之流。斯特恩在书中说过,我先写第一个句子——第二句便指望全能的上帝了。只能相信他说的是真心话。因为“经典的”意识流小说,其联想被限制在人物的意识之内,而《项狄传》中的联想,则跨越在人物之间,并往往作为作者“我”叙述的手段,也就是说,这联想,是在作者的头脑中进行的。是否也有可能,斯特恩和真正的意识流小说作家一样,也像他们精心策划笔下人物的意识那样,预先设计好了自己头脑中的“联想”呢?基本没有可能。我们不能设想,他在没有去法国旅行之前,就已经安排好了要在未来的第七章,“联想”到一场多情之旅。更可靠的还是他自己的话:是我的笔“驾驭着我,——而不是我驾驭着它”。
细心的读者应该注意到了,沃克论述《项狄传》一书的结构时,颇有自我矛盾的嫌疑:他刚说完谁也不打算或希望把《项狄传》整理得井然有序,紧接着就大谈起该书的结构秩序,还煞费苦心地把情节按时间顺序进行了梳理、编排。矛盾的产生,在于沃克没能充分理解自己直觉判断的本质:为什么读者没有将《项狄传》整理得井然有序的愿望?答案就在于,这不是通常的意识流小说,作者方面没有“布局”,没有传达任何意义的初衷,读者自然不会产生“破局”的欲求。
实质上,斯特恩呈现给读者的,正是他自己原原本本的意识。很难找到一幅比该书更真实的“思想”画像了,甚至可以说,对它的任何整理与编排都会使其失真,从而丧失价值。
于是,在承认《项狄传》是斯特恩的自画像(而且是完美的自画像)之后,我们继续探讨这个问题:那个东拉西扯、胡思乱想、喜欢讲黄故事,并且很有可能会做出和毛驴谈心这样的举动的“善感的”斯特恩,他可爱吗?
我的回答是,我认为他没什么不好,挺可爱。但我不会试图去说服别人来认同我的观点;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评价一个真人,丝毫不比评价小说中的人物简单,同样是没有标准、见仁见智的事。而且在这同一个世界上,“可爱”还是有风险的一件事,因为就和那头毛驴一样,不知什么时候会冒出一位主人,棒子“如响雷一般打在这个可怜的家伙的屁股上”,从而将可爱终结。可爱是缺乏力量的,因为可爱有“表演”的性质,结果完全依赖观者的反应。那就像爬到树上的一只猴子,观众有可能扔给它一颗花生,不高兴的话,也完全可以投一枚石子,打它的屁股。麦考莱、白哲特、史蒂文森甚至罗素,都扔过这样的石子,鲍斯威尔、沃尔普、斯特恩甚至卢梭,都被人家投中过屁股,因为他们暴露在外的性情,成了绝好的靶子。而一旦性情的屁股被击中,是无法进行反击的。这也便是沃克的序言,貌似全面、实则片面的原因,他无法代斯特恩做出反击。对于拜伦的嘲弄(“斯特恩那只狗,宁愿对着一只死驴哀鸣,也不肯救助自己活着的母亲”),沃克可以从事实的角度予以澄清;但对于白哲特、萨克雷等人对斯特恩其人性情的嘲讽与攻击,沃克便只好避而不谈,或避重就轻了。
所以,伍尔夫尽管大多数时候总是对的,可是说写作《项狄传》需要中年人才有的气魄,她就错了。倒不如说,斯特恩的特异之处在于,人到中年,竟然还保持了青年人没有遮拦的心态,竟然还肯爬到树上给人家看。“悔其少作”,这是我们经常碰到的说法,有人甚至说“越早年的越可怕”。为什么可怕,却不见有人说起。不说的原因,在于那使人怕的东西,本该让人爱才对(或者本来是为了讨人爱的),因为那是一片真心,一片暴露出来的性情。谁能直接说,自己惧怕的,正是自己?
夏陌2023-01-04
微信公众号
文学联盟
(微信扫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