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周晓明先生，是2006年在贵阳召开的第二届中国骈文学术研讨会上。他拄着拐杖由夫人陪同出现于会场，令我和其他朋友格外敬重。得知他写过不少现代骈文，还创办了《中国骈文网》，对古代骈文和辞赋相当熟悉，与会同仁一致荐选他为中国骈文学会常务理事。此后，我们不断有电讯往来。2008年，他寄来第一本骈文作品集《八风集》，读后很是钦佩。2013年，又寄来第二本文集《瓯声集》稿本，嘱我为序。捧读之后，觉得有必要写点读后感，向读者介绍这本不寻常的作品和不寻常的作者。

 

　　周晓明先生1963年出生于温州，从小酷爱读书，富于进取心。正当他步入社会参加工作不久，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造成下半身截瘫。一个生龙活虎的年轻人，突然变得不能走路了，其打击之巨大、痛苦的沉重可想而知。经过医生的精心治疗，他本人的积极锻炼，亲友们的热情关怀帮助，两年后病情好转，但依然****不便。他没有气馁，坚强地挺直身子，艰难地迈出步伐，开始新的历程。在本地工作，也曾外出经商。与此同时，经常沉浸在图书馆里，从浩翰的书海中汲取营养，慢慢地，他爱上了文学，学会了电脑，利用网络与外界联系，並尝试文学写作。在古今各种文学体裁中，愈来愈亲近辞赋和骈文，为汉字独具的语言艺术魅力所吸引。于是大胆采用骈体形式创作，由身边的地邑题材拓展到各个方面，2003年，一篇《温州赋》，使他脱颖而出。继后一篇又一篇佳作问世。引起本地区乃至外地同好者的关注与好评。2007年，《光明日报》开设《百城赋》专栏，全国各地掀起了都邑赋的热潮。有些地方慕名向周先生约稿，他的赋作不断刊布于大江南北、黄河上下。《八风集》出版后，影响更加扩大，创作力更加旺盛。五年间积得新作六十来篇，便又辑成这本《瓯声集》。

 

　　我把此书所录作品分为三大类：

 

　　第一类、骈体辞赋。

 

　　引人注目的是《北京奥运会赋》。关于这场世纪盛会，当时报刊、电台、电视，报道连篇累牍，都是散文。周晓明先生别开生面，採用骈赋，以传统的文学体裁，表现崭新的现代体育活动，而又包含深厚的历史文化元素。以骈偶句式为主体，以现代白话词汇为基础，适当结合文言文常用虚字和短语，较好地体现了传统形式与当代内容的统一。相同题材还有《南非世界杯赋》，其中球场争胜的场面，刻划精采。使我不由得想起唐人的《蹋球赋》《拨河赋》《绳伎赋》。

 

　　他的《微博赋》以当代最先进的通讯技术为题材。前半段赞扬“微博”传递讯息的迅捷功能，后半段刻划网上的奇形怪状。“若立场相左，则板砖纷飞；如政见不和，则大打出手。时而谣言疯传，人心惶恐；时而真相大白，感慨万端。有人炫耀财富，痛遭斥骂；有人公然调情，惨被围观。有人为赚眼球，虚张声势；有人为搏出位，不择手段。常因转发而急速扩散；多因评议而聚焦注目。”这些现象，甭说古代，二十年前也是没有的。角度新颖，评析透辟。是通俗的白话赋，易懂好记；又有大量对偶骈句，整齐清爽。

 

　　《时间赋》属于哲理赋，告诫人们爱惜时间。末段写道：时间“虽无形无状，却有价有值。有人灯下攻书，发愤苦读；有人牌桌搓麻，虚掷时光。时间是金钱，金钱可以积蓄；时间是生命，时间却无法储存。它慷慨无私，予人同等；它吝啬小气，予人有限。青春十载，人生百年。盛年不再，时不待人。古人曰：尺璧非宝，寸阴是宝。此至理言，洵不虚也。”把古代关于时间的一些格言名句与自己的体会相揉和，简单朴素，可以作座右铭。北齐刘昼的《刘子》中有《惜时》篇，文字长得多，以散语为生，间用骈句。周氏此赋，骈多于散，更为精炼。

 

