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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 軾
 前赤壁賦 壬戌之秋[2]，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遊於赤壁之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
舉酒屬客[3]，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4]。少焉，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鬥
牛之間[5]。白露橫江[6]，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7]，淩萬頃之茫然[8]。浩浩
乎如馮虛禦風[9]，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10]，羽化而登仙[11]。於
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12]。歌曰："桂棹兮蘭槳[13]，擊空明兮溯流光[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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渺渺兮餘懷[15]，望美人兮天一方[16]。"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17]。其聲
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嫋嫋[18]，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
舟之嫠婦[19]。
[1]蘇軾因反對王安石的新法，被貶到黃州（今湖北黃岡縣）。他曾兩次到黃州城外的赤壁（赤鼻磯）去
遊覽，寫了兩篇賦，這裏選的是前一篇。文中談及赤壁之戰。周瑜破曹軍於赤壁，地在今湖北嘉魚縣東北，
不是黃州的赤壁，作者一時興會所至，於是托以為文。本文反映了蘇軾被貶後的心情，雖流露一些消沉的
情緒，而主要的則是表現他的豁達樂觀的精神。
[2]壬戌，指宋神宗元豐五年，當公元 1082 年，時蘇軾四十七歲。
[3]屬(zhǔ)，注，酌，斟酒給人喝。下文"舉匏尊以相屬"同。
[4]明月之詩、窈窕之章，指《詩經·陳風·月出》第一章，參看第二冊 490 頁。"窈糾"與"窈窕"
聲近，所以蘇軾稱之為"窈窕之章"。
[5]鬥牛，二星宿名。
[6]白露，指白茫茫的水氣。
[7]一葦，喻小船。《詩經·衛風·河廣》："誰謂河廣，一葦杭（渡）之。"如，往。
[8]淩，乘。萬頃，形容水的廣大。茫然，廣大的樣子。這是說泛舟在廣大的萬頃波濤之上。
[9]馮，通憑，依託。禦風，駕著風。《莊子·逍遙遊》："夫列子禦風而行，泠然（泠音 lí ng，泠然，
輕妙的樣子）善也。"
[10]遺世，等於說離開人世。
[11]羽化，道教稱成仙為羽化，認為成仙後可以飛升。《抱樸子·對俗》："古之得仙（仙）者，或身生
羽翼，變化飛行。"間，天，然，仙，押韻。
[12]舷(xián)，船的兩邊。
[13]丹桂做的棹，木蘭做的槳。這是對棹、槳的美稱。
[14]空明，倒映在水中的月亮。溯，同溯。流光，水面上隨波浮動的月光。
[15]渺渺，悠遠的樣子。
[16]美人，有隱喻君王的意思。《楚辭·九章·思美人》王逸注："此章言己思念其君，不能自達。"
槳，光，方，押韻。
[17]倚，依。
[18]嫋嫋(niǎo niǎo)，聲音細弱而長的樣子。
[19]舞、泣，都是使動用法。嫠(lí )婦，寡婦。慕，訴，縷，婦，押韻。
蘇子愀然，正襟危坐而問客曰[1]："何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
鳥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2]？西望夏口[3]，東望武昌[4]，山川相繆[5]，
鬱乎蒼蒼[6]，此非孟德之困於周郎者乎[7]？方其破荊州[8]，下江陵[9]，順流而
東也，舳艫千里[10]，旌旗蔽空，釃酒臨江[11]，橫槊賦詩[12]，固一世之雄也[13]，
而今安在哉？況吾與子漁樵於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14]；駕一葉之扁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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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舉匏尊以相屬[16]；寄蜉蝣於天地[17]，渺滄海之一粟[18]。哀吾生之須臾，
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19]，抱明月而長終[20]。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
於悲風[21]。"
[1]愀（qiǎo）然，容色變動的樣子。危坐，端坐。
[2]指曹操的《短歌行》。稀，飛，詩，押韻。
[3]夏口，指夏口城，在今湖北武昌縣蛇山上。
[4]武昌，今湖北鄂城。
[5]繆，通繚，纏結。
[6]鬱、蒼蒼，都是山川的夜色。
[7]周郎，指周瑜。瑜字公瑾，三國時廬江郡舒（故城在今安徽廬江縣西）人。因他二十四歲就被任為
建威中郎將，吳中都叫他周郎。建安十三年（公元 208 年），破曹操於赤壁。昌，蒼，郎，押韻。
[8]荊州，東漢時州名，治襄陽，即今湖北襄陽縣治。
[9]江陵，東漢時縣名，今湖北江陵縣。
[10]舳（zhú ），船後掌舵的地方。艫（lú ），船前安棹的地方。舳艫連文是說船首尾連接。《漢書·武
帝紀》："舳艫千里，薄樅陽（地名）而出。"
[11]釃（shī），濾酒。釃酒，這裏當斟酒講。
[12]槊（shuò），長一丈八尺的矛，馬上所用。
[13]東，空，雄，押韻。
[14]侶、友，都是意動用法。麋（mí ），鹿的一種。
[15]扁（piān）舟，小舟。
[16]匏（páo），葫蘆的一種。匏尊，指粗陋的酒器。
[17]蜉蝣（fú yó u），一種生存期很短的小蟲。這是說人的一生像蜉蝣那樣生命短促寄託在天地之間。
[18]渺，小。這是說人在宇宙中小得像大海中的一顆小米粒。蜉蝣與滄海一粟的比喻都表現了作者消極
的人生觀。鹿，屬，粟，押韻。
[19]這是說願和飛仙一起遨遊。
[20]這是說願同月亮一起長存。
[21]遺，餘。遺響，指簫聲的餘音以及上述的那種心情。窮，終，風，押韻。
蘇子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1]；盈虛者如彼，而
卒莫消長也[2]。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
則物與我皆無盡也[3]。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
雖一毫而莫取[4]。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
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5]，而吾與子之所共適[6]。"客喜
而笑，洗盞更酌。肴核既盡[7]，杯盤狼藉[8]。相與枕藉乎舟中[9]，不知東方之
既白[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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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斯，指江水。大意是：江水這樣不停地流去，但從整個大江來看，卻未曾流去。《論語·子罕》："逝
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2]盈，指月圓。虛，指月缺。彼，指月。大意是：月亮這樣有圓有缺，可是月亮本身始終沒有增減。
往，長，押韻。
[3]瞬，盡，押韻。從"逝者"到"無盡"，大意是：從變的一面看，天地不到一轉眼的工夫就完了；
從不變的一面看，萬物和我都是沒個窮盡的。
[4]主，取，押韻。
[5]藏（zàng），寶藏。
[6]月，色，竭，適，押韻。
[7]肴（yáo），豆所盛的食品（菹醢）；核，籩所盛的食品（桃梅之類）。《詩經·小雅·賓之初筵》："籩
豆有楚，淆核維旅。"（籩豆，都是盛食品的器皿；有，形容詞詞頭；楚，陳列整齊的樣子；淆，通肴；
旅，陳列。）這裏"肴核"泛指下酒菜。
[8]狼藉（jí ），縱橫散亂。
[9]相與枕藉（jiè），互相枕著墊著。
[10]既白，已經顯出白色，指天明了。酌，藉，白，押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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