　　《瓯声集》中有十余篇地邑赋。如《敦煌赋》，着重描述塞外风光和石窟艺术。《千岛湖赋》，记这座人工湖各种景致，分别介绍春夏秋冬四季不同的画面。《清风林赋》描绘湛江附近的森林公园。这三处我都参观过，只留下赞叹，没有写出作品。我由衷佩服周先生，把一般人感受到而表现不出的美，概括成动人的文字，可以和更多的人分享。集中还有《松江赋》、《蚌埠赋》、《商丘赋》、《杨凌赋》、《邹平赋》、《灵壁赋》等。内容各不相同，基本上是《百城赋》的写法。《百城赋》的作者，多为各地知名作家、学者或文化宣教部门领导。周晓明先生是民间人士，身有残障，作实地考察诸多不便，能写出一篇篇精采的地邑赋，实在难能可贵。

 

　　第二类是碑志颂赞。

 

　　《谢胡公捐地赠房碑记》。胡公明高，浙南商人，创业有成，为了回馈父老乡亲，“捐楼房于乡邑，赠园宅于地方。”修葺改建之后，命名为“池底地方活动中心。”这样的善举，值得称颂。

 

　　《杰中赋》。香港商人张杰先生，在故乡浙江上虞捐资兴建张杰中学。“倾毕生之积蓄，立兴学之义方。感动人物，无私奉献，诠释至真大爱；浙江骄傲，给力慈善，带来温暖阳光。”此文四言为主，间用杂言。现代白话较多，参以文言古语。

 

　　《陈府庙重建碑记》。后唐人陈陶，曾任漳州剌史，弃官归隐浙南，采药炼丹，为百姓排忧解难，效果神奇，乡人称之为仙翁、圣人。北宋追封陈府圣王，立庙祭祀。文革中被毁，改革开放后，乡人集资重建，2011年完成。这篇文章基本上是散文。

 

　　《香山寺扩建碑记》《重建兴福寺碑记》皆为古寺而作。此类碑记，从南北朝到唐宋，名作甚多，大多宣扬佛光普照，赞美地方官员大力弘法。周文没有从宗教方面着眼，而作为保存古建筑和传统文化来对待。肯定群众集资，而非政府拔欵。这是时代特点，也是作者高明之处。

 

　　《瓯声集》中有《河南理工大学100年颂》《神州赋颂》《迎归壁颂》和《祭戚氏先祖父》，都是四言韵文。有七篇贺辞，皆骈体。其中《钱明锵夫妇金婚贺辞》，称赞钱公为“当代诗俠”。我有幸认识钱先生，贺辞符合实际，情义並茂。

 

　　《叶问传》是一篇散体文，叶问（1893—1972）是广东佛山人，香港著名武术家，咏春拳宗师。周氏此文着重写他如何击败骄狂的日本武士。根据叶问事迹编写的电视连续剧《叶问传》，2012—2013年正在各地上映。

 

　　《屈原赋》，可以称为“屈原赞”，否则容易与屈原之赋相混。《温州网十周年赋》，其内容属于“赞”。《林公树中赋》，介绍美术家林树中先生的生平和成就，属于“赞”体。

 

　　第三类是序跋书信。

 

　　有诗词集序，赋集序，诗词文赋合集序等等。皆要言不烦，古雅有致，继承了古代书序传统，又能体现不同作者与不同作品的个性。如为张云霄《悠然集》作的序，周先生指出，这是一本比较通俗的古典诗集，“承张打油之遗绪，倡白居易之浅显。不求工于格律，惟感情之挥洒。少风花雪月之句，多人间百态之思。”“童稚解唱，民工能吟。褒真善美，少见腴词；贬假丑恶，堪当棒唱。”“快人快语，读来晓畅自然；为事为时，写来明白如话。”周先生此序，虽然通篇偶对，却也“晓畅自然”，这正是他和朋友共同追求的风格。

 

　　《奋翮集》序，为河南登封刘少舟而作。重点介绍刘先生不平凡的经历和性格。出身“进士门第”，自幼酷爱国学、辞章，后“弃工经商，常偷闲于三上；进修鲁院，得名师之点拨。“辞赋短章，讴嵩山之大美；骈文题记，赞古城之丽景。”可是，“世上多不平之事，人间存砥砺之士。半生坎坷，岂敢伏枥；八年病榻，从容而对。临危自救，穷困弥坚。江河之行入地无疆，由于其善纳；松竹之志遇岁不改，贵在于自强。扬帆于词海，豪情自洽；纵驰于赋路，猛志可佩。”这些话既是赞扬朋友，也可以形容周先生自己。

 

　　《奥运会冠军藏头诗（嵌名诗）》序。韩自然先生为北京奥运会夺冠健儿每人制作一首嵌名诗，确实精妙，但非绝伦。上世纪八十年代，新加坡作家邱新民先生也写过一系列嵌名诗，把数十位新加坡华文作家姓名暗藏诗中，自然妥帖，不露些子斧凿痕迹。我在九十年代读过，由衷叹服。岂料二十年后，中国大陆也有这样的高手。这並非偶然，都是中国传统文化培育出来的奇葩。

 

　　《瓯声集》有信札十一通，与朋友探讨文化学术问题，交流心得体会，涉及诗、词、文、赋、联语、书法等等。周君不仅肯定对方的优长，也指正其缺失。如《复黄龙山人书》提到：“个别篇章有重沓之句，稍显繁复之嫌。若能加以凿削，使其简炼明洁，定更精炼园融也。”这样的建议，朋友无疑是乐于接受的。由此可以看出，周先生以诚待人之道。

 

　　如果要概括周晓明先生骈文的总体特征，我想把它称为现代白描骈文。

 

　　白描骈文古已有之。建安时期仲长统的《乐志论》即其代表。所谓白描，就是不用或少用典故，不加或略加藻饰。全文以骈偶为主体，以整饰浏亮，明净雅致为基调。从六朝至唐宋元明清，历代皆有此类作品。周先生吸收古代白描骈文的长处，揉合现代社会文化元素，可以视为一种新骈体的尝试。

 

　　在句法方面，《瓯声集》多数文章以偶句为主，作者抓住了骈文的根本要素，有意识地使上下句整齐对称，两联字数相等，句子结构相同。这一条他很坚持，但並不刻意追求工巧，没有削足适履凑对子的毛病——而这正是某些现代骈文中所常见的现象。

 

　　在词汇方面，大胆吸纳现代白话流行语词，包括政治概念、生活用语和新的科技语汇。大体上嵌合适当，不显得别扭。也采用相当数量文言语汇，选择常用的、浅近的，摒弃艰涩的、古奥的。而避熟就生、故意以古代今，正是古代尤其是清代骈文家的不良嗜好。

 

　　在风格方面，周氏追求晓畅自然，力图真实地反映客观事物和主观世界。不过分夸饰，不大肆铺排，不讲究色泽华美，尽量少讲套话。适当形容、描绘、颂扬，避免谄媚、恭维、吹嘘。

 

　　现代骈文究竟如何写作，目前尚在尝试、摸索之中，还很不成熟，大有改进、提高的余地。周氏骈文还可以作进一步努力。窃以为不妨多吸收传统骈文锤炼字句的长处，选词多推敲，造句宜精简，避免重复拖沓，削减不必要的虚词，无需硬凑四六对句。少用俗语，多用雅语。适当的熟典不妨选取，以增加历史文化的元素，以调动读者的联想力与感悟力。

 

　　在中国现当代骈文界，台湾成惕軒先生、香港饶宗颐先生，公认是大手笔，其骈文达到了古典与现代的有机结合。如成先生的《美槎泛月记》，以骈文描写美国人登月之旅，既有鲜明的时代内容，而又古意盎然，具备真正中国古代骈文意韵和美感。大陆骈文与他们尚有差距，我们应该学习、参考。

 

 

 

　　谭家健，男，现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教授、博士生导师。现任中国古典散文学会会长、中国骈文学会会长、中国墨子学会副会长、兼任新加坡国立大学、新加坡东方文化学院、马来西亚新纪元学院客座教授。著有专著《先秦散文艺术新探》、《水经注选注》、《颜氏家训选译》、《六朝文章新论》、《墨子选译》、《墨子研究》、《先秦散文纲要》(合作)、主编《中国文化史概要》、《先秦文学史》(合作)、《历代骈文名篇注析》、《古代神话寓言精选》等。最新著作为《中国古代散文史稿》。

（责任编辑：王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